时间:2024-05-04
王兴国
当左脸打着纱布,上半身沾满血迹的男子出现在医院门口时,一辆辆出租车都选择了加速。司机们不愿在这儿揽客。说白了,就是怕病人半道上有个三长两短摊上事儿。尤其现在这位伤者,戴着大砣子墨镜不说,遮阳帽还扣那么深,横看竖看,都不像好人,至少,也是个打架斗殴、寻衅滋事的无良公民,撒酒疯,坐霸王车者,大多就出在他们中间。不过,这些老包却不怕,他怕他就不配叫包生贤,这是他一直挂在嘴边上的话。也难怪,近十年的光景,老包的名气像蒸馒头的发面在不断地膨胀着,早已从乡下的“和事佬”胀成了城里的“事儿妈”。这是他的骄傲,同时,这骄傲又给他凭添了不少烦恼。首先,他的精神境界被无限地拔高了,继而是内心的虚荣也紧跟其后,促使他不得不成天瞪圆眼晴,专找别人不理解或唯恐躲闪不及的事儿往上靠。他不信那些摔倒在街头的老人都会讹人,更不信持械斗殴的少年永不听劝,只相信美好的世界更需要人性、善行来支撑。按说,现在有出租车产权的人都不去跑车,顶多,凑合着把购车钱跑回来,也就租给了别人。但老包没有这么做,在他心里,这辆车不全是挣钱的工具,而是一个平台。他觉得失去了这个平台,自己的生命就会失去存在的价值。离开了出租车,他顶多蜗在家,变成中国电视剧的固定观众,或街边上看农民工打牌的闲散老人。这是他的生命之书最不愿接受的结尾。现在,他的特立独行着实令家人不爽的同时,也让外人费解。都这把年纪了,还成天把着个方向盘不放,腿不沾地满世界飞,别人到底该叫你什么,是的哥呀还是的爷?作为名人,富有同情心并不算大毛病,但你感怀苍生,就有些杞人忧天了。
尽管老包给自己的定位高得没了谱,可是在公众心里,终归,他还是个大好人。远了不敢说,对这座县域及周边而言,他可是尽了心的。为了能成为蜚声在外的活地图,他还特意收集了本县的一些民间故事,轶闻传说等进行研究。将新街巷、新村落与老旧版本都储存在大脑里,随时进行参照对比。如今,不论哪条街,哪座村庄,哪怕它改天换地,旧貌新颜,只要你道出原始旧名,他都能准确无误地说出现在的名称以及所处的位置。既便你不乘他的车,也没关系,他保证会乐哈哈地为你做灯塔。为此,蓄了一肚子不满的老婆,翻肠倒肚也没弄明白,老包这样做人究竟图个啥?她甚至怀疑,是公爹当初给取坏了名字,以至于时常唠叨,包生贤呀包生贤,你就是生来闲得蛋疼的货,你读那么多书,难道就为给人免费指路的呀?说多了,老包也开始对父亲曾经的创意生起厌来,于是,他雪藏了他爹的杰作,果断为自己起了个外号,叫“包打听”,并适时地对外宣称,取这个名号,不是突发奇想或灵光乍现,而是他曾经迷恋过金庸的小说。他记得在先生的所有作品里,但凡是神医,都一律姓薛。但凡搜寻不着边际的人或物,就去找包打听。老包认为,比起薛神医,包打听更胸怀天下,无所不能,是他心中的偶像,也符合他的个性。
不过,凡事都没有绝对,宝马良驹还偶有失蹄的时侯。当受伤男乘客麻利地闪进车,吭吭哧哧报出要去的地方时,老包的眼睛却翻得像两枚黄杏子。这并非那地方有多么恐怖,会令他闻之色变,而是那地方他压根就不曾听说过。他的脸色唰地就变了,他不相信在这个弹丸小县还有他“包打听”不知道的地方,只相信他的耳朵在消极怠工,没有尽职尽责。于是,他反问,你说去哪里?男乘客正急着离开,因此不耐烦,便加重了语气吼道,木材厂!这一声吼过,才知道用力过猛的代价有多么大,他的嘴唇撕裂,刚缝了四针,从疼痛的程度判断,大概又崩开了。老包尴尬地说,对不起,那个厂子我没去过。男乘客瞪了瞪,从老包惭愧的表情看,他确实不认得路,这一点男乘客能够理解,他去的地方,本身就不需要人人知道。他用一只手紧捂着受伤的嘴,以提示它暂时被停止使用。另一只手做不规范的指挥动作,直行,左拐,直行,右拐,直行……
尽管乘客的姿势很不到位,但能看得懂。同时,老包也从那只打着老茧的右手上,大致看出了他的身份、处境,命运及品质。老包心里痒痒,但又不便开口问什么,他知道问也是白问,只好干憋着。车七拐八绕地转出了县城,驶入东南方向的一条石子路,慢慢地,便有庄稼在两侧铺开,老包也渐渐露出了一丝笑意。笑是由衷的,每当看到绿色,看到庄稼他都会笑,时光,仍无力抹去他骨子里的田园情结。如今,不论在哪里,只要站在田埂上,他仍能沉醉于野草散发的香气里,能听见庄稼拔节的细微声,还有晚风中禾叶的絮叨。在这个瞬间,老包的笑往往是饱蘸泪水的。他激动,是因为感受到做为纯粹的庄稼人,一生能在万棵千粟中度过该是多么的幸福。同时,笑又是赏给自己的,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眼光总是那么毒,看人入骨三分。从男乘客一伸手,他就为其打上了明确的标签,是个务农的。果不其然,这连绵的庄稼地,套种玉米齐刷刷都快要抽穗了。看成色、长势,便是勤快人侍弄出来的。当然,老包的喜形于色,只得意于他又一次猜对了。至于乘客到底什么人,都不是主要问题,就算他不是农民,是坏人,老包照样会送他回家。不就是几个车钱吗?不给又能怎的,也穷不了我富不了他,再说,钱本是身外之物,自从变成失地农民那天起,他就想开了,也感受到了,人,其实有好多种活法的,就看你如何选择了。现在,他很坦然,心底里滋润得老想放声歌唱。他不像别的拆迁户那样,得了便宜卖乖,成天埋天怨地骂骂咧咧,一提起拆迁就咬牙切齿,好像全世界都欠他们的。老包是知足的人。他觉得,当初政府将他们安置在城里,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住房,儿子一套他一套,征地补偿款解决了儿子儿媳重新创业的问题后,还够他买辆出租车。现在,儿子儿媳做生意,他跑出租,捎带着管闲事。老伴儿扭秧歌,唱秦腔,生活如此简单,推着太阳下山。别人讲及时行乐,他主张及时行善。他认为生命是脆弱的、短暂的,夕阳西下的年纪,今晚脱了鞋,明早还不一定能穿上,因此,得抓紧时间。
老包的车,载着两个人的思绪继续前行,很快冲出了绿网一样的玉米地。前方,迅即变得开阔、明朗,但老包的心头却又一次布满阴云。乘客并没在庄稼地这块下车。这不明摆着吗?那些令他心头一振的庄稼,已与身旁这位弄伤了嘴脸的家伙没丝毫关系了。猛然间,老包的胸口有点疼,他感觉此刻自己的脸伤得比乘客还重。从先前的不识路,到现在的看错人,真不敢想象,就这样一步步走下去,还会有多少出乎意料的事情在前面等他。
老包的脸在发烧,火辣辣的,心潮也起起伏伏,像这条路一样糟糕。两旁的玉米地早被甩远了,代之以蔫头蔫脑的红柳在道边打盹。乘客停止了他的手势,因为在独一无二的路面上,指挥已毫无意义,除非你敢往壕沟里开。他的右手歇了,但左手仍在值班,紧捂着打了纱布的左脸,看来,很忌惮自己的伤情。
终于,路边连红柳都没了。路,还是唯一的那条,只是为车壮行的不再是玉米或者红柳,而是一人多高,迎风轻轻摆动的苇草。显然,车正在驶向一片湖的纵深地带,越往里,微风中散发的恶臭就愈浓重,像核子的冲击波,一层层向老包逼来。老包的车,不由得三摇两晃,气喘吁吁,连那些困顿的苇草一起,让人看着难受。这些年,兜里有了些闲钱的老包曾游历了很多湖泊,像著名的青海湖、沙湖、鸣翠湖等,他都去过。但凡在这个季节,湖上常见的特色就是鸟儿的歌唱,婉转清吟的鸟鸣,最能拨动人的心弦。而眼前这片湖,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在这午后的阳光下,却有种令人窒息的感觉。湖上空不见有鸟的影子,水面上却偶有鸟的尸体和翻了白肚子的死鱼。此刻,老包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假如自己今天不幸遇害,也被抛进这一汪臭水里,几天后的惨状,是否与死鸟死鱼们一样呢?这种假设是很要命的,尽管它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仍使老包心头忽地一紧,他的车,也突显动力不足,摇摇摆摆,最后,干脆熄了火。男乘客调转身,死盯着老包的脸要答案,老包连忙解释,嘿嘿!不好意思,撒泡尿。
尽管撒尿不是他事先想到的主意,而是车突然熄火衍生出来的,但他还真的需要时间,好好琢磨一下自己所处的这个环境。车上受了伤的男人到底是什么人?眼下的这条路,这片孤寂的湖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为什么县域内有这么个地方,他“包打听”却从未听说过?当然,这些都是虚的,想来想去,跟没想一样,最实际的,还是要尽快拿出个决定来。是弃车而逃,还是勇往直前,需要他尽快决断。
就在这时,正前方忽然传来了机器的轰鸣声。声音从苇草的梢头上划过时伴随着风的节奏,一紧一紧的很刺耳,迅即就湮没了老包溅在水面上的撒尿声。在此等状况下,不论谁突然间启动了机器,对老包而言都是敏感的,有动静总比死寂好,老包想:只要从人多的地方经过,就能多一分保命的胜算。他连忙上车,冲乘客说,听!前面有机器在作业,大概有几百米远吧!哈哈。
男乘客的表情由黯淡转向了痛苦,他默默地闭上眼睛,大概不忍心再看老包莫明其妙的瞎激动。车被路引领着一头撞入湖中央葫芦状的小岛。小岛占地有十亩上下,四处蒸发着刺鼻的异味,令人胃里直翻腾。这下,老包算看明白了,这个岛是用垃圾堆出来的,有建筑垃圾,也有生活垃圾。很显然,这片湖的命运已今非昔比,变成了鲜为人知的神秘所在,至少,老包就认为它神秘。
再细看,垃圾岛靠中间的部分已被刻意收拾过,并扎上了近两米高的彩钢板围墙。没有规范的大门,老包的车是从一个豁口驶入的。他发现,里面是一道道木材堆积的“天门阵”,树木大多是鲜活的那种,看来刚采伐不久。在山岭似的木材簇拥下,一台超大型的粉碎机咆哮着,将一根根碗口粗的木头吞入腹中,然后变成细碎的渣子,再从高高的传送带上吐下来,落入一辆改装过的大卡车里。边上,工人们有的手提电锯,将较长的木头截成一段一段,有的两人一组,抬着木头,轮番塞入庞然大物的口中。粉碎机牙好、胃口就好,来者不拒,刺啦啦,像饿汉在疯狂地吞食着油条。这里的场景、机器以及忙忙碌碌的工人,都给老包带来了安全感,按说,他应该感到欣喜,但他没有,尽管他努力了,终还是没高兴得起来。他心疼那些树。
来到正南端。这里有一排整齐的铁皮屋,约十来间,座南朝北呈一字排开。铁皮屋搭在硬化过的混凝土地坪上,前端有三四米宽的院子,都是水泥压光地面,看上去比周围干净了许多。男乘客捂着受伤的半边脸,咬紧牙关,痛苦地嘣出两个字,谢谢!同时歪过头,看了看计价器,显示是十八元。他掏出钱包,抽出两张十元钞,又艰难地嘣出三个字,别找了!说罢,便捂着嘴下了车。刚走两步,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连忙调转身,用手比划了半天,将老包搞成一头雾水,才转身进了屋。老包急速转动方向盘,欲调头离去,男乘客又一次追出来,他手上拿了张纸,上写着:请留名片。这时,老包才知道,刚才他比划的意图。
名片老包有,因为他是著名出租车司机,一惯很注重对自己的宣传。
第二天傍晚,老包忙活了一天,正准备封车休息,手机又叮地响了一下,他知道是一条短信,但还是即刻抓起了手机。这是他一惯的风格,他整天最担心的事儿不是别的,正是手机不响。因此,每回拿起手机的动作都快得有些夸张。短信说,师傅,我是木材厂的那人,你昨天拉过。我现在得进城换药,还想用你的车,请帮忙,行不行请回个短信。老包没犹豫,他嫌写短信麻烦,便干脆打过去,向对方保证说,行!马上就到。等老婆反应过来,问他这么晚还要去哪里,声音还不曾落下,便被他的关门声啪地给挡了回来。
一连几天,老包都在木材厂与医院之间往返,他心头积聚的那份沉重也像早春湖面上的冰,在慢慢变薄。无意间,他从工人的闲谈中得知,受伤者名叫张君,是厂里的二老板,他的嘴,是发动四轮拖拉机时被摇把打伤的。这些信息,像一缕惬意的风,将老包心里的阴霾即刻就吹散了。他估摸着,自己离真相终于又近了一步,不过,这最后的一步往往会更难逾越,但沉默不是他的性格,尤其面对这谜一样的人和地方,他太想知道点什么了。只是看势头,脸上除去纱布,伤口抽了线的乘客,仍不打算与他说句完整的话。按说,司机与乘客本无须深度的交流与沟通,一般能问清目的地在哪儿就行了,顶多,再礼节性地寒喧一下。但老包想得多,因此他不会满足。这些天,每当闭上眼,那个满身血渍的瘦男人,还有他身后的臭水湖,以及一段段粉成碎末的鲜活树木,早成他心坎上的一道伤,让他隐隐作疼。
今晚仍无睡意。坦率地说,老包是在等木材厂那人的电话。老伴儿催促说,睡吧,都忙了一天了。老包没吭声,也没上床,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原打算,如若今天再去,怎么也得撬开那人的嘴,与之好好聊一下。他就想为那些鸟的死亡,鱼的翻白,树木的粉身碎骨探个究竟。但等到现在,人家好似猜透了他的心思,一直没来电话。老包有些忐忑,总觉得有件该做的事情没做利索。他边穿衣服边对老伴儿说,你先睡吧,我得过去看看。
车灯将夜幕撕开,又将夜幕缝上。老包登门入室,并没见他的乘客在。屋里的女人认得他,便紧张地问,啊呀妈呀!这么晚了,俺张君欠你车费了吧?欠多少?俺这儿有。说罢,便慌忙从兜里往出掏钱。老包赶忙阻止说,不不!你误会了,我找他,有别的事。女人跨出门,向正南方一指,说,瞧!每晚都要在湖边上猫一会儿,发足了神经,抽完一盒烟才回来。
月色融融。一轮圆月映在无风的湖面上,显得静谧而安详。老包悄悄地靠过去,好像也不忍心惊动月亮。他轻声说,张师傅,打扰了。张君转过脸,边起身边用浓重的东北话问道,哎呀!你咋来了呢?老包示意他不用起来。老包说,睡不着啊!城里的高楼不透风,夜里憋闷得不行,还是你这里好啊!
张君苦笑了一下说,好啥呀?臭气熏天的,半里地就能熏倒人呢。你想想看,如果此时此刻,荡一叶轻舟在湖面上该是多么的惬意,可惜呀!眼下只有湖中圆月是干净的,只有它,才让人感受到生命的美好,才会有心思再活一段儿,是不?
老包没听懂,他尽力将眼睛睁圆了,也没能想明白人活与不活,活得好与不好,到底跟月亮何干?张君将一张报纸撕开,分一半给老包,招呼说,坐坐!
二人面湖而坐,张君掏支烟递过来。老包说,谢谢,我不吸烟。张君自己点燃,吸了一口,然后将烟与叹息一起吐出来,说,对了,你咋知道俺姓张?老包答,你老婆说的。张君低下头,沉浸了一会儿,突然说,她不是俺老婆,在东北老家,她曾是俺的老板娘。当然,也是形式上的,老板家里有正房。张君说,他打小就喜欢树,对树木的偏爱已到了偏执的地步,这点连他父母都一直无法理解。有时候因一棵柳树苗子的死会哭上好几天。后来他想上林业学校,但没能如愿,便立志用毕生的精力去种树,他坚信,只要在绿荫环抱中度过每一天,就能给心灵带来一份宽慰。但命运却鬼使神差,安排他走在了这一切的反面。
除过爱树木,张君还酷爱着文学,梦想用自己手中的笔,去描述自然,歌颂美好生活。为此,在人生不如意的时侯,他便义无反顾地投入大山、丛林的怀抱。没想到,理想终归还是理想,现实却永远都是现实,大山和丛林,还是以伐木工的身份接纳了他。在山里,他学会了伐树的所有技能,最终娴熟到仅凭一把手提式电锯,不用其它外力相助,就能让参天大树倒在自己预设的方位上。老板很看重他,将他视为己出疼爱有加。最要命的是老板身边的小女人也喜欢上了他,他抵挡不住女人的诱惑,很快就在石榴裙下做了白眼狼。老板好心收留了他,并传给他伐树谋生的本领,而他,却忘恩负义勾搭上老板的女人,欠下这一笔风流债。他们挟款私奔,从东北逃到西北,结果将自己搞成了断线风筝,最终,跌落在这片沉寂的垃圾荒岛上。用女人的钱,买断了这个垃圾岛的使用权作为木材的存放地与中转站,几年下来,他早出晚归,行踪诡秘,很快就将周边村庄里的树伐遍了。张君觉得,他自己的心里已债台高筑,而这些债今生今世都无法偿还。师傅的人情债或许能设法弥补,但伐倒的树却永远不会再长上。
有道是,隔行如隔山。他闹这么大动静,自称神通广大的老包却并不知道,这一刻,老包只能羞惭地低下头。
尽管张君将自己的故事合盘托出,但老包仍觉得短斤少两。他喜欢管闲事,喜欢猎奇,但男女之事不在其内。他不管东北的深山老林里发生过什么,只关心眼前这些树,以及这些树为何会变成了木板或者木渣。
但张君却像个天真的小孩子,除过刚才的那段故事还算具体外,其余的话都不着边际。张君说,看见了吧,只有水中的月亮是淡定的,遇到风,晃几下,风过了,便会平静如初。
老包一听,他又在说月亮,便有些失落与沮丧。但他又不得不向月亮学习,耐着性子往下听。他不想让这位新朋友认为自己浮躁。不过,张君并没往下沿续月亮的话题,看来,月亮只是个引子。他说,一个男人,也不论你出生于哪个阶层,降生的一刻,父母都会有望子成龙的夙愿,至于能否实现这个愿望,还得看天意。但至少,你得做个不折不扣的好人,这是底线,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就说明父母的教育失败了。我父亲也是一样,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文化。既便如此,在我呱呱坠地时,他仍然挖空心思地给取下这名字。张君,这名字听来简单,可对我父亲而言,已经够难为他的了。据他后来讲,那一刻他并不希望别的,只希望儿子长大后,能做个有文化有教养的谦谦君子。张君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地说,看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啊!
老包不知道张君所谓的“江东”究竟在哪里。张君的倾诉,已再度与他想要说的话题背道而驰,并且,还哪壶不开提哪壶,专往人的痛处戳。他争辩说,名字这东西,本身只是个代号、称呼,他与现实生活关系不大,与人品的好坏更不沾边。就像我,叫包生贤,不光是我老婆,还有亲戚朋友以及不相干的人,他们都认为这名字不好,影射我生来吃闲饭或闲得蛋疼。
张君的嘴张了一下,像是要放声大笑但终归没笑出来。于是便将老包重新审视了一遍,因为这几天他并不像老包关注他那样去关注老包。月光下,老包并不能完全看到张君的眼神,但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能让人心里发毛。张君没头没脑地说,我还以为你是个文化人呢!说完,又没头没脑地笑笑。老包的眼睛翻了翻,问张君为何会这样说。张君说,其实,包生贤是个好名字,它至少可以证明,你爹比你有文化。生贤、生贤,生来就是贤德之人,你爹,高!实在是高!说完,张君还下意识竖了大拇指。
老包无地自容,恨不得一头插进湖里。他在心里暗骂:谁若再提名字的事儿,就做这臭水坑里的王八!他直截了当地问,张师傅,这些木头都是你伐的吗?
张君说,大多数是,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老包说,没有,只觉得可惜。你知道树长成这样得多少年吗?
张君说,对于树来讲,我肯定要比你专业得多,正因为爱树,所以我才更了解它们。关于树的问题,问我,你算找对人了。他一指那些树说,瞧!最大的那棵,一般得长十到十五年,甚至更多。
老包盯着张君的脸,就像张君先前盯着自己一样。他想从张君脸上搜寻到残害这些树的那份内疚来,但是没找到,张君很自然,很轻松,就像刚从自家树上摘了果子。这反倒使老包没了底气。老包沉寂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又像在为说出下面的话积攒些能量。这一刻,他心里装得都是树,杨树、柳树、沙枣树,还有满园满园的花果树,他脑海中甚至还出现了美丽乡村以及家的画面,仿佛那些幽深的老宅子,仍像过去那样,掩映在绿树浓荫中。不过,这是虚幻的梦,像个脆弱的水泡,在瞬间就破灭了。老包只需打个激灵,便轻松回归了现实,眼前,已没有了树,只有这堆积如山的木头让人心堵。老包说,如果没有树,没有绿色,村庄就没有灵魂,就像裸露的女人,失去了她的神秘,她的纯真,以及她应有的魅力。而剥夺这一切的人,该是多么的铁石心肠才能下得了手啊?最后,他竟然撕破脸皮质问张君,你将电锯切入树身的时候,你的手,难道就不会颤抖吗?张君愣了一下,说,颤抖,为什么?伐树是我的工作,做好自己的工作,这是本份。这时,张君已完全揣摸出老包的来意,以及他这人的品行与嗜好。他想,怪不得别人会将包生贤理解成“包生闲”呢?现在对上号了,原来,他是吃黄河水长大管得够宽啊!但张君的硬气,只是体现在嘴上,他的内心却与老包一样柔软。因此,他很快又深深地理解了老包。换作谁,初见这些树都会吃惊,因为数量太大了。但是在张君落锯前,这些树理论上已经死了,它们被判了死刑,张君只是个行刑者,是刽子手而已。眼下,“拆迁”已成为热词。城市的步伐,正踩着乡村的脚后跟,踩得很重,令土地甚至空气都为之震颤。
张君很痛心,痛心自己的弱小,救不了这些树。张君说,其实,我和你一样,也不想伐这些树。老包说,别扯上我,我跟你不一样。你伐树是为了钱,而我却想让树活着。
张君又叹了口气,有些感慨,他说,你错了朋友,人活在世上,就像这片湖以及湖水里的生物一样没得选择,有很多事会让你揪心,但我们太渺小了,小得就像只虫子,别人一脚踩上去,便会血肉模糊。城市吞噬乡村已成为趋势,我这里的木头仍会堆积如山。我相信,栽树的人都不想让树死,可是维护其生命的围墙上一但被喷上斗大的“拆”字,剩下的,也就是怎么个死法,或死后该变成板皮还是木渣。老包不解,问张君,好好的树,弄成板皮还情有可原,为啥要粉成渣?张君说,这就叫方法,如果运输木材,沿途就会有人出来执法、查你。运木渣就不一样,它只是造纸的原料。因此,我得到这些树,花不了多少钱,也挣不了多少钱。我付出的,只是劳动,外加血的代价……说这话时,张君还刻意摸了摸刚刚伤愈的左脸。然后说,我和你一样心知肚明,树活着,能给庄子和院落带来生机,带来四季变幻的美丽风景,树就像庄户人的孩子,他们给树以生命,看着小树成长,一天天,一年年,为树剪枝,给树施肥,对树的那份爱,是用汗水浸泡出来的。现在,要亲手毁了那些树,往它们身上落斧子,谁能下得了手啊?因此,就滋生出我这个行当,说好听些,是替人分忧,说难听点……张君顿了顿,突然问老包,你知道乡亲们为啥将我称做“断木者”吗?老包摇摇头。张君的嘴唇煽动了好几下,才惭愧地说,那个“断”字,其实指断子绝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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