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黄丽蓉
小说:人生况味的抒情化演绎
对于书写地域的文学来讲,故土无疑是作家记忆中最深刻的生命体验,根植于乡土对根的探寻亦是作家对生命本体的求索,那些如今荒凉、古旧、渐趋残垣废墟的小乡村无一不是作家写作的精神背景,而广袤的农田、灿黄的麦地在宁夏作家的笔下均被赋予了不同的寻根意味与诉求。
如果说石舒清的创作是回族最本真与平实的生活描摹、郭文斌叙写的是琐屑与絮叨的温情,火会亮的作品则是人生酸楚况味的抒情化演绎,被收入小说集《叫板》中的十六篇作品皆流露出作家对人生百味的品啜与复杂难言,那些不甚美好的往事与故事承载着作家对人生的深沉思索。
集子中小说呈现两种不同的格局,前半部分作品均短小、偏重抒情。每个短篇的情节都十分简单,可几笔概说。而作者似乎有意放慢叙述的节奏,意在于展现主人公“绵长的心绪”,再现那些艰难时日下的心路历程与人生体验。《麦黄时节》里女人辗转、纠结的心思被描摹得丝丝入扣,极为细腻,绵柔的笔法使叙述舒缓而有节制。《喧响的废墟》以老人的回忆为线索,今昔对比,土城也经历了由少至老的变化,喧响的是过去的土城,而现在它“静默得像一座亘古千年的废墟。”(《喧响的废墟》页55)《冬天的故事》极为抒情地讲述农村女子的情思,年轻时她对爱情的美好幻想与憧憬被现实的斑驳无情打碎,她的女儿在与她一样的年纪也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女人在女儿的歌声里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和幻景,人生的戏剧性果真“妙不可言”、玄而又玄。诸如此类淡化故事情节的抒情性小说,很具散文韵致,更多地表现为宣泄情感、抒发感喟,笔致从容、徐缓,格调柔和、细腻,宣泄的同时亦不失节制,使作品蕴藉于绵长的意绪中,呈现一种不同于传统小说的异质色彩。
后半部分的作品则篇幅较长,故事情节饱满,但那种“绵长的心绪”与舒缓的叙述节奏仍未消失,展示的则是种种人生酸楚况味。对城市化浪潮侵袭人心与乡村的思考是熔铸在许多篇章中的。《救赎》里穷教师“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坚守”被他曾以为“随意而放纵的生活扰动”,将捡来的钱款全部捐献后才感到卸去重负,有所清醒。城市化与商业化浪潮带来的一切娱乐消遣都侵蚀着曾经的朴拙与恬淡安适,亦激发了种种奢靡的欲望与放纵,扰乱了多年苦修的坚守与沉潜。《叫板》里只想唱唱秦腔的娟娟终于被城市化与商业化的狂潮吞没,席卷在金钱的烟海中无法自拔。《麦黄时节》里女人们一心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农民已经改变了生活观念,被城市吸引而涌向那里,留一座空村给老幼守候。“村庄在消失,乡土在变迁,而作为土地主宰者的农民,现在却正想方设法逃离家园,希冀进入勾栏瓦肆。”(《叫板》后记)种种述说都昭示了城市化与商业化对乡村的戕害以及此种浪潮的不可逆转,而作家对此心中更是五味杂陈、意绪复杂。
人生中的晦暗面与灰色调亦是作家关注的重点,在另一处人生景观中,充斥着失意与孤独、不完满与遗憾。王老汉儿子夭折,老婆跟人私奔后,他搬进鸦儿沟,“从此,他便与无尽的孤独结了伴,无人说话的白天和漫漫黑夜是吞噬他生命的最大敌人。于是,他想到了栽树,他想有了树便有了叶,而树叶在风的吹动下会发出一种无数人喧哗的吵闹声,这样,他的灵魂便会在如人私语的喧闹声中得到一丝慰藉。”(《把名字刻在树上》)极致的孤绝感让老人想到栽树,想到树叶的响动会带给他无人交流和沟通的安慰。《腊月》中老人独自过活,想象妻儿仍然在世、儿子娶妻生子、孙子又娶妻并为自己的想象大摆筵席的酸楚情景委实令人心碎。《风中絮语》里碎姐因会唱“谷城花儿”与县文化馆干部余东才相识,相似的人生经历与共同的爱好志趣使两人互有好感。碎姐临走时,余东才想表露心迹又羞于说出口,将心思写于纸上八个字里,碎姐却并不识字……碎姐于风中的絮语里讲述这段无法挽回的情谊,舒缓的叙述语调将二人相见恨晚却未成眷属的遗憾娓娓道来。这些人生体验中存在的瑕疵与斑驳总会化作“绵长的心绪”,搅扰人心,然而也正是这些构成了完整的生命体系,所谓人生百态,况味百种。
将宁夏作家的创作放置于地域文学的宏大背景中体察,宁夏作家的创作似乎难以摆脱地域与民族的梦魇,他们的特色或许正是其束缚所在,一味追逐这些特色亦或许限制了创作格局的扩大,因为乡土并不仅仅是土与俗,更不应该仅仅局限于版图的一角孤芳自赏。而将火会亮的创作放置于宁夏文学的整体景观中探析,似有一些近乎普世的价值。作家“面对写作时的一种持守或内心挣扎”(《叫板》后记)使他关注的视角不仅限于地域与民族,而是具有了近乎普世的意味,这些或酸楚或失意或遗憾的人生况味在作家的抒情化演绎中被赋予了生动与细腻,平实可感。
散文:写作是一种回忆
作家火会亮是带着优秀的小说作品出现在人们视野中的,从《村庄的语言》我们感受到作家笔下淳然的乡风乡土和其回归内心的写作态度,而在2011年12月出版的文集《细微的声音》里,我们体味更多的是作家对回忆的细心梳理和细致写就。
在这本文集里,散文、随笔和小品文占据较大篇幅,这几类文体便于作家把自己细微的心绪缓缓道出,让回忆慢慢流淌于纸上。作为一个真正守望故土与田园的人,故乡永远是他言说最多也最富情感色彩的主题。文集散文里大部分是对故乡的回忆,西海固的荒园、小河、瓦子窝窝、山野、红土梁都有作家记忆深处所不可遗忘的乡土味道。年幼时在荒园躲避惩罚与劳作,在静谧的荒园里酝酿文学梦想……荒园是作家心底里的一片清净之地,它悄无声息地贮藏着一个少年的顽皮与一个文学青年的美好梦想。故乡的小河是作家童年欢乐甚多的处所,他在那里恶作剧、捞东西。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哪怕只有两个苦苦菜团或者一碗稀粥装进肚子,就可以整日泡在河里”。然而这么趣味多多的地方却给作家的童年记忆抹上了一笔阴影——他在捞东西时捞出了一个被水淹死的女人。故乡的瓦子窝窝,传说是宋时杨家将在抗金时修过的一座土堡,后来设了县,土堡变作城,识字的老人记得它叫羊牧隆,而今人们都称之为瓦子窝窝。那里承载了作家儿时拾柴禾、用砖头蛋蛋垒锅锅灶烧洋芋,玉米吃的欢乐记忆。
作家怀着一种细腻的情感把对故乡的种种回忆以舒缓的笔触细细写出,西海固,是滋养自己精神与灵魂的辽阔浩大土地,而在乡间的种种回忆又是那么贴近自己的心,“乡间的日子是美好的,田园时时都呈现一种妙不可言的诗情画意”。“在这样清淡疏朗的田野上,人自然就清了、纯了,那久久缚困着的心灵也像水中荷莲一样轻轻地舒展开来,让人能在极短的时间内饶有兴致地回忆一次爱情、一次等待,抑或是故旧重逢的老友之间的一次促膝并足的长谈……”(《乡间的日子》)
在小品文部分,作家描摹了细碎的生活,《等车》、《求人》、《教子》、《头一回吃麻辣烫》都是琐碎生活中的片段与剪影。90年代初,麻辣烫刚登陆偏远的宁夏,作家约上三五小友尝试新鲜。报着极大的好奇心,却收获了这一小吃名副其实的麻、辣、烫的失落与遗憾。在生活的琐细里,作家品味出的不只是鸡毛蒜皮,还有人情世故。在《求人》里,作家非常细致地讲述了要去机关求人办事之前的准备工作,要去人家里,说话也有讲究,“不要直奔主题,还要扯磨,这样才让人感觉你通情达理,老于世故”,要找话题,“谈天气,谈养花……之后便切入正题,谈人家近年来‘突出的政绩,和你听到的种种赞誉”,如此等等,把人家夸赞陶醉了,你也还得看人家的脸色来辨别事情是否成功。这种让自己都觉得恶心至极的阿谀奉承却是生活中不可避免的关坎。
在乡土和生活之外,作家回忆甚多的是文学之路上陪伴自己一路走来的友人与前辈。作家左侧统去世后文坛诸多友人写文章悼念,《有风的早晨》里火会亮言说的是左侧统对“西海固文学”这一概念提出的先见之明。在他提出此说法后不久,这一文学概念即被推出并被做大做强为一个文学品牌,随着时间的推进,它已然成为宁夏文学的一面鲜亮的旗帜。《浮山的怀念》里记叙了对袁伯诚先生的怀念,袁先生在北师大上学时因为一句无足轻重的话被上升为政治问题而下放,被打成“右派”,流放西吉。在西吉流放的期间袁先生耕耘于教育事业,桃李满宁夏,“为后来当地教育及文化方面的迅速发展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在2006年,甘肃与宁夏文化界为中医名家皇甫谧的故里而争执不下时,袁先生更是不遗余力地写就《皇甫谧是宁夏彭阳人考证——兼与杜斗诚先生商榷》的文章来支持宁夏文化界,这位学识与修养皆极高的前辈令作家长久深挚地怀念。
如果说西海固是作家具体实在的地域上的故乡,那么文学创作从某种程度上讲就是其心灵的回归之乡。回顾自己的文学创作之路,那是苦等与执着的丰硕收获,是一棵自小就萌发在作家心里的嫩芽,随着学识与经历的丰沛而茁壮成长为齐整、挺拔的树木。作家甚为明了“写作之初,大多数人都要吃一吃无名作者的苦头的,一篇又一篇的退稿,足以把一个人的信念打垮”,而最先给予作家鼓励和认可的是《六盘山》。作家对《六盘山》的情感是深挚的,《六盘山》带给作家的亦是温暖,从最初在《六盘山》上发表《故乡的小河》到此后一发不可收拾的诸多佳作均在《六盘山》这个享誉区内外的文学平台发表,也由此建立了与《六盘山》的深厚情谊。这种温暖与感动,不仅在作家内心里,也弥漫在作家绵长的回忆里。
火会亮说:“从一定程度上说,写作其实就是一种回忆,只要有意境、氛围,回忆会像羽毛丰满的鸟儿一样,四处飞翔。”《细微的声音》就是作家细腻、深挚的情感涌流,它把写作带进回忆里,让作家用手中轻微的笔回味厚重的过往——故乡与人事,回味记忆里种种细小的声音与微妙的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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