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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

时间:2024-05-04

马晓忠

我确信我是一个安于现状而碌碌无为的人。

近十年来,我一直从事着起初热衷而后来厌烦的记者行当。也曾想过改行,但我害怕折腾,事实我也折腾不起。我除了能写几篇不咸不淡、不香不臭的文章以外,又能干点什么呢?像金旺一样摆个大肉摊?我承认我不是做生意的料。金旺羡慕我固定的收入和清闲。事实上,除了一点固定的收入,这个职业并不清闲,每天有没完没了的采访任务,每天有没完没了的稿件任务,就连星期天也不例外。我倒羡慕起金旺的自由来,我曾给金旺说过,给谁打工都不如给自己打工。这可能就是人说的,再好的职业也有干烦的一天。各行有各行的苦,各行有各行的乐。

也许是我真的不会折腾,我在这个小县城里混了也快十年了,也一直是东迁西住,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村里人自然也会议论,说喜娃在城里混啥着呢,听说还是个记者,吃皇粮的,咋就没有金旺混得有出息呢?这个说,金旺再有出息也是个卖肉的,人家喜娃可是正派大学生呢。那个说,大学生咋了,还不是东家住了西家住,到如今还没有个窝,金旺卖肉倒卖出套楼房,把女人和孩子接到城里都住在了楼上。啧啧!

这些话自然会吹进父母的耳朵,而说这些话的,原本就是眼馋金旺的人说给父母听的。当然,这些话也会传到同在一个小城的我和金旺的耳朵里。

每次碰到金旺,我们总会找个地方坐下来,喝上几盅,或者天南地北的聊上一通。所聊的内容,无非是过往的种种。金旺和我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是发小又是死党。金旺从小就说自己是个猪脑子,不是个念书的料,只配卖肉。而在金旺眼里,我天生就是个读书的料,而后来,这一切都被证实了。

金旺一连复读了三年最终放弃了高考,而我轻松地考上了一所师范院校,毕业后,应聘到县城一家报社工作,而金旺真地支起摊子,卖起了猪肉。原本我们的生活就会这样平静地继续下去,他卖他的猪肉,我跑我的采访。有时间了坐在一起喝喝酒,说说女人什么的。但是,我们毕竟要面对现实。尤其是我,表面上倒很平静,还会对金旺兄弟一声一声地叫,但无形之中,我们之间隔了一种什么东西。

起初,我没有怪金旺,我也不能怪金旺。金旺能有现在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双手和苦力换来的。这些年金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一清二楚。金旺除了能吃苦,就是敢折腾。当初订房的时候,金旺曾劝过我,但我思前想后总觉得买房还不是时候,我怕背一身的债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后来,房价一年比一年高,而我的收入却增长无几,只能一拖再拖。

但是后来,村人的议论,父母的叹息,我想装得若无其事,但内心的确有一种东西在翻腾。我不比金旺差啊,但村里人为什么说我不如金旺呢,不就是因为金旺比我会折腾么,一套房就把人的贵贱区分出来了?

想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难道这几年金旺全是装出来的,他那么辛苦的卖肉攒钱是要堵村里人的嘴,是想给父母和我扇两个看不见的耳光?这样一来,金旺不但虚伪而且有些阴险了。看来,是我把每个人估得过高了。于是,我不但瞧不起金旺,更不想有这个当面一套而背后捅刀子的朋友。

金旺还跟原先一样,会送一些猪肚子。猪肚子是我最爱吃的,从小就爱吃,所以,这些年来,没少吃金旺送的猪肚子,金旺总会把猪肚子洗得又白又净。我对金旺说,兄弟你算是把我救了,你当初如果不选择卖猪肉,我到哪儿解馋去。金旺说,猪肚子哪里没有,那肉摊上一串一串的。我就笑金旺,谁会和你一样翻着洗,洗那么白那么净?别人的猪肚子再好,我还不放心吃呢。

但是最近,我不想吃金旺的猪肚子了,我看着金旺提着猪肚子心里有些别扭,忽然觉得那些猪肚子有些脏。我就对金旺说,这段时间闹肚子,医生说,要少吃猪肉。我拿了钱给金旺,金旺没有去接,脸上却是一红一白的,没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了。

我看着金旺的背影,宽厚的肩膀,壮实的身体,背却有些弓了。我心里一阵难过,三十年的兄弟,怕就这么散了。

我不能坐着等了,听说县城最近有一批廉租房,但前提是要享受城镇低保。妻子的户口一直在农村,虽然迁户口、办低保这些环节十分麻烦,但我还是不想放弃这次机会,别人都能折腾,我为什么不折腾一下呢?

自从金旺有了房子,我的心里就像横着一堵墙,不但工作没有热情,就是写一篇几百字的小稿子也会出现几个错别字,让主编训斥了几回。我心里骂:妈的,有本事把老子开除了,反正这窝囊气我也受够了。但我还得陪上笑脸说,主编,对不起,可能这几天没睡好,脑子有些乱,下次注意。

不想,主编给我扣起了高帽子,喜娃,你是咱们报社的笔杆子,最近,副刊专刊部要增设一名编辑,社里准备启用你,你可不能再让大家失望啊。我轻描淡写地说,谢谢主编高抬,我还是当我的小记者。我摔了一下主编的门就出来了。我听主编在背后骂:酸文人,自恃清高,一辈子也是个小记者。

我并不是赌气,因为进报社十年来,记者换了一茬又一茬,按常规都会经历从记者到编辑再到部门主任这样一个过程,我因为文字功底好,又喜欢写一些散文随笔什么的,刚进报社很吃香,很快就从记者的角色进入了副刊部并任编辑。

可是不久,主编就找我谈话,他拿着一张报纸摔过来,睁着眼睛问,你的副刊都编的什么?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我问怎么了?主编怒气冲冲地说,我们办报的宗旨是什么,是读者。你可倒好,短短几期就把我们的读者打发了。读者都写信举报了,说我们办的报纸晦涩难懂,特别是副刊,都是一些文人自恋,酸仄仄的文章。这样的文章能吸引读者吗?谁还会看我们的报纸。我说,那就该登一些娱乐读者、娱乐大众的文章吗?这种快餐式的文章我编不过来,也没有兴趣编。

主编被我气得光了顶的头上都冒汗了,他一把撕了那张报纸。说,你这是什么态度?从明天起,你就不用编报纸了。我说,谁愿意编谁编去,我还不稀罕编呢。我就从主编的房子里出来了。

我又干起了我的小记者,奇怪的是,自从我退出副刊部,读者却是一片叫好,说报纸编得越来越好了,特别是副刊,文章花样多,很有趣味性。当然,这多是从同事的交谈中得知的。他们只要谈起副刊,就有一种神秘感,好像怕我听到,又好像是专门说给我听的。

其实,好与坏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也从来不在副刊上发表文章。在报社干的时间越久,我越觉得我根本不适合这个行业,一茬一茬的学弟学妹,都一跃成了编辑,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而我即将进入而立之年,仍然和一群娃娃蛋一起跑采访。好在这些年轻人对我还算尊重,一个一个“老师”地叫着,我也就含糊不清地答应着。

人和人毕竟是要共事的,我也不能装成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那会让别人看不起的。就像小莉,代替我编辑副刊的,刚开始老师老师地叫着帮她看个稿,让我传授一下编副刊的经验。其实,我对这个妖里妖气的女人本来没有什么好感,后来又听说了与主编的一些事情。我就很厌恶,我说,你找主编帮忙去,我不会办副刊,也看不懂那些花花绿绿的故事,你这个“老师”白叫了。小莉就真不叫老师,就直接喊起了“老万”。

采访的时候,我喜欢信马由缰,走村串巷,寻找一些自己认为有价值的新闻故事和线索。我深知真正的新闻在基层,在民间,在群众的日常生活中,这也是我在大学期间对新闻事件的认识,也是我从事新闻工作以来秉承的原则。但是这种原则却随着真正的采访而逐渐偏离。更多的时候,我被派到各种会议场所,对着一群人跑来跑去,对着大大小小的领导左拍一个右闪一个。眼睛对着那个小小的窗口都花了,食指也快按麻了。

每次开会,都有各种各样的讲话,先是大领导讲,我就对着大领导的脑门咔咔一阵急闪,接着又是小领导讲,我又会对着小领导的脑门咔咔一阵急闪。闪过之后,我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后排的桌子上摆了个“记者”的牌牌,我就盯着那个牌牌看,看着看着瞌睡就来了。

这样的采访虽然单调,但不累人,会议结束了,我的采访任务也就完成了。其实,报道的内容别人已经写好了,我只是删改几句,基本上一篇报道就能顺利地发出去。

让人头疼的还是领导调研。小车排着队,一会奔上这个山头,一会奔到那个沟畔,我这个当记者的,就只好左肩扛着摄像机右手举着照相机,一个劲地往领导前面挤,领导摆出一个造型,只有我们当记者的看得最清楚,所以,在领导摆造型之前,我就得准备好家当,咔咔闪几下,又赶紧换上另外的家当,把领导的造型完整地拍摄下来。

我虽然不情愿跟在领导的屁股后面跑,但我是个记者,我的职责又不允许我停下来。所以,调研一结束,领导的车带着一股烟跑了,而我还要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整资料,赶稿子。

人说记者是个最贱的行当我还不信,这些年我算是领教了。总是能把屁大的一点事说成山大,最能把极不确定的事情说成实事。是当记者的愿意捕风捉影,夸大其词?当然不是,至少我不愿意歪曲事实。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愿写就能不写的吗?

妻子转户口的事越来越让我头疼。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空闲,跑到镇派出所,值班的老头说负责户籍的小张最近请假结婚去了,还得一个礼拜。老头看了我一眼,说,我认出你了,你不是报社的小万吗?我一听有戏了,就与老头握了一下手,掏了一根烟递给老头。老头说,我是最近才调到这个镇上的,原来在城关派出所,经常看你拿着相机,还在我们城关派出所采访过呢。

我想起来,这不是城关派出所老李吗?我以为他快退休了,没想到老了还混了个所长。我说,李所长,其他同志能不能帮我办一下,我这个事情挺急的。李所长就有些为难,说这个所就小张懂电脑,迁户口要到网上走很多程序呢,我们都不懂,再说,这个事情其他人也不能代办。

说到底,还是办不成。我就顺便向老李打听一些户口迁移的事,李所长说,你前些日子转户口容易得很,这段时间卡得紧了,手续也繁琐了。我问老李,为啥?李所长说,还不是因为廉租房的事,农村人都想把户口转到城里吃低保,吃上一段低保就能享受到城市廉租房的政策了。

老李问我,你是转谁的户口啊?我说,媳妇的。老李一听明白了。你咋才给媳妇转户口啊,你们当记者的啥政策不是第一个就知道的。我掩饰说,我给媳妇转户口不是为了吃低保,两地生活毕竟不太方便嘛。

老李看出了我的窘迫,故意绕着弯儿给我台阶,说,谁不知道记者是个吃香喝辣的职业,会缺那几个小钱。不过,这段时间转户口是有些难办。我说,那还得李所长帮忙呢。李所长就讪讪地笑,你是个大记者这点小问题算个啥。

我出门时,老李说,万记者有空给我们民警同志照个相,采访一下么。我说,我还想着给李所长来个专访呢。老李就拍着我肩膀说,小万,你放心,户口迁移的事就包在我老李身上了。

真是个老狐狸,我心里骂了一句。我明知道这是一种不平等的交换,但出于实际考虑,我还是给这个上任不久的老所长作了一次报道。虽然不到五百字,但老李见到那张报纸的时候还是抑制不住兴奋,给我打个了电话,说了一通感谢的话,最后才说,小万啊,你妻子户口迁移的事给你办妥了,你什么时候方便了过来拿一下。我心说,我都等得上火了。嘴上却说,谢谢李所长了,帮了这么大的忙。老李说,应该的,你的文章就是耐读,我都读了好几遍了,很精彩。

我听得烦了,应付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经过一番折腾,总算把妻子的户口迁到了城里。

我刚吁了一口气,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了。我给几位要好的哥们打电话,问低保的事。一个说,这事现在归民政局管,他民政局里没有熟人,这事恐怕不好办。另一个说,民政局他倒认识人,只是现在的审查可严了。我说,我知道难办,不然就不会求你了。朋友说,咋还生气了呢。你老婆有没有下岗证?我说,我老婆压根就不知道上岗是怎么回事。朋友又说,那你还得想办法给妻子弄个下岗证,这事情就有眉目了,不然,谁都不好办。

我心里骂,这都是一帮啥朋友嘛,平时喝酒吃肉,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哥们,以后有啥困难就给兄弟说,没有兄弟办不到和摆不平的。真正遇上事了,一个一个推得干干净净,一点能耐都没有了。

这个时候,我会想起金旺。我和金旺在一起也会喝酒,喝得高兴了,也会豪言壮语,说一些不着边际的梦话和痴话。但金旺从来不会在我面前承诺什么,我也不会给他承诺什么。但是遇上事,只要说一声,金旺会一声不吭地去做,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朋友,弟兄。但是现在,我的心里还存着那个疙瘩,我和金旺之间的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墙还在,虽在一个城市,但感觉彼此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事实上,是我疏远了金旺,是我在我和金旺之间挖了一道沟。但是这条沟已经让自己挖开了,把我和金旺隔开了,就是我把沟填平了,我和金旺还能回到原来吗?还能说一些心里话给对方吗?

我现在就想找个人说话,但除了金旺,我又找不到一个能听自己心里话的人。

我去了我和金旺常去的那个酒吧。服务员问几位?我说看不见吗?服务员就把一瓶啤酒放在我眼前。我说,给我来瓶白酒。服务员就换了一瓶白酒。我一口气就把半瓶白酒灌进了肚子。顿时,整个人就开始轻飘飘的了。我对着酒瓶说,兄弟,只有你知道我的酒量,也只有你知道我喜欢喝什么牌子的酒。酒是个好东西啊,能把怂人喝成个硬汉,也能把穷人喝成个富翁。

我对着酒瓶笑了几声。我说,金旺,还记得咱们第一次喝酒吗?那个冬天啊,能把人活活冻死,我们还在上高中,那时村上还没有通车,又下了一场厚雪。我们俩就背着干粮袋一拐三滑的向县城方向挪动,五十里路,我们硬是走了一个下午。一张烂皮袄,从你身上换到我的身上,又从我的身上换到你身上,一路上我们就这样换来换去的,谁都没有暖和,我们俩的牙齿都咯咯地响起来。走到半路,你从怀里取出了一小瓶酒,是你父亲让带上的,说是天冷喝上御寒。于是,两个人就你一小口我一小口地喝起来。第一次喝酒,两个人都被酒气呛出了眼泪,但是一口酒喝下去,一股热流就会涌入胸腔,我们听不到牙齿碰撞的声音了。很快,我们就把一小瓶酒喝完了。我们有些晕晕乎乎,在雪地上的脚步明显大了起来,翻过黑刺梁,我们连滚带爬地从山顶上冲了下去,我们都滚成了雪人了。我说着大笑了起来。

这些年,我们也经常在一起喝酒,酒是比原来好了,但是,我们还能喝出从前的那种味儿吗?不能了。不是酒本身掺杂的成份多了,而是我们的某些神经已经被酒精麻醉了。我一仰头把剩下的半瓶酒又喝了。我抬起头,发现对面坐着一个人,他一把抓住我握酒瓶的手,说,兄弟,酒不能一个人喝,容易醉,以后想喝酒了,兄弟陪你。我没有再说话,身体顺着椅子哧溜就下去了。

我是被金旺背着回去的,听妻子说,我吐了金旺一身,金旺把我送到家里,并看着我睡着了才离开。

第二天,金旺提来了猪肚子,问我好些了吗?我倒有些不好意思,招呼金旺坐下。我问金旺最近生意怎么样?金旺说,还行吧。说他最近不卖肉了,准备开一家粮油店。我说,还是兄弟有商业头脑,我问有啥困难吗?金旺说,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就想让我给他的店写一副对联。我说,我一定帮你好好想一想。金旺就呵呵地笑。我问什么时候开业?金旺说下周吧。我说,到时候给你在报纸上登个广告,作个宣传,你的粮油店定会红火的。金旺说,那敢情好,还是兄弟想得周到。

金旺说,这几年他卖肉都卖怕了,累死累活的不说,整天蹲在一堆肉跟前,人也愣了傻了。金旺问我,听说你把嫂子的户口迁到城里了。我说,嗯,想给你嫂子办个低保。金旺问,办成了吗?我摇了摇头。金旺说,你咋不早给我说呢。我掩饰说,我怕你也没有认识的人,为难你。金旺说,我娃娃他姨夫就在民政局,还是个二把手你忘了。我一拍脑门,懊悔了一声。金旺说,现在也不迟,你赶紧把相关手续给我,我这一两天就给你跑这个事情,下半年有一批廉租房,快的话,还能申请一套。

我说,当初要是听你的咬牙把房子买上,也不至于在房子上吃这么大的亏,现在一套房能把人压死。

金旺说,世上的事人咋能预料得到呢。不买房有不买房的好处,我到现在还拖着一大堆外债呢。

我看着金旺,他是比原来瘦了,额上的皱纹也明显增多了。我一时感慨,我们已经让生活一步一步逼老了。在村人眼里,我和金旺一个吃着皇粮,一个住上了楼房。我们成了村里人对比的标本,也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讨论的焦点。但是,谁又能真正理解我和金旺的难处呢,谁又能理解我和金旺在这个小城的跋涉和痛苦呢。

金旺一生经历了三次高考,但每次都输得干干净净。最后一次从考场出来,金旺说,我认命了,去他妈的,人咋活不是活,非得在一棵树吊死呢。我说,你不是已经输了几次了吗?还怕多输一回。金旺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把一本书踢出几米远,我看得出来,金旺还是有些不甘啊,十年几的馍馍就这么白扔了,十几年的灯就这么白点了。金旺说,我就不信,除了念书这一条路,我就活不成了。金旺是发誓要跟命运再赌一把了。我说,那你是怎么打算的呢?金旺笑了一下,我不是给你说过,万一考不上,我就去卖肉,二两秤我还认得。

我没有劝动金旺。这年秋天,金旺在铺盖里卷了一把宰猪刀子,去了县城。和金旺见面的机会少了,但也知道他刚到城里的那段日子很艰难,处处碰壁,经常受气。我也经常写信宽慰金旺,凡事都要想开些,要忍让。我清楚金旺的脾气,有时倔脾气上来了,谁也劝不动。

到城里不久,金旺租了一个肉摊,生意倒也做得不错。可是,周围几个卖肉的看金旺抢了他们的生意,就故意找茬,嘴里也会说不三不四的话。金旺还是强忍着,但这些人越来越放肆,明目张胆地抢他的生意。金旺再也忍不下去了,有一次,他一把抓起宰猪刀,把个胖乎乎的家伙按在一块猪肉上,一刀下去,就把贴着脸的一块猪肉剁飞了。旁边看的人都吓傻了,以为把这个人脸上的肉给剁掉了。金旺说,他只是想吓唬吓唬,并不想把谁怎么样。金旺说得轻松,但我觉得他是真地受到委屈了,不然,他是不会轻易跟人动刀子的。

虽是一场虚惊,但这些人还是让金旺的那一刀剁怕了,都一个一个开始讨好金旺。金旺说,咱们也不用拉帮结派,大家都凭苦力吃饭,挣两个钱都不容易,钱要大家挣,忙要大家帮。大家都点头,都说,以后肉摊上的事金旺说了算。

金旺说,我说把你卖的肉钱分给我一些,你愿意吗?所以,谁说了都不算。这是市场经济,是市场说了算。我们都是公平竞争,谁有能耐把城里的肉一个人供应了,我们都不眼红。

金旺做生意,靠的不仅是头脑,更是诚信。他从来不会在秤上缺斤短两,也不会给顾客卖一些腐肉和烂肉,肉卖不出去,他宁可喂狗,也不会坑蒙人。这是他做人的原则,也是父亲出门时对他的忠告。所以,卖了近十年的肉,周围的一个一个改行了,关门了,他的生意一直红红火火。攒了钱,娶了媳妇,买了一套楼房。除了一身油腥味,闲下来的金旺也会领着妻子和孩子转商场,逛公园,跟真正的城里人没有啥区别。

但金旺骨子里并没有把自己当成个城里人。有时,我和金旺喝酒,聊起农村和城市。金旺会说,还是咱农村好啊。你看这城里,到处都是人,都是车,都是垃圾。我说,是啊,咱们农村空气好,干净。但是,人毕竟是群居动物,哪里人多就爱往哪挤。金旺就会盯着外面的街道看。他会问我,你说这么多的人都挤进城里干什么呢?我说,为了生存。越是拥挤的地方生存的竞争就越激烈,所以,人就显得忙碌。金旺会问,你说农村的人咋就那么悠闲呢?我说,人放在农村就只是一种生活了。生活是平静的,没有竞争,没有压力。而这样的生活年轻人不适应,它只适合老年人。这可能就是农村为啥只有老年人,而没有年轻人的缘故吧。我们如果有回农村的想法,就证明我们已经老了。

几天的工夫,金旺就把我妻子城镇低保的证办下来了。我看着这个本本,觉得自己这些年算是白混了,给别人做了十年的嫁衣,给领导唱了十年的高调,到最终竟然沦落到靠国家救济生存的份上了。但想想,如果这份低保真能解决了我的居住问题,使我和妻子住上那套名称叫做廉租房的楼房,这些日子我也算没有瞎折腾。

这样想时,那有如潮水的悲凉,就从脚底一直浸润到了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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