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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 痕(小说)

时间:2024-05-04

马晓雁 宁夏隆德县人,汉族,1980年出生,现供职于宁夏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教学科研之余从事文学创作,2013年出版小说散文集《深寒》。

杜家院生从红土坡上走过来,双肩挂着红,洋盘里端着印花瓷酒壶,酒壶旁卧着两只白瓷小酒盅。杜家院生打招呼时露出包银的门牙,

银牙后吐出一团一团白雾。

老年揣着棉袖筒,耳朵鼻头冻得通红。老年侧了侧身子,亮出脊背后裹着牛皮套的屠刀。

“四哥好手艺!这几天活儿正多呢吧?”

“也没有。去搭把手!”

杜家院生从引弟家场院旁的杏树下走过去,脚下溅起微小的尘土。老年把手从棉袖筒里抽出来揩了揩清鼻涕。那时杜家院生已经走远了,老年在杏树下站了一会儿。

“他张家哥早啊,快进屋!你今天可是大师傅!”引弟妈挑着水从水泉路走上来。

“没有,搭把手!”老年说着跟引弟妈一起进了门。

上房里的炉火燃得正旺,老年盘腿坐了上去。引弟妈端来了馒头和咸菜。

老年爱喝砖茶。闲时他会花一个上午熬罐罐茶,熬到茶水扯线才算。但腊月八一过,他便没有那样的闲暇了。东一家西一家排着队来请他。

早先村里唯一的大师傅是银祥。银祥一把好手艺,杀猪宰羊,干净利落。老年那时还年轻,有一次银祥的屠刀已经抽出了刀鞘,顶着猪牙叉骨的竹子断了。银祥情急之中喊了一声:“年子,搭把手!”从那时候开始,年子便拜了银祥为师,开始了他的屠夫生涯。年子出师的时候,大家开始喊他老年。

收年子为徒,不是银祥的本意。年子从头到脚处处没样子,说话办事没一丁点机灵劲儿。掐过来数过去,就一身蛮力气。碍着年子大哥的面子,也为着情急之中的那一句“搭把手”,银祥答应了收年子为徒。

银祥生气的时候骂年子是瓷锤,骂年子不拨不动弹。年子唯一的好还是那浑身的力气。年子跟了几年之后,银祥也不怎么骂了。银祥心里盘算过,年子有年子的好。指甲盖大的柴沟,不过三十来户人家,也不是家家岁尾年末能杀猪宰羊的,若是个机灵的,恐怕早跟自己抢活了。年子干活不机灵,但对银祥没得说,节儿令儿总去探望一趟。要说杀猪宰羊那种事,明眼人看都看得会。可是年子还是跟着银祥,银祥不说年子可以出师,年子绝不自己接活。

年子出师时已年过四十。年子是少白头,加上他那木讷劲,看上去跟银祥差不了几岁。那年腊月十八,天气晴好,年子背着屠刀跟着银祥去给老康家杀猪。枝枝节节都有板有眼,开剥好,大师傅、帮忙的、亲戚邻人能来的也都招呼得到位。可是银祥接过谢礼时变了脸,一把将谢礼扔到笑盈盈欢送客人的老康怀中。

“他康家爸,你这就不够人了!”银祥说完甩身迈出了大门。

“这是……”事出突然,老康不知所措。

年子背着屠刀跟在银祥身后没敢出声。走到引弟家场院旁的杏树下时,银祥突然停下来,年子也跟着停下来。银祥抬头看了看杏树又转身看了看年子。年子准备说点什么,银祥转身向前走去。

银祥一路没有说话,年子一路没言语。年子将银祥送回家,又给银祥倒了茶。

“年子,刀是你的了!”

“我……你……”

“康家的脖子肉是割得多了点,但多少都是刀印子。康家……”

年子本想说女人娃娃做的事,犯不上计较。可银祥到底是个好讲究有气性的,若是被女人娃娃浅看了,他得吐血。年子抿了口热茶水。

银祥一点一点将屠刀上缠的红洋布解下来,边沿处早已被污渍浸染得没了本色,倒是包裹在底层的部分依旧鲜红。银祥洗了手,又一层一层给屠刀缠了新的红洋布。银祥将缠好的屠刀递给了年子。

所有的规程都是按照银祥在时进行的,老年生怕哪里有不对的地方。可每每收拾结束,老年就发现还是跟银祥做的不一样。坐在引弟家上房炕上,老年心里有点乱无头绪。他明白,若是银祥在,引弟妈那样讲究的人肯定是不愿请他老年的。老年不时侧目望望门外,但低垂的门帘把他的视线遮住了,不然的话,应该可以看见大门外的那棵杏树。杜家院生的身影在他眼前飘来荡去。

“进进进,师傅已经来了一会儿了!”引弟妈招呼着来帮忙的人。

来人一一与老年问了好。老年学着银祥的样子盘坐在炕上没下来。

“他张家哥,五个人手够了吧?”引弟妈把人让进上房问老年。

老年很快给来人分派了任务。麦生和豆生兄弟俩去捆绑,引弟三叔和岁虎挖坑,老年带着六成搭架。引弟妈和引弟三妈负责烧开水、做饭。

寒冷的阳光破开晨霜落在上房门廊上。走出院门,老年看见了照壁后伸展的杏树枝条。杏树下是通往村外的唯一大路,走车的、骑马的都会从那里经过。柴沟虽小,走江湖卖手艺的不在少数。二五八逢集,引弟家门前总会热闹一阵子。做生意的走得早一点,张家书林会拉一板车扫帚簸箕之类的去摆小摊,牟家老汉会牵着毛驴驮两筐瓦盆到集上出售,后庄的老谢会骑着铜脖玲铜镶边马鞍的白马一路叮叮咚咚走过去。村里人办年货,都是兜里揣着钱,肩上背着褡裢去集上。核桃、瓜子、花生、枣子、洋糖都是小孩子眼馋的年货,买回去锁在柜子里,孩子们眼巴巴等到大年三十,家长数来数去给他们每人分一份。年画、门神、香裱、鞭炮也在购买之列,也有人家割肉买菜扯布裁衣。老年望了一眼,对面山坡上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往集上赶了。

银祥在时,帮忙的不止五六个,单是抓猪的,就用四个壮劳力,挖坑开塘的也用两三个,搭架的至少也得四五个。银祥说那样热闹。冷清清的寒冬腊月,大场上一下子摆布开十来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有个热火劲。不是老年不喜欢热闹,老年总觉得自己的手艺远不及银祥,能为东家省一点就省一点,算是一种弥补。邻村大都已不挖坑开塘了,从废品收购站还是什么地方弄个大油桶,一破两半,支起来烧开水烫猪拔毛简便干净。但老年总觉得那大油桶有点什么味道,还是挖坑开塘的好。开挖好,铺上一层金黄的麦草,把毙命的猪扔进去浇上滚烫的开水,费劲是费劲了点,但看着就觉得有生气。上了架,开剥时是最显本事的。银祥总是做得干净利落,虽赶不上哗然响然的庖丁,也让一旁看的人啧啧地赞叹不已。老年尽力赶着银祥的样子,可怎么也赶不上。总是有些骨节找不准,开剥得费劲又不好看。

把嚎叫着的肥猪捆好抬到支好的门板上,麦生念叨着女子手上生了冻疮,听说用猪血烫一下很见效。麦生家住引弟家隔壁,征得引弟妈的同意,麦生媳妇带着蒙了眼睛的女子赶过来。一刀毙命,黑红的鲜血喷涌出来,麦生的女子洗了手。热血顺着屠刀上的暗壕汩汩流进引弟妈盛接的盆子里。

天气晴好,拔了毛,细心的豆生扎猪鬃,六成给忙着开剥的老年打下手,引弟三叔忙着拾掇规整。麦生说还得办点年货,岁虎赶着去老魏家走人情。引弟妈说家里忙,让引弟跟着岁虎去老魏家搭个情,麦生便也指了自家的女子一起去。

在柴沟,腊月里除了办年货,最重要的便是嫁娶。一来时间充足,二来喜庆。新人在婆家头一回过大年,上上下下见个礼。娘家那一头,过完年赶上走亲戚,新娘领着新郎给亲戚族人拜个年。等开春开播,新人便安心开始过日子。

老年开剥完,已近中午,那些只顾着办年货对逛街没兴趣的人已经往回赶了。虽然做得没有银祥到家,引弟妈还是大加赞赏,说他张家哥手艺真好。腊肉一缸,肋条留了半面,燎得葱黄的猪头挂在东厢房墙面上,肠肚洗涮后挂在东厢房的廊檐下。

收拾完一应家什,装了刀,几个人清洗一番围着炕桌等开席。引弟妈又请了隔壁的老太太,老太太还带着两个孙子来。引弟妈的厨艺在村里是第一的,不一会儿就上了烩菜和花馒头。引弟妈端出糜子酒给师傅和帮忙的敬过一圈,又忙着去端菜添馒头。

吃好喝好大家起身告辞,引弟妈按习俗给老年封了脖子肉。老年接过时让引弟妈去换他割好的一斤腚。引弟妈说脖子肉是规矩,老年说拿回家也没个人做,好肉也给糟蹋了。引弟妈说做好做不好是其次,脖子上带着刀印子,各行有各行的规矩,说什么也不换。老年说那就什么也不拿了,就当搭把手。说着迈步往外走去,引弟妈只好指了引弟三妈去换老年割好的一斤腚。老年高高兴兴接了过去。

走人情的引弟带着麦生家的女子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把人吓坏了。引弟妈问咋回事,引弟说魏家的汤菜没吃完,她偷偷放回厨房跑回来了。引弟妈摆出一幅生气的样子说吃不完就吃不完,大大方方端过去放了就是,偷偷放回去算是什么事。

引弟看见母亲脸上的神色缓和了,说在路上遇见老年了。引弟问老年咋那么奇怪,肩上搭着块猪屁股回去了,猪尾巴还像活着一样晃动着。那时引弟三妈也凑过去说老年真是个怪人。引弟妈一面擦锅台一面感叹:“说到底,老年还不单是个下苦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害的到底是条命。家里没女人是一说,可按规矩,脖子肉他是该拿着,上面带着刀印子呢!”

时间像变野了一样,一大把一大把,可人老了睡个懒觉都睡不住。天麻麻亮,老年便揣着棉袖筒出门了。衰草把原本白光光的道路覆盖得没一点影子,庄稼地里到处长有满浓郁药味的艾蒿。老年爬上梁顶四处望了望,觉得柴沟变得好大,远处的地界被浓霜淹没,看上去没边没沿。老年本想上梁顶吹吹风,可浓霜的清晨连风都跟着一起搬迁了似的。

几十年的屠宰生涯早让他厌倦了,可是每到年下,还是有人来请。老年心里不乐意,但都爽快地承接了。好在很多人家都赶去上缴给屠宰场换了大把的票子,一年一年下来,活计越来越少。老年上六十的时候,村里照顾他将他确定为五保户。劳务搬迁的政策下来后,五保户不在搬迁范围内。说起来,柴沟高高架在梁顶上,连个像样的路也没有,不搬迁也没个出路。搬去千里之外的平原怎么说也可以变个活法了。可政策是政策,政策上说的是五保户不在劳务搬迁的范围内,落实的时候就是老年不在搬迁范围内。老年心有不甘,却也知道没法辩解。起先,老年觉得没什么,总算可以不再干屠宰的营生了。村里搬得空空荡荡只剩下断壁残垣的时候,老年感觉时日变得又慢又长。白天,他漫山遍野瞎转悠,夜晚到来的时候只看得见远处因家口太大也被排除在搬迁范围的苏家亮着灯火。要说,从前也是一个人的光阴,可从前一个人的光阴只限在他的院落里,亲戚邻人都搬走了,一个人的光阴变得没边没沿,没个期限。

乡亲们陆陆续续搬了三年。每有一家搬走,政府的铲车就会把那些断壁残垣推倒,铲平,听说是为断了他们再返回来的后路。没有了人,荒草漫衍得最快,田鼠也泛滥起来,洒下的种子被拉得东一坨西一坨。一开始老年会去苏家走动走动,每次去,老苏总是不停地抱怨担忧。听烦了,也好像听怕了,老年便不再去了。一个人的日子没有兴旺和红火的盼头,像烧过的炭火在等着熄灭成灰。老年也变懒了,懒得做饭。大哥家搬走时留下一头小猪仔给他养,被他养得皮包骨。

远远看下去,引弟家门口的那棵杏树像开了一树白花。老年伸手揩了揩清鼻涕,从梁顶上走下来。老年想起那年清晨杜家院生双肩挂着红磁盘里端着瓷酒盅去问枕的情景来。杜家院生娶了后山最俏的女子俊珍,也该他春风得意满面红光。老年还记得那年麦子抽穗的时候,他戴着草帽在田里拔大麦,刚订婚的杜家院生背搭手从地埂下经过。杜家院生打招呼时也露出了他那颗包银的门牙,银牙在午后的阳光里熠熠发光,像一颗金的。老年攥着一把大麦到地埂上坐了坐。杜家院生的身影绕过梁峁沉了下去。

老年并不嫉妒,可心里不是滋味。老年早年也娶过女人,也是后山人。看见杜家院生,老年便想起那叫翠荷的女人来。太多年,老年已经想不起那女人的容貌,只记得她叫翠荷。年轻的时候不更事,因为茶饭不顺口,年子伸手打了翠荷一巴掌。年子是留着情的,没实心打。可是翠荷的那只耳朵就听不见了,翠荷的娘家来人将翠荷领走了。年子追了一路,翠荷的父亲和翠荷大哥背搭手走在前面,翠荷背了个包袱跟在后面。翠荷走过引弟家门前的那棵杏树时回头望了一眼。那时正是杏花满枝头的时节。

老年从梁顶上下来抵达那棵杏树时,浓霜已经散尽。杏树下那条大路变窄了,被雨水冲刷得沟沟壑壑。引弟家的场院也是被推土机推过的,几乎看不出从前的模样,只有从前的柴窑裸露着黑洞洞的窑门。老年在废墟上走了一圈,背搭手往回走去。再回头时,他发现身后引弟家被推平的场院像个巨大的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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