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马金莲
这年的第一场雪下得太厚了,人踩过去能埋没小腿。院子里的雪被我们清扫光了,背出去倒在门前高高的埂子下。大门外清扫出一条人行道。剩下的我们想等日头出来一晒,让自然的力量慢慢去消融。孩子们在院子里玩,一个个穿着鼓囊囊的劣质羽绒服和肥大的毛绒裤,戴着狗头一样的大暖帽,但是鼻涕还是冻出来了,在嘴唇上明晃晃吊着。我和嫂子起了一大盆面,淘洗了白萝卜和黄萝卜,切菜的切菜,煮肉的守着一口大锅烧火。热气腾腾中婆婆扭着脚跑进来,快快快,先把活儿停下,拾掇点吃头,亲戚来了!随着语声门口一暗,紧接着又亮了,婆婆走了,满屋子热腾腾的雾气随着婆婆的闯进又离去被撕裂了一个口子,轻柔的烟雾脾气很好,闹哄哄扑上去填补那个豁口。溢出门框外的雾气骤然遇冷,变得清凌凌的,凝成一些小水珠儿在冷空气里漂浮。
嫂子吧嗒关掉了开关,呜呜呜吼叫的鼓风机顿时哑了口。灶火口也不再一个劲儿往外喷炭沫子烧化的灰尘了。做啥哩?这大冷的天,也不知道啥亲戚这么爱浪门子,尽给咱们找麻达哩!嫂子重重地扫着案板,清理堆积如小山的葱蒜辣椒芹菜香菜和不久前出锅的凉粉。我自然从这恶狠狠的姿势中看出了她的不耐烦和无可奈何。是啊,这大冷的天不说,我们正在忙着准备过乜贴的席面呢,这节骨眼上猛不丁地来个亲戚,简直就是给我们这些当儿媳妇的乱中添乱呢。我和嫂子一大早就起来了,一头扎进厨房就在鼓风机的呜呜声陪伴下不停点地忙,站得一双脚底板又麻又疼,觉得都不像自个的腿脚了。但是婆婆已经吩咐了,就算我们再忙也不敢耽搁啊,嫂子眨巴着小小的眼睛望着我:做啥哩?妈也不说清楚就叫人做哩,我总不能把一双手剁了炒熟端上去吧?其实锅灶上的事情都是她做主,因为她年龄比我大,又比我本事好,念过书什么都不会的我是个没有权力的摆设,所以只能干笑。要不我去瞅瞅,看究竟来的个啥人?小眼睛亮晶晶望着我,提议。我心里很失笑,知道她看人下菜碟的老毛病又犯了。她这个人吃苦耐劳本事也不错,就是这一点不好,喜欢看人戴帽子,为人比较势力。
她噔噔噔踩着冷冻的地面走了。一会儿挟裹着一股凉风急慌慌冲进来:快快快,要快点做,人马上要走哩!说着抓起一把泡软的粉条当当当就切。接着切冻牛肉,还有白菜。我一看就知道要做白菜粉条炒牛肉了。她不愿意告诉我来的是谁,我也不问,反正我已经看出来这是个比较重要的人,不是左邻右舍,也不是特别重要的亲戚。左右邻居来了一般不做饭招待,随便端点现成的馍馍倒点开水就行,很重要的亲戚来了,那就要多炒几个菜,还要专门来一碟牛羊肉或者炒鸡肉。这个人应该处在不要紧也不能太怠慢的中间位置吧。
嫂子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她的菜切好了,我在小锅的灶膛里也早烧起了火,锅热了,她倒一股子清油进去,歪着头一看,倒多了,掂起勺子舀出来一些。等油在锅底冒烟的时候哗啦将牛肉葱花倒进去,刺啦刺啦翻炒,紧跟着将白菜帮子丢进去,然后是白菜叶子,最后是粉条。我看着这速度太利索了,禁不住提醒说这么炒,牛肉熟不好吧?
嘻嘻,管他呢,只要快就好,咱妈不是撵在勾子后头催吗?迟了肯定又要骂了!再说这个人也太急了,既然来了就多浪一会儿嘛,好像他家里火着了,这么急慌慌地赶回去灭火哩!
锅铲子哗啦哗啦响,一股香味在热气中游窜。
咣当——她拿过一个碟子出菜。我一看不行:还没熟好吧,至少得旋点水盖上滚一会儿吧,这回买的牛肉老得很。
哎呀,白菜没血,捂热了就能吃!年轻人牙口好,没事儿的,人家急着要走哩!话音落地,人已经一手端一碟子馒头,一手掌着一碟子白菜炒肉到了院子里。
时间很短,上房门帘掀动,人出了,公公婆婆,大伯子和我的丈夫,大家簇拥着一个年轻男人,隐隐见得是高个子,白面孔,头上戴一顶圆形白帽,站在丈夫身边高出了半个头。瞄一眼,好像不认识,我就没有窥探的兴趣,埋头给煮肉的锅底添火。婆婆和嫂子一起进来了,嫂子手里端着那碟子炒菜,还是我们端过去时候的样子,看来亲戚几乎没有吃。
妈,这满儿长大了啊,变化也太大了,我都认不得了。人说女大十八变,我看儿子娃变化起来也是很明显的。嫂子快嘴利舌,说话像打机关枪。婆婆慢悠悠回答:这个娃娃有出息,打碎儿我就看着是个有出息的娃。他妈邋遢得很,锅台上脏得没个样子,自打这娃个子能够上案板,就学着做饭了。那一年割麦子哩,我们都去给你碎巴巴家帮忙,我前头赶回去做饭,进了厨房吓着我了,满儿袖子挽得高高的,站在一个高板凳上揉面着哩,脸盆子大的一疙瘩面,他的胳膊瘦拐拐的,咬着牙往开了揉,但是那面欺人,娃娃没劲,咋揉都揉不光堂,还越来越干了,都裂开了口子,他一看我来了,羞得跳下板凳,抱着一疙瘩面呜呜地哭。他还给他妈扫地抹桌子,做得可细数了,现在的哪个女子娃能比得上!看他拾掇的家里,炕上净得人不敢坐,就怕坐脏了。桌子上连一个灰尘渣渣都没有,干净得你没地方下脚!说到这里婆婆的口气愤愤的,好像谁惹她了。
我们都沉默着,婆婆的用意尽管表达得曲折,但我们还是能够明白的,她这是在转着弯儿地谴责我们呢,人家一个儿子娃都能做得那么好,想想我们这些做儿媳妇的吧,实在懒散得不像话了。我们妯娌还真的没有达到这个男娃娃的勤恳和干净。我们都沉默着,因为婆婆此刻的话我们都觉得不好接茬儿。婆婆的情绪激动起来就不肯轻易平息:看看吧,现在的女子娃,就知道猴,一个个就爱吃个好的,穿个洋气的,打扮得狐狸精一样,啥都不干,手里拿着个手机邦邦邦成天忙着捣鼓,唉,现在的女子娃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最后一个字音吐出来,婆婆已经走了,矮胖的身子在室外的冷风里一扭一扭。
我和嫂子相视而笑。咱这老婆婆啊---嫂子把半声感慨咽进了肚子。这时候我才记起问她刚才说的是谁?谁是满儿?
哎呦呦——嫂子笑弯了腰:说了半天,你不知道满儿是谁?
我有点气恼,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们又没人告诉我嘛。
咱碎巴巴的儿子,老二,叫满苏尔,打小爷爷奶奶疼肠这个孙子,惯得很, 就叫成了满儿。
我默默听着,在心里思想起碎巴巴一家人的样子。
碎巴巴高个子,狭长赤红的脸膛,一看身板就知道是庄稼行里一把好手。碎阿姨嘛,小个子,对人很热情,突出的特点是话特别多,能多到什么程度呢?丈夫当笑话给我讲过,说当年碎阿姨娶进门,是个新媳妇,一家人要去山上割麦子,别人都前头走了,留下这个新媳妇在家烙饼子烧开水,等做好了就把干粮送到地里去。割麦子的人在地里等啊等,眼看日头爬上来老高了,还是迟迟不见送干粮的人出现。附近割麦子的人家一个个送来了干粮,吃完喝完,新磨了镰刀开始新一轮的战斗了。碎巴巴一家人饿得前心贴着后背了,望断了目光就是不见南边的山坡上走来那个提着馍馍笼子和茶壶的新媳妇。碎巴巴实在沉不住气起身去找,他沿着回家的路小跑下山,到山脚下一看差点气歪了鼻子。他的媳妇把装馍馍的笼子放在地坎上,水壶在脚边,她扯着脖子在和路边地里一个女人说话。那个女人边陪她闲扯,边挥舞着镰刀割麦子。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又一次暗自失笑。我新婚那会儿这个碎阿姨来了,拉着我的手给我吩咐起做新媳妇需要注意的事情来,两瓣薄薄的嘴唇不停地说呀说,我又不好意思打断,只能乖乖听着,直到有人来拉她去吃席,她才算把我放赦了。这个碎阿姨人看着一般,本事却好,一口气给碎巴巴生了三个儿子。其中两个我见过,一个个长得不错,模样像父亲,不像是那个邋遢妈能生出来的。唯独没有见过老二,原来他一直不在家。
夜里我在灯下看书,丈夫躺在枕上忽然发感慨说谁能想到呢,把满儿出息得这么好,长得一表人才,经也念得很好了。等将来穿衣挂幛,就是马家唯一的阿訇了。我觉得好奇:这个满儿真的有那么好吗?你们一个个说起来咋那么称赞哩?早知道这么厉害,今儿也叫我去上房里看一眼嘛。丈夫呆了一下,笑了,指着地下的窗户根儿说:他就在那里,你不知道早看了多少遍了。我看一眼地下,那里订着一个大插板,用电的时候就用上了,平时没事我很少去那个角落。满儿在哪里?我觉得丈夫真是越来越不靠谱,开什么玩笑呢?丈夫却一本正经,溜下炕光脚跑过去,踮着脚尖取墙上的一个相框。相框挂在那里很久了,从我嫁进这间屋子就见它在那里,新婚的时候我很殷勤,想处处表现一个新媳妇的勤劳和能干,总是把屋子扫得很干净,墙上也不允许有一丝的尘土。我曾经踩着凳子取下过那个相框,用湿抹布擦净了,里面是两个老人,中间站一个孩子。我看着不认识,就重新挂上去,因为高度的问题,加上总是很忙,所以从此再也没有取下来擦拭过它。
想不到一年时间,它重新蒙了一层灰尘,脏得根本看不清画面。等擦干净了,还是那一对老人,中间的孩子站姿依旧。知道他们是谁吗?丈夫目光炯炯。我仔细看,老汉,胡子垂在胸前,面相慈祥,一副一辈子操劳的常见农民形象,浓眉大眼大鼻子,和公公很像,但明显不是,因为他远比公公年龄大,看着有七十多岁了吧。再看老奶奶,白脸,尖下巴,眉毛很淡,神态间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薄笑。这不是嫂子的碎儿子舍巴吗?我指着中间的孩子说。舍巴这是和谁在一搭呢?他的外爷外奶吗?不像啊,他外奶我见过,不是这个长相,也比这年轻得多。
丈夫抱起相框,凝神瞅一瞅,嘴角拧起一撇不屑:啥眼神儿,真没眼光,这明明就是咱们爷爷奶奶嘛,你看看,爷爷和咱大多像,简直一模一样!
你胡说啥哩,不是说爷爷奶奶十几年前就口唤了吗,舍巴现在才三岁,咋能在一搭照相哩?我简直生气了。丈夫不耐烦继续捉弄我,干脆揭开了谜底:这哪是舍巴?这就是满儿,碎巴巴家的满儿!
哦,他是满儿?我认真打量,慢慢地从眉宇间捕捉到了一点点和碎巴巴相像的地方,但是和碎阿姨,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我顿时想起白天那个比丈夫高出一头的小伙子来,再看这孩子,觉得诧异,他已经那么大了?真快!
丈夫脸上显出追忆的神色:满儿乖得很,是爷爷奶奶最疼的孙子。有一年爷爷惹了奶奶,奶奶给爷爷耍脾气,怀里抱着满儿,坐在沟畔上,说要跳崖寻死去哩。啥人劝都不行,最后咱妈过去了,说妈你想寻死你就寻死去,好歹把人家的娃娃放开,哪有抱着孙子寻死的?惹你的又不是一个三岁的娃娃。奶奶被问住了,张着嘴巴没话说,只能乖乖抱着孙子回家了。不过从那以后咱妈可算是把奶奶得罪了,呵呵,奶奶是个很有意思的女人,一辈子跟爷爷别别扭扭的,不过满儿真是她最疼的孙子。
我丢开相框继续看书,一个西海固的孩子,幼年时候沾爷爷奶奶的光跟随他们拍了一张合影,被人简单地装裱了,挂在墙上,一挂就是十几年,如今,照片里的老人早就作古,而孩子长大了。这有什么十分特别的地方吗?好像没有,这十几年中有很多孩子都长大了。有的人留下了照片,有的没有。在我们西海固山区,这样的例子很常见,我们姐妹小时候就没有留下这样的幼年照片。毕竟照相在我们小的时候还属于较为奢侈的行为。
开春后我们婆媳几个在院子里切洋芋籽种,春风干裂,简直能把人的脸吹成老汉粗厚的脚后跟。婆婆在风里忽然抿着嘴巴大笑,笑得伏倒身子,一会儿爬起来,说:想起一个失笑的事情!我们都抬起头,等着听她讲事情。婆婆却卖起了关子,一个人又笑了一会儿,才消消停停说:那是哪一年呢?我记不清了!反正是冬天,下了一场冰溜子,你们奶奶一辈子懒惯了,出去尿尿,嫌穿她自个的鞋费事,就随便套着你们爷爷的大鞋出去了,下台子的时候一个背仰子,下去就把大腿绊断了。嗬嗬,你们碎阿姨一看这断了腿睡在炕上肯定要自己伺候哩,就不想要老婆婆了。我们妯娌几个下去看婆婆,坐了一炕女人,你们碎阿姨在地下做饭,故意把勺子铲子摔得哗哗响,那是在给我们撒气呢。满儿一直蹲在地上给他妈烧火,忽然站起来说他不烧火了。他妈刚把一锅面下进锅里,慌了,问他烧得好好的,为啥不烧了?既然烧就要把一锅饭烧熟。满儿黑着脸反过来问,那你为啥不好好伺候我奶奶了,既然伺候就要把一辈子伺候出头!你都不能坚持,有啥理由叫我坚持哩?他妈气急了,抡起铁勺子就往儿子头上打,骂他不是自己养出的儿。满儿跑到门口笑眯眯说我大不也是我奶奶养出的儿吗?你是我大的女人,你不想孝顺我奶奶了,等以后我们弟兄娶了媳妇,我们也叫我们的媳妇不要孝顺你!
婆婆说完了又笑。我觉得奇怪,这好像没什么可笑的地方。儿孙不孝的事情在今天实在太平常了,再说就靠孙子那一句傻话,又怎么会扭转父母的心意呢?婆婆却依旧显得很激动:你们猜当时满儿几岁?五岁!站着还没有锅台高。但是人鬼精灵得很,他这句话还真是让你们的碎阿姨害怕了,她说娃娃这么碎就这么说,等将来她老了娃娃真不管就完了,从那以后她不敢再嫌弃你们奶奶了。
我还是觉得这故事没什么新意,就闷头只管切洋芋,心里盼着这苦活儿早点干完我们好解脱,回去好好缓一缓。只有嫂子面色含笑跟婆婆东拉西扯说一些不咸不淡的闲话。婆媳间就是这样,因为不是亲生的,关系有时候很亲,有时候又有着天然的隔阂,总之是很难做到亲生母女一样赤心热忱的。
满院子响着叮叮当当切洋芋的声音,我们每个人的面前垫着一个木头板凳,切久了,板凳上积了厚厚一层泥水。坐久了,站起来,腿疼得抽筋,脚麻了。婆婆看着面前堆积起来的一大堆白花花的洋芋块儿,说够了吧,明儿的够种了,后儿的明儿再切,今儿主麻日,我换个大水去。说着进屋去了,我和嫂子懒洋洋坐在春阳里。
干农活就是这样,长时间超强度的苦活,让整个人的身体变得僵硬呆滞,感觉那四肢简直就不是自己的了。今天还是有点悠闲的,因为公公不在家,跟随寺里的阿訇乡老等人到二十里外的一个庄子送埋体去了。公公不在,我们中午这一顿饭可以免去不做,随便一点,开水馍馍和咸菜,凑合凑合就能打发。春乏厉害,加上这一月来一直忙着种地,我们真是累得要散架了,一天时间内做三顿饭,那种琐碎和劳苦,只有我们做儿媳妇的才清楚。
婆婆刚灌满一塑料壶热水放在窗台外面准备洗小净,电话响了。我和嫂子同时竖起了耳朵,最怕的是这时候忽然公公来电话,说他回来了,要家里准备做饭。我们多么不愿意听到这样的消息啊。
门帘子一颤,婆婆飞出来,嘴里喊:快快快,谁快去下庄子给你碎巴巴送个话,蹦蹦车翻了,满儿腿碰折了,大腿折了,正在往县上送哩!
啊?!
我和嫂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傻了,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话?好没来头啊。婆婆怒了,忽然跳下台子,在地上只绊脚:你们到底去不去?你们仗着年轻人腿脚好就来为难我这死老婆子是不是?好啊,我自个去就是了,不用麻烦你们了---随着语声她跑了出去。
我们如梦初醒。自然不能叫婆婆去,去碎巴巴家的路不好走,得下一道陡坡,过了沟,再爬一道长坡才能到。可惜碎巴巴家里紧困,不然装个电话多方便。
嫂子冲出门赶过去截住了婆婆:我去我去,我跑的快!随着语声一溜烟,人已经被大路边高大的地坎挡住看不见了。
婆婆回去换水。
暖壶里没水了,我去厨房烧水,女儿醒了,哭得不行,我只能抱着她,一边烧火一边在心里禁不住想:满儿不是在外面念经吗,怎么忽然就说碰了腿呢?又怎么会是公公打来的电话呢?究竟怎么回事呢?
火在灶膛里哗哗燃烧,我看着火,心里忽然觉得这摇曳的火光扑哗扑哗抖得厉害,让人感觉很不踏实,好像日常生活里的一种恒常的平衡要被什么打破,禁不住抬头看看屋外,阳光落在黄土院子里,落在新切的洋芋那嫩生生的白茬口上,阳光也有了形状,一块一块的,好像伸手就能抓住一把。早切的部分已经变得陈旧了,切口上流出的洋芋水变得黑糊糊的。
大腿断了,从乡下送往县城的医院,最快也要一个多小时吧,那得多疼啊,是不是像洋芋切口一样地淌血呢?是不是骨头茬子也露出来了,白生生的,像这刚切开的洋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想象这残忍的画面,好像有一个鬼钻进我心里来了,一个劲儿撺掇着让我不停地去想象。想象让我的心很不安稳,高高悬着,觉得心惊胆颤。
电话又响了。嘟嘟嘟叫了好一阵,叫声在春日中午的暖空气里显得孤独极了。婆婆呢,为什么不接电话?平时她接电话可是很利索的。
水开了,关了鼓风机,嘟嘟声还在固执地叫着,我忽然记起婆婆在换水,我得去接电话。赶忙把女儿丢在院内的洋芋堆上,小跑进屋。我从来没有觉得电话的铃声这样单调难听过。恰好婆婆也冲出水房子,先我一步扑到了电话边。她接,就没我的事儿了,我拎了暖壶去厨房灌水。
唉呀呀呀——婆婆忽然跑出来,站在台子上大哭。
吓得我手腕子一软,一马勺开水差点淋在自己脚上。
我给她当了一年多儿媳,没有见过这个女人这样大哭过。我慌乱得六神无主,丢下马勺和暖壶,出来站在院子里惶惶地看着她。这时候忽然觉得很遗憾,她要是我的亲妈我就能直接问她为什么要哭,谁惹她了?可是我不敢,她是婆婆,万一是我哪里惹了她呢?她忽然腿一软就直接坐在了台子上,因为开春风大,加上院子里正在切洋芋,水泥台子总是扫不干净,脏兮兮的,婆婆顾不得管这些,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哀哀地恸哭起来。难道中午没做饭她不高兴了?还是我刚才没接电话她多心了?婆婆不像这么小心眼的人啊。
娃娃呀,不好了,满儿完了,你碎巴巴家的满儿完了,送进医院还没顾上抢救就完了!哎呀,我命苦的娃呀,好好儿的咋说殁就殁了哩?真主呀,把人心疼死了——
婆婆的哭声吓坏了我女儿,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踉跄着步子赶过来要往奶奶怀里钻,婆婆挣扎着站起来,不理睬孙女儿,抹着眼泪说要去下庄子走一趟,碎巴巴一家人肯定还不知道消息呢。
我呆呆目送婆婆走出大门。这一刻我忽然感觉婆婆那一惯威严的表情也许只是一层假象的薄壳,现在伤痛让这层壳裂开了,我透过裂缝看到了硬壳下掩藏的柔软。婆婆这个一向对我们很严厉的妇女,内心深处是不是也有着不肯轻易向我们呈现的柔软和脆弱?
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我站在门口看到上庄子的人乱纷纷往下庄子赶,马家户大,算起来,上庄子和下庄子的都有着远近不等的血缘关系。最上庄的堂阿姨拧着圆碌碌的大屁股快步往下来跑,见到我老远喊:去吗,去看看吗?估计拉回来了,唉,可惜了,一个好娃娃,真是个好娃娃,可惜了啊可惜了——我摇摇头,女儿太小,我抱着她不方便,路不好走啊。堂阿姨脚底下卷着一股风小跑走了,看得出她刚从地里种洋芋卸了牛,手和脸没顾得上洗,衣裳没心思换,就那么带着一身泥土跑远了。
满儿,满儿,现在看来消息是确定的,这个孩子出事了。
女儿自己在地上爬,我看着远处的下庄子,那里树木掩映,杏树花儿已经凋残,柳树杨树的叶片子在枝头点缀出一抹淡淡的绿意。
春日的正午暖烘烘的,这样的天气适合坐着发呆或者做梦,发点小小的莫名的小忧愁。不管怎么说都不适合死人啊。满儿怎么就忽然完了呢?
我回屋去取下墙上那个相框,抹去灰尘,仔细看这个孩子。他的眉目依然生动,属于面黄肌瘦但是很调皮的的那种孩子,淡淡的眉毛,细细的小眼睛,鼻翼一定是薄而透亮的,嘴唇抿着,认真而带着紧张,整个神态间显出一个乡村孩子第一次面对相机时候的紧张和神圣。
这是哪一年留下的影子呢?丈夫说他是八几年生的,应该比我小不了多少。究竟能小多少岁呢?可能一开始就装进了玻璃相框,相片还保持着一份经历了时间之后的新鲜,没有留影时间。不过可以猜测,也许就是八六年或者八七年吧。反正超不出八十年代的范围。算起来这照片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了。二十年,足够这个孩子经历脱胎换骨的蜕变,成长为一个英俊白净的小伙。
我在记忆里搜寻他的影子,只有一次,冬天那次,可惜距离远,我又心不在焉,根本没有看清他的模样,现在只能想起来个子比较高,浑身带着刚走出少年时代迈进成年男人之列的独特气息,骨架是长大了,完备了,但是骨缝间逸散的那种气息还是少年的味道,宽阔的肩膀显得有一点单薄瘦弱,不是身体的瘦弱,而是那种没有经历婚姻、孩子和家庭生活浸染和磨砺的涩涩的味道。
我苦笑起来,也许不是这样,只是我在按照一种约定俗成了的见识来界定他。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要想象他,但就是抑制不住地一遍遍想象着他的样子,没有依据的想象让人很累。家里人都不在,估计这会儿都聚在碎巴巴家里了。家里一派安静,院子里那些堆积的洋芋好像很累很累了,所有的切口都不新鲜了,整体散发出一股昏昏欲睡的陈旧气息。
女儿在洋芋堆里扒拉,洋芋水糊脏了手脸,膝盖上蹭满了泥土。
我看看照片里的孩子,看看地上的女儿,从一个贴在地面上的幼儿成长为一个小伙子,需要多少年时间,需要身边人付出多少精力?满儿,你怎么就这么轻易地出事了呢?是不是他们把话传错了,你不是在外面念经吗?怎么会忽然说你出事了?是不是弄错人了?或者出车祸的是碎巴巴的另一个儿子,老大或者老三,总之不是满儿。
我觉得自己这念头有点恶毒。是啊,怎么能诅咒别人呢?可是我分明那么渴望出事的不是满儿,而是另外的人,我希望另外一个人替代了满儿。因为不管是满儿的哥哥还是弟弟,我见到的都是现在的他们,他们幼年时候的的模样和我无关,而满儿不一样,我看到了他小时候的照片,这个夹在两个老人中间的孩子,他和我嫂子的儿子舍木长得太像了,舍木常常赖在我屋子里不走,不敢跟他妈耍脾气,却常来我这里要吃要喝,一点都不生疏,我喜欢把他按在怀里摸小牛牛。就在这恍惚之间,我感觉这个叫满儿的孩子我也曾经抱过他,我的手摸过他绵软的小脏脸和一个害羞的小牛牛。我不能想象他如今长大后的模样,更不愿意接受他忽然死去的噩耗。
大门一动,嫂子回来了,走得气喘吁吁:你咋不下去看看呢?人都去了,太惨了!你快去看看,娃娃撂下我看着!
我草草拾掇一下就抱着女儿往下庄子跑。
碎巴巴家门口的人多得像一堆蚂蚁在蠕动,黑压压的。很多人我不认识,就低着头直接往里走。耳朵里听到了哭声。是碎阿姨,她那略微沙哑的嗓子很好辨认。
上房门口人进人出,我暗暗观察,发现人流涌动是有规律的,刚来的第一时间进上房,然后出来了到各处房屋走走,或者站在院子里听大家说话。
我跟着两个女人进了上房。
屋子里光线黯淡。
一股腐旧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爷爷奶奶手里留下的房子,房顶用一层花布遮住了,但是花布后面檩子椽子的陈旧味道是遮挡不住的,还是穿透了出来。
地上铺一层干麦草,一个浅红色的线毯子苫着一个人的全身,脸用一块白漂布完全苫住了。
他直挺挺躺在那里。
这种线毯子很薄,盖在人身上软塌塌的,将整个人身体的轮廓很清晰地勾勒了出来。
一眼就能看出毯子下面睡的是个大人。骨架很大,很长。我的目光沿着这具身体悄然来回游走几遍,还用问吗,这就是满儿了。但我还是觉得难以接受,那张和舍木一样的带着紧张的小脸跳出来在眼前闪动。细眯眯的小眼睛快要眯成一条缝了。舍木平时喜欢这样眯缝着眼睛,尤其看到好吃的东西,那道细缝里会闪出狡猾的亮晶晶的光彩。满儿呢,那时候的满儿会不会也是这副模样呢?
一个妇女用手掩着嘴,哭声在嗓子里横冲了一下,却没有从嘴里喷出来,她好像被悲恸击垮了,掌不住自己的身子,摇摇晃晃的,但是坚持弯腰揭开了那张白漂布。
一张脸露出来了。
我本来没想着看,但是这一刻心里伸出一只手揪着我踮起脚尖扯长脖子去看。屋子里这几个女人肯定已经看过的,但是她们还是忍不住又一次把目光凑了过来,一种屏住呼吸的沉默瞬间扩散开来。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刹那间统一了,都凝重得能渗出水来。
我感觉一束凉气沿着牙缝灌了进来,舌头很快干燥起来,连舌根也干了。
竟然是一张娃娃脸。
这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他的个子我依稀看过,比我丈夫还高,身板又魁梧,确实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了。所以在我的想象里他跟那些大满拉一样,有着一张饱满的阳光的脸,肤色白净,头戴白帽,收拾得干净利落,因为常年念经,所以要跟着阿訇礼拜,每天洗小净,会让整个人变得很白净,浑身洋溢着说不出的清爽。
这样的小伙子我见过很多,正是最好的年华,无忧无虑的,而念经人的身份,让他们过早拥有了一份庄重和严肃,让人老远看着就心里肃然起敬,觉得想亲近又感觉自惭形秽而不敢去亲近。
这样风华正茂的好小伙子,我们这些已婚妇女只能远远地敬慕吧。
可是现在我看到却是一张娃娃脸。
没有我想象的高鼻梁大眼睛,更没有高颧骨浓眉毛,浑身散发着那股从鸡蛋壳里脱身而出褪尽少 年痕迹的一身轻爽。
他实在还没有褪尽少年的稚气,眼睛闭着,鼻孔里隐隐有血丝,嘴唇明显血肿了,向上翻起,像一个调皮孩子跟大人斗气时候把嘴巴撅了起来。
我不由得抬起了手,想摸摸那淤青的下巴。幸好意识是清醒的,我的手自然不敢落在那个下巴上,而是捏住了自己的下巴。即便他睡着了一般,再也不能睁开眼睛让我看一眼他究竟有多英俊,但是我能断定这是个英气逼人的小伙子。勃勃英气穿透了孩子气的外衣,从细长的眼角和明显上扬的眉梢流泻出来。
还有这一副身材呢,躺在这里长得让人吃惊,好像这种沉睡的姿势将他原本就很高的身子拉长了。这样好的身板儿,就该站起来啊,起来和每一个人笑着打招呼,脸上带着大方明快的笑意告诉大家他只是累了,躺下稍微地眯一会儿,这不起来了吗?
新的亲戚来了,我们退出门。
在另一间低矮的小土房子里我看到一群女人坐在炕上说话,话题都围绕着满儿。
一个女人说的是他三岁时候的事。一个中年妇女说的是七岁时候。还有人说她记着这娃十一岁就开始学习扶犁耕地了。有人说他十四岁就离开家去远处求学念经了,不拿家里一分钱,那么小就跟着阿訇念苏热,把散来的海底耶钱舍不得花,攒起来给自己请经,买衣裳。
一个比我婆婆还老的老奶奶说到这里忽然没有任何征兆地抬手捂住了脸,那个特别尖的下巴上皱纹在颤抖,一个带着老迈味道的声音从指缝里挤出来,断断续续哭诉着说我的娃他攒几个钱不容易啊,只要一回家头一件事就是来看外奶奶,给我买的新汗衫新线衣,看着我把旧的脱下,新的换上,他才放心哩。冬天的时节还给我买了拜毡,要我礼拜哩,临走又安顿一遍,在电话又安顿一遍。唉唉唉啊,好娃娃为啥这么命苦哩?
她这一起头,女人们呼应一般响起了一片哭声。
女儿不想在这里坐了,抱着我的胳膊一个劲儿哭,我只能抱着她离开碎巴巴家返回自家去。
路不好走,女儿身体胖乎乎的,我感觉抱着她越走越沉。只能换个姿势,背着走走,累了,重新抱在怀里。爬上一道沟,回头去看碎巴巴的家,那里还是人进人出,热闹中有一股凄凉在弥散。
结合从不同的人嘴里听来的诉说和感叹,一个景象在我脑子里明晰起来:满儿前天才从念经的寺里返回来,还没来得及到我家看他的大伯,也没顾上去看二伯,还有更远处的外奶奶和舅舅,他都是打算要去看看的,都还没来得及。今天,附近村庄有人病逝了,村上阿訇乡老等组织人去送埋体,他也跟去了。半路上蹦蹦车撞在一座桥的栏杆上,满儿被撞个正着。刚撞了那会儿人还清醒呢,在往县城送的路上紧紧抓着他大伯的手说不要哭,他好着哩,只是这一进医院的门恐怕要花不少钱呢。
可是刚到医院门口他忽然就不行了,不等送进抢救室就咽了气。
就这么简单。在那些女人们反复的讨论和叹息过程里,我将这个过程听了一遍又一遍。这个没有见过面的满儿在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咽气的画面。
暮色落尽时候家人一个一个归来,只有公公没回来,他留下在夜里帮忙守埋体。我们大家聚在上房里闲谈。话题又全是满儿。
我听到的跟白天听到的差不多,都是满儿怎样出事的经过,然后就是感叹这孩子命短,早早就殁了,实属可惜。
夜里,我第一次主动跟丈夫提起了满儿。
我忽然有些怒其不争的恨意,恨这个满儿,我气愤愤质问:满儿他为什么要去送埋体呢,既然去了为什么不乖乖地坐在车厢里呢?即便不坐车厢,也不要站在车边上啊,这不是死期到了自己寻死吗?
我气势汹汹的样子把丈夫吓住了,他沉默了一下,忽然嘴角抽搐一般浮起一抹无可奈何的淡笑,挑衅地看着我,说你这话说得太不公平了,你站在满儿的角度上想过他吗?你没有想过是不是?那就不要随便给人下结论。这娃娃……哎呀,说起来人心里疼……丈夫哽咽了,看得出他对这个堂兄弟的疼惜是真实而强烈的。
丈夫气息平定下来,说满儿是大满拉,有了埋体他去送是名正言顺的事情,所以他才去了。他穿的是一身新做的衣裳,新皮鞋,打扮出一个全新的满儿。他怕蹦蹦车那脏乎乎的车厢弄脏了衣裳,就选择了副驾座。肯定怕裤子被压皱了,不坐,直直地站在车边上。蹦蹦车过一道桥的时候忽然歪了头,一头撞在了桥边的石头护栏上。唉,说到底这娃就是从小受苦,太懂事了,穿一身新衣不容易啊,加上少年小伙子嘛,爱美,怕沾上土嘛。你想想,要是你还没结婚那会儿也穿了一身新衣裳,你会咋做?
我沉默一阵,心里慢慢浮起一点歉疚,是啊,我好像错怪他了。没有哪个人愿意自己寻死,尤其满儿这样正当年华的少年,人生里多少的美好正在前方等待他去一步步一件件地历经。
丈夫借着灯光瞅瞅我,说咋脸色不太好,凉水泼了一样,咋啦?
睡吧,我一把拉灭灯,钻进被窝。被窝里的热气贴着肌肤扩散,我忽然想到此刻满儿已经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一天,身底下就铺着一层薄薄的麦草。过了这一夜,明天大家就会把他埋进黄土里去,春天的黄土深处其实是很冷的, 我们种洋芋的时候翻开的犁沟,单鞋踩进去灌进鞋壳里的湿土凉凉的。坟坑深处的泥土肯定更潮湿更冰凉。
人活在世上最后都要去那个黑暗的坟坑,这是宿命,没有谁能逃得脱。可是满儿真是太年轻了啊。
恍惚间,一股凉飕飕的风迎面吹了过来,风势太大了,噼噼啪啪迎面拍打着我的脸。
我低头看,自己竟然搭乘在一辆蹦蹦车上。车奔驰得太快了,我紧紧抓着把手。车厢里总是冒出干燥的尘土,蹦蹦车就是专门帮家里做农活买来的,尤其现在种洋芋,一车一车的洋芋种子就靠着这粗苯的家伙往地里驮。车厢的缝隙里钻满了黄土,车跑起来,尘土就弥漫而起,还有山路上的尘土呢,干燥的春风高扬起同样干燥的尘土,一股黄土雾气就在车后紧追着,车厢里的人一个个满身都糊得脏兮兮的,就连脸上也落满了尘埃。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腿,那是一件西服裤子,化纤料子,抖抖的,熨斗烫出的裤线笔挺,再看身上,上衣也是崭新的。里面白衬衫的领子挺括而坚硬,随着车轮滚动,在震动中它们不断地割着我脖子里的细肉,有点疼。我腾出右手轻轻扯扯,过一会儿又疼了。脚上也有点疼,新买的皮鞋,有点夹脚。这是我头一次穿皮鞋。本来我这些年先是穿布鞋,到远处去念经了,见到了大世面,我知道土里土气的布鞋不论如何不能穿了,就一直穿球鞋。前天回家的时候买了西装,那个卖衣服的女人笑话我呢,说哪有西服配球鞋的,建议我赶紧买双皮鞋。我穿了全身西装,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我感觉这个女人说得很有道理,我确实急需一双皮鞋。买皮鞋的钱和买衣服的钱都是我攒下来的。我跟着阿訇念经,坊上谁家念苏热都会请阿訇带着我们去,每次去都能关到海底耶,五块或者十块。我舍不得乱花,攒下来了。
本来今天的风很小,像一个和和气气的人在外面懒懒地散步。但是蹦蹦车在疯狂地奔驰,奔跑本身打乱了风吹拂的节奏,就在这疾驰中空气变得疯狂起来。我时不时抬手拦挡一下劈面而来的狂风。我真后悔忘了戴上口罩,这么一路吹下去,我的脸肯定要脱皮了。等回到寺里,那些川区的满拉又该笑话我了,当年我头一回离开家,来到那里念经,好几个川区的小弟兄围着我看稀奇,他们之前不能想象一个和他们年龄一般大的男孩能长成这么一副肤色。粗糙得麻纸一样的皮肤上,两个脸蛋又粗又红,像两个很小就被虫子胡乱啃过的苹果。
路边的房屋和水渠、地里忙着种洋芋和玉米的人连同田地在眼前疾驰而过,向后倒去。一股不知来由的欢快在我心口那里膨胀,我第一次全身都穿上了新衣服,我怀着一个初次长成的少年的没有深刻理解人间悲喜的心情去送一个不知姓名性别和年龄的亡人入土。我参加过的葬礼多得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念经的那个坊很大,经常有人去世。我不知道死亡的阴影已经出现在我的头顶上。
当蹦蹦车像被一个巨大无形的手猛推一把,摇摇晃晃向石桥边倾斜时,我脑子里灌满了风,风在快速疯狂地呼啸着,我二十一岁的思绪随着风往远处飘去,疼痛沿着大腿根迅速扩散。
哗啦——一声巨响在耳边炸响。
我们惊醒了。
丈夫拉开灯,我跟着坐起来,我们看着对方惊恐而疑惑的眼睛。
怎么了?
丈夫揉着蒙胧睡眼下地去看了看,爬上来,没啥,相框子跌下来了。睡吧,明儿再拾掇,瞌睡死人了!
拉灯后我发现还是深夜时刻。
刚才的残梦结束了,终于接着做了个少女时候在扇子湾山上拔柴的好梦,梦里阳光照着,暖洋洋的,云淡风轻,世界一派祥和。
第二天我起来打扫地面,看着门口地上的玻璃渣子呆住了,挂在墙上的那个相框子真地掉下来摔碎了,夹在里外的两片玻璃全部摔成了渣儿,就连四面箍边儿的塑料框子也断成了几截子。那张照片躺在一摊水痕里。水痕浸了进去,一片软胀潮湿。我慢慢拾起来,放在眼前看。画面里三个人的身体模糊了,看不清穿的什么衣服什么鞋袜。只有三张脸还保持着完整。我的目光滑过两边的老人,定格在中间那张小脸上。满儿在里面笑,是啊,这张紧紧绷着的小脸儿,原来他的嘴角和眉梢一直是浮着一层淡淡笑容的。
现在这张照片里的三个人都已经成了亡人。
我看了看钉子脱落的地方,时间太久远了,钉子在墙面上打出的孔儿终于松弛了。
我找了一片塑料布把相片包进去,准备收起来。
隔着一层塑料,我看到满儿的笑脸忽然暗淡了,那一抹在相框里保持了十几年的光彩现在终于完全地消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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