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火霞
火 霞 汉族,上世纪70年代生。发表诗歌、散文、小说多篇,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西吉县某机关。
一大早,钱罐子就蹲在家门口不远处的地埂上抽旱烟。身后是灰蒙蒙的村庄。夏秋的时候苗木旺盛,绿树茵茵,青灰的屋脊掩映在杂花碧树里,有几分妩媚。到了冬天,只有铅灰一种色调——干硬的阴沉沉的泥土、僵硬的灰塌塌的杨树柳树的枝干……到处是灰的影子。灰的不散的氤氲,似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无限拉长,绷着一根弦,没完没了晃荡在心头,烦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钱罐子的脚底下已经落了一层烟灰,冷风吹过,那些烟灰像小鸟的断翅,在土层间扑棱扑棱挣扎着,总是飞不起来。他的双腿明显压麻木了,但他毫无知觉。他眯着眼,一阵阵的烟雾漫过黑■满是皱褶的脸,目光透过两条忧郁的缝隙,眼前便是灰白的天拖着灰白的地,天地被稠糊糊的阴湿的空气粘连在一起,有一种不知是晨是昏的闷沉沉的感觉。
冷风兀自吹着,光秃秃的杨树枝发出疼痛的咯吱声,几只雀儿蜷缩在枝头一动不动,看样子快要下雪了。地埂下面的小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一个个急匆匆地奔走。钱罐子的心思被烦恼牵扯着,心烦意乱,无心理会别人,也懒得直起身子。
这时,小路上一个人向他招了招手,喊道:“钱罐子,我正找你呢,坐那儿干啥呢?”
钱罐子并没有动,只是抬了抬眼皮,看见他堂弟元宝站在路边上,旁边立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车手柄上拴着两条祈福的红布条,随风一荡一荡的,红得扎眼。元宝头戴安全帽,一双戴着翻羊皮手套的手握成两个大拳头,像个拳击运动员。不等钱罐子回话,元宝已经攀着一棵一棵的杨树干从地埂上上来了,脚下的黄土和着枯枝烂叶在他经过的地方簌簌滚落下去,发出沙啦啦的响声。
元宝因为身高体壮,一点斜坡走得呼哧呼哧直喘息。他近前看了钱罐子一眼,摘掉安全帽,将一双手套丢在钱罐子旁边的地埂上坐上去,边拍打裤腿上的浮土边说:“看把你孽障的!不要管,看他能把你吃了?!”
“你给说了么?”钱罐子并不看元宝,直着脸沮丧地问,目光呆呆地不知盯在哪里,喉咙似被一些痰缠绕着,沙哑得厉害。他的破烟管在褐色的手指间微微抖动。
“说了。人家不同意,就要九千元。”元宝很气愤,话说得简洁明了,说话的时候两个手指将一个土疙瘩捻碎了。
钱罐子长叹一声,把身子缩了缩,双手合起来捋了捋自己的脸,旱烟管也不知道收起来,从指缝遗落到地上,冒着微弱的一丝青烟。这一举动激怒了他这个脾气暴躁的堂弟。元宝霍地站起来,拾起手套啪啪拍打着,说:“你这个样子,活该人家欺负!要怂你就怂到底,不要招惹人家一毫一毛,要招惹就得制服他,让他看见你的影子也害怕,即便输了钱还能赢个人。现在好了,一拳头打掉了九千元,给人家挠个痒痒还要赔上全部的家产!……我给你说,现在谁去求情都不行,人家在那儿绷着呢。你要拿出一点精神来,腰杆子挺起来,不要管,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就这么办,看他上哪儿告去!”
钱罐子还是没有动,双胳膊抱着双腿,下巴抵在膝盖中间,一言不发,似一只呆乌鸡。元宝看他这个样子,真是无药可救,恨着牙扭头就走,脚上掀起的风卷起的枯草全沾到裤腿上去了。走了几步,元宝又停下来。到底还是不放心,掉过头来又叮嘱了几句:“记住了,钱绝对不能给他。想讹人,没那么容易!我这几天有要紧的事出去几天,他要钱你让他来找我!”元宝大概没指望钱罐子会放个响屁,说完纵身跳下两米高的地埂,吱溜溜从斜坡上溜下去,那摩托车已经顺着小路飞奔而去。
“滚,给我往远处滚!站着说话腰不疼的坏种!”
钱罐子内心烦躁,突然气咻咻的,站起来,对着元宝的背影嘟囔了几句。因为双腿压麻了,虚飘飘没有知觉,这一站站不稳,双膝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虽然跪的是黄天厚土,因为没有心里准备,如被人迫使一般,不免心生感慨,引起了内心的万千热浪,一时聚集升腾,憋得他快要爆炸了。如果元宝在当面,说不定他会给上他一拳。当初打断溜溜子的眉骨,就是在这样的情绪状态下发作的,不然他哪有那么大的勇气!事情发生了,他后悔了,可已经迟了。溜溜子到底是溜溜子,他有他的软办法,有相当的智慧和一定的技巧,不用鞭子也能让人皮肉不爽、心头滴血。不像他,那样地明目张胆、暴露无遗,那样地没有章法!其实,溜溜子的眉骨早被人打断过,本来就有伤残。他倒霉就倒霉在这里,不小心动了人家的旧伤,人家便装死,干巴巴躺在医院里不出来。事已至此,要赶紧想着大事化小,还能指望歪门邪道——他这些弟兄,简直没一个有能耐的!平时说话一个个嗓门大得能冲破天,歪理一垄一垄的,正真遇到事情,就没个可以做主和商量的人!
钱罐子憋着一口闷气,又因为吸了野外的冷风,一时胃疼得倒在了地上。他的胃本来就有毛病,经不起一惊一乍。这一热一冷、一闷一气,就疼得受不了了。他立时想喝口开水,舒缓舒缓,可眼睁睁瞅着院子大门,就是翻不起身子。
那庄院是他成家的时候新修的。父亲的老院子从他记事起就破败不堪,从里到外,没有过温暖的迹象。父亲一直觉得自己是扎在了穷根上,终其一生也没有摆脱困境,到了钱罐子一代,他就希望儿孙们能另辟蹊径,过上比较顺心宽敞一点的日子。钱罐子也决心要当个孝顺儿子,虽然父亲终究没能从“穷”字上站起来,可父亲一根筋绷到底,把所有的汗水都心甘情愿挥洒在了脚下的这一方泥土里。父亲的一生是勤劳艰辛的,这一点,钱罐子比谁都清楚!他要让父亲老年能享到人间的清福,哪怕一点点也好——这是他从父亲的老屋扯头换面到新居的唯一理想和愿望!转眼十几年过去了,他一砖一瓦新建的居所已然敷上了尘世之色,房前屋后被成片的老玉米秆包围着,风干了的玉米叶子攀爬缠绕在一起,结成厚实的一道秸秆屏障,看不见院墙,高高的一排红瓦屋顶从麻褐色的柴草堆里浮出来,映在灰沉沉的天幕上,别有一番景象,看着不由叫人心头一热。大门口的两棵钻天杨直插云霄,主干上裹着成堆的老玉米棒子,金灿灿的累累果实,沉甸甸的一串一串、一圈一圈盘旋而上,有一种殷实的希望——虽然这些老玉米值不了多少钱!大树底下的牛棚,牛棚里悠闲反刍的母牛;侧旁的羊舍,羊舍里咩咩叫着的羊……草窠里探头探脑的鸡,哼哼叫着的猪仔……还有人,老的、小的,将要灭的灯,将要起航的盏……都在这一方小天地里,闹着叫着,揉搓着他的心,让他一会儿喜一会儿忧。老父亲已经非常满足了——和他年轻的时候所过的日子相比,时下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幸福得不能再幸福了!两代人的日子,仅仅区别于饿与不饿、暖与不暖,可怜啊!钱罐子非常明白,他的屋瓦下面填充着的都是生活必需品,一点都不牢靠,短缺的东西很多很多,能够长出来的,一样也没有。如果哪个地方不得已被抽掉了,那个地方必然会张开一个大豁口,极有可能造成整个家庭一场不小的动荡。“捉襟见肘”,他现在的日子就是这个样子,只能竭尽全力维持局面,叫人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
钱罐子捂着他的胃在生气,生生活的气,生他自己的气,这日子啊,过得真是莫名其妙!他大一点的孩子因为有要紧的事顺着院墙找过来,远远看见父亲捂着肚子蜷伏在地上,吓得惊叫起来。他向孩子摆了摆手,竭力忍住不要呻吟,冷汗从额头和鬓角密密麻麻渗出来,形成了油亮的一层水珠。他强忍疼痛坐起来,一只手捋着发麻的双腿,尽力保持平缓姿态,以免吓着孩子。歇了一口气,才缓缓抬起头来问孩子:“慌里慌张的,有事么?”声音喘得厉害。十一二岁的女孩子,没经过什么阵仗,已经吓白了脸,怯怯地嗫嚅道:“妈的肚子胀得很,要上厕所。”钱罐子这才想起来老婆早上还憋着一泡尿没放。连忙单膝撑地往起来站,努力了两三次都没翻起身。女儿连忙将他拉起来,他沮丧地摇了摇头,感觉自己很不中用。他示意女儿赶快给他准备一杯开水,女儿似只惊恐的小鹿,领会后拔腿就跑。钱罐子双手捂着胃口,一瘸一跛往回走,一阵一阵的冷风直往他脖子里灌。到大门口时,女儿已经端着水杯子迎出来了,可他顾不得喝水了,他听见老婆在屋子里一声缓不过一声地叫唤——她做手术时都没这样叫过!钱罐子甩掉棉大衣,三两步跨进了屋子,看见躺在炕上的老婆半缩着身子在哭叫。一床被子被踢到了地上,衣服、枕头、床单、铰鞋样子用的旧报纸、半成品的鞋垫子、拆成破布的旧衣烂帽等等乱七八糟散落在炕上。看样子她已挣扎了一些时候了!钱罐子连忙抱起地上的被子,他老婆劈头就骂:“死不到好处的,给牛添草就添了这些时!你欺负我不得动弹是吗?要胀死我是吗?刀口疼死了,啊啊……”哭声凄惨,看来真是疼得受不了了。钱罐子慌了神,腿也不麻了,胃也不疼了,他连忙往起扶老婆,一面小心翼翼说:“把人憋成了这样!等不及了不会尿到炕上嘛,先叫人不要遭罪了总晓得!”他老婆连疼带气,听见了这话,“啪”一个耳光打过去,哭道:“我羞死咧,一个大活人我尿到炕上……真是受不了了……这一炕铺的盖的,糊脏了你洗么?你是个勤快人么?!”看老婆这情形,钱罐子再也不敢出大气了,他把老婆的一只胳膊架起来,身子一缩,头从老婆的胳膊下伸过去,老婆的胳膊就横搭在他的肩膀上了。幸亏老婆生得瘦小,他一撑就撑起来了。因为憋得久了,一时又尿不出来,她肚子疼得乱抓,把他的脖子抓烂了,几绺皮下渗出了血,红刺刺的。钱罐子顾不得这些了,他老婆的嚎叫让他感到恐惧,一时无方,轻轻拍打着老婆的后腰,拖着哭腔道:“不要急啊,不要急!慢慢放啊,慢慢放!”他老婆哭道:“放你个头啊,放你个头!”急而生智,钱罐子突然想起在医院曾见过有人尿不下来用热水敷小腹的办法。他连忙呼儿唤女,爷儿三个齐搭手,终于将他老婆的一泡尿放了出来。老婆的喘息渐渐平息了,虽然刀口还疼着,但已经能忍受了。只是还来不及检查,不知刀口撕裂了没有?如果刀口的愈合受到影响,她又要受多少罪!
这一边还没消停,父亲那边业已大乱。老人家因为年纪大了,像一台即将腐朽的机器,各个部件或多或少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损伤,动起来浑身的骨节咯啪啪响。吃是吃不动了,一整天几乎水米不进,唯有早上的一口茶少不了,这也是他维系生命的唯一一口吃食,钱罐子轻视不得。不管有多么紧要的事,每个清晨他必先照料父亲喝了这一顿茶,吃上几口食。可是这一个早晨,他的心被烦恼迷糊了,竟然忘记了人间的一缕烟火。
老父亲习惯性揣摩着时间,这些时候了还不见个人影,知道儿子日子过得艰难,他也不声不响,一个人扶着桌子摸索,颤巍巍的,不小心打翻了茶盘子,几只玻璃杯子连同茶叶盒叮呤当啷滚到了地上,茶叶撒了满地。有一些茶叶落到了脚面上,凉丝丝的,脚上似爬着些小虫子。他心疼那些茶叶,不顾一切趴下地去捡拾,一只膝盖恰巧落在了被摔碎的玻璃杯上,碎玻璃扎进棉裤,伤到了皮肉。老人家感觉情况不对,才喊叫起来。因为他自己耳聋,声音就突兀地大,尽嗓子喊,声调怪异,听着叫人不由得心惊肉跳。
钱罐子冲进来,看见满地狼藉,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只是不知道父亲是怎么跌倒的,听那痛楚的叫声,一定是摔折了腰或腿——八十岁的人了,活一天算一天,倘若这时候落个残废,或者就此遗恨终老了,让家人如何受得了!钱罐子一时心酸,跪倒在老父面前,抓起父亲的双手叫道:“叫你一天定定的不要动,你不听,现在摔成了这样,疼痛要你自己受,叫我有啥脸面见人?”父亲不喊了,挣脱一只手继续在地上摸索,喃喃道:“茶叶,茶叶撒了一地。”
钱罐子哪里还有心思收拾茶叶,忙将父亲扶起来察看伤势,一片弧形玻璃片还插在那只裤腿的膝盖处,随着裤腿的抖动,■啷一声掉在了地上。钱罐子将父亲扶上炕,捋起裤腿,露出干皱皮肤包着的一块大骨头。好在玻璃片只是划破了棉裤,给皮肤上留了条白印子,并未划出伤来。父亲的身子轻得似鸡毛,因为多走了几步,已经颤得不能自已。钱罐子去门背后的脸盘架子上拿湿毛巾,心突地一下揪紧了——如果父亲的手指再伸得远一点,就会推倒桌子上的暖壶,一大壶开水哗啦灌到身上,将是什么后果?如果脚步再挪得紧一些,不是被椅子绊倒就是被铁皮炉子碰翻,那样悬立立跌到地上,骨皮卯儿还会好么?
毛巾还没递到父亲手里,两个孩子在院子里鬼哭狼嚎,叫得他的心直往嗓子眼上跳,耳朵里嗡嗡响,头发一撮一撮竖起来。一个箭步跨出去,看见女儿跌倒在大门口,一只黑眼圈的羊执着头,小尖角对准了女儿正在发威。他大喝一声,将手里的毛巾打过去,在羊发愣的一刹那,女儿哭喊着连忙滚爬过来。其余的四五只羊将小儿子围在旁边,儿子吓得哭爹喊娘,它们头挤在一处抢食东西。钱罐子一把拉起女儿,照着黑眼圈羊——他平时戏称熊猫眼的屁股猛踹一脚,熊猫眼受了惊吓,蹿起来向远处跑了,其余的羊也跟着四散了。有一只不甘心,走时又乘机叼了一口,嘴里衔着半片布,湿汲汲吊在嘴唇上。钱罐子才看清楚是他的棉大衣,已经被撕扯得不像样子,袖子断了,前后心撕破了,暗灰的棉花从各个破洞里露出来,像死狗的肠肚。好端端一件衣服,让它们给糟蹋成了这样。钱罐子搓着手,气急败坏!他转身找鞭子,找不到,喝问女儿,女儿吓得还在发抖。原来钱罐子仓促之间将棉大衣丢在了地上,女儿怕沾上了土,便拾起来搭在羊舍门上,谁知这些羊今天也是疯了,不知闻到了什么味儿,从小栅门上探出嘴来舔食衣服上的油渍子,舔着舔着,竟一窝蜂地撞开了栅栏门,将衣服拖到地上撕扯起来,一直从羊舍拖到了大门口。姐弟两个从母亲房里出来,一看不得了了,没辙了,叫喊着从羊嘴里抢衣服,可他们哪里能抢过饿羊!女儿便学父亲的样子用脚踹,羊也是欺小,她打得急了,熊猫眼只把头一抬,就把她顶翻在地……忘了给草料,羊也是饿急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羊呢!好险呐,几只疯狂的羊!老婆已经被结扎了,这一双儿女是他的命根子,倘若有个一差二错,那时候,摸老天爷的屁股只怕也是凉飕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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