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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礼物(散文·外一篇)

时间:2024-05-04

王旭琴 1978年12月出生。爱好写作,曾有诗文发表。现供职于固原市人民医院内分泌科。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疾驰颠簸,车子终于驶到了甘肃地界。山路崎岖陡峭,伸进了重重叠叠的大山深处。秋天的山野,满目凄凉萧条,一季的粮食早已颗粒归仓,翻过的黄土地,行垄整齐地卧在慵懒的太阳底下。退耕还林的成果才显雏形,不到一人高的杏树苗,爬满了山坡,枝干光秃地静默着。

爬过一截“V”字形的小土桥,眼界忽然开阔起来:山沟里难得一见的平展展的川地,赫然呈现,满目黄土,让人的心境也跟着自由散漫起来。对面的小山脚下,零散地卧着几十间刷过白灰的土坯房,脱下盛装的杨树、柳树、榆树,远望灰蒙蒙的,杂乱无章地罩在房前屋后。一股亲切的感觉自心间弥漫。这,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也是我父亲仍旧居住的地方。车子驶过“东下湾”的牌子,拐个弯下斜坡,终于来到我家的大门前。

头发花白,胡子拉碴的父亲,早早守候在大门口了。见车停下,他小步跑过来,像个孩子般欢快地说笑着,赶紧招呼同行的朋友进屋。一进门,一股撩人的香气扑鼻而来。等客人坐定,父亲就端上来了大盘的骨头肉。我惊讶地望着忙前跑后端茶倒水的父亲,一向大大咧咧,对厨房敬而远之的他,却忽然间冒出了如此上好的厨艺!他高兴地把一大块肉挑在我碗里,催促我赶紧吃,还冲着客人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这个女子,从小就爱吃个肉。可惜那时候,除了过年几天,就没有肉给她吃”。父亲歉意地说着:“我不会炒菜,只能让你们干吃肉了”。

一大早,六十多岁的父亲,徒步行走十余里,专门去镇上的集市买来了鲜肉。朋友们边大口嚼肉,边夸肉好吃。父亲立在墙角,看我们一顿狼吞虎咽,憨憨地笑着。

看见父亲似乎比以前消瘦苍老了许多,我的鼻子酸溜溜的。也难怪啊!小侄女的出生,彻底改变了父母的生活,他们不得不舍弃老家,去城里抱孙子。为了让他们住得舒心,弟媳专门给老两口购置了独立的房屋。谁料在地里跌打滚爬了大半辈子的父亲,离开土地就受不了,城里的安逸舒适在父亲眼里,简直是活受罪!不出几日,他就趁人不注意,偷偷坐班车逃了回来,继续在他的老宅安营扎寨,只留下母亲在城里呆着。我们总担心他一个人在家会受屈,吃饭都成了问题。而他倒像飞出笼子的鸟,还说以后打死再也不去城里住了,那里就像坐班房。于是,从不下厨的父亲,不得不自己动手,做起了饭菜,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倒也可以衣食无忧地一个人过活了。

听说我们下午四点左右就要折返,父亲很意外地追问,这么大老远地跑来了,能不能住一晚啊?叫我给领导打个电话。得知我们必须回去时,父亲挪出门去,在西面的厢房里忙乎开了:他特地装了几大碗苦荞面,说这是天然降压素,你老公公血压高,叫和在白面里吃去。又把两簸箕扁豆收拾干净,让我拿去生豆芽菜。还感慨道:“你们小时候,吃的全是自家地里产的,咱这旱地,没见过一粒化肥农药,只要老天稍微照顾,养活一家人随便,真正的绿色食品。哪像城里人,顿顿激素农药下肚啊!”说话间,他又搬了一大袋子小米,招呼我抬出来。今年风调雨顺,父亲的二亩谷子也丰收了。他碾的谷米,除了给自己留了点喝粥的,其余的都分给了几个儿女。他还问我,八月十五有没有吃上蜂蜜啊?他一定要把自己的几窝蜜蜂操心好,明年就有真蜂蜜吃了。言语间充满了期待。父亲手忙脚乱地出出进进,把自以为最好的东西:采摘的花椒,冷藏的蜜枣,晒干的野菜……一股脑儿全塞进了车的后备厢。

时令快到立冬了,大多数植物黯然败落,而院子里的一朵大丽花,却出人意料地红艳艳盛开着,娇美的花朵高昂着头,给安静的小院带来了几份生机。朋友掏出了手机,留下了这难得的一抹亮色。

父亲问我还需要什么,又恍然大悟似地折进灶房里,拿出了一个八宝粥瓶子递给我看。掀开盖子,一股浓郁的玫瑰花香窜上来,满满的玫瑰花瓣!“今年花开得少,总共晒了这么一点点。你烙馍的时候放上几个,娃娃都爱吃这个。就是太少了”。父亲心有不甘地重复着。

记不清是哪一年仲夏,我回娘家的时候,看着家门口一大朵刺玫傲然绽放,就顺口说玫瑰花瓣的饼子特别好吃。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自那以后,父亲每年都会特意晾干玫瑰花瓣,并且封存,等着我回家。在父亲眼里,我永远是个小馋猫,永远对一切好吃的东西怀有强烈的欲望!所以,他永远在暗地里为满足我的一张嘴努力着,他永远比任何人清楚,我最爱吃什么。去年秋天的一个午后,雨过初晴,刚回到家的我正在和母亲拉家常,父亲提着一个小篮子出了门,傍晚时分,做好的晚饭已经摆上了餐桌,却不见父亲的影子,太阳落山的时候,他才疲惫地迈进了家门。仔细一瞅,哎呀我的天啊!父亲汗水涔涔,提着满满一篮子蘑菇回来了!他为了摘几个野蘑菇让我尝尝鲜,爬山下洼地奔波了整整一个下午!进门后也不顾我和母亲催促他吃饭,先洗起蘑菇来了,并要求母亲当晚给我炒上。

时间过得飞快,我和父亲蹲在门前的石头碾子上,说着家里家外的事情,不知不觉间,快到动身的时候了。父亲有点怅然若失,说他好久没见我的女儿了,又说起她前几年回老家,成天爬在门口的沙堆里不出来,还把几个小石子撩在衣襟里。父亲笑了,用手拽了拽帽檐,提高了嗓门说,“哎吆,差点忘了!我给娃娃取个东西。“这一次,他从上房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小塑料袋子来,从里面摸索出一块石头,比划着让我看:“瞧,这是一块青蛙石。你看眼睛、嘴巴……”顺着他指的地方,真的看见了一个惟妙惟肖的青蛙!我还用手摸了摸它跳跃状的四肢!父亲兴奋地解释着:“你看这个,像棵小松树。”这哪里是石头啊!明明是一棵树冠深褐色的松树啊!连针形的树枝都依稀可辨!还有一块打磨过的石头,平的一面竟然是“北斗七星”造型!我第一次发现,小小的石头竟然如此神奇!我们几个惊异地啧啧赞叹,朋友问石头的来历,父亲自豪地宣称,是村子里修路,拉来了几大卡车石头,偶然路过,看见了这棵“小松树”,觉得很有意思,就收拾回了家。以后空闲的时候,就在石头堆里挑拣好看的保存下来。父亲把这些形状逼真的奇石,塞进了我的手里。让我捎给他的外孙女看看。一再念叨着,下次回家,一定要领上孩子。

是啊!虽然这些石头不值几个钱,但能启发孩子一种理念:平凡的生活里,处处有美,就看我们有没有发现美的眼睛。上了年纪的父亲,为生活操劳奔波大半辈子的父亲,居然还有一颗如此浪漫美好的童心!这种对生活热爱的态度,真让我赞叹和佩服!

太阳西斜,远山脚下的黑影越拉越长。父亲喂养的母鸡饿得咕咕乱叫,跳进了院子里,他喂养的牛也提出了抗议,哞哞吼开了,呼唤着主人来倒草,拴在门前的大黄狗也拽着铁链子兜圈子……父亲又一轮的忙活开始了。

我帮父亲准备好了晚餐,来不及干别的了,就匆匆启程。车子载着父亲准备的那么多东西,载着父亲满满当当的呵护关爱,呼啸着爬上了家门口的斜坡,顺着公路驶离。我摇下车窗,探出头去,再次向父亲挥手。身后,车子腾起的尘埃,卷着打转,久久不愿散去。我瘦弱的父亲,形单影只地立在公路旁,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水果糖的记忆

年前,一家三口去超市置办年货。看着一溜儿摊开的糖果柜台,金丝猴,大白兔,雅客之类的,据说都是知名品牌,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糖果竞姿斗艳,女儿高兴得欢呼雀跃,这儿挑几个,那儿抓一把。没多久,她手里提的,俨然是一个万花筒啊!超市里其他所有的东西,在她眼里都黯然失色了。

到家里,我们收拾好的八个干果盘子中,水果糖盘子,又以它光鲜的色泽,华丽的外表,夸张的外形独领风骚,就连一直受优待的松子们也自愧不如,怯怯地立在边角。显然,它们轻而易举地占据了主角的位置。

过春节期间,亲朋好友来了,嗑瓜子剥花生,砸核桃咬大枣,偶尔也拾起一只糖来,慢条斯理地剥掉包装纸,犹犹豫豫地投进嘴里。而糖块,永远是孩子们的最爱!你看他们,三五个围着盘子,拿起这个看看,放回,拿起那个瞧瞧,丢下,他们随意地挑拣着自己最中意的糖果,甚至把吃进嘴里的糖,吐出来,顺手扔在茶几上,去挑自认为好吃的。怕什么呢!反正多的是。每当此时,父亲总会提高嗓门,警告孩子们不能糟蹋糖。看着桌子上被娃娃们挑中,褪去华衣又抛弃的一堆糖块,思绪把我拉回到自己小的时候……

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水果糖绝对是奢饰品。每逢过年的时候,我们才能享受上它的美味。每年年底,远在新疆工作的大姑,就会给爷爷寄来一二百块钱。当那个头戴大檐帽的邮递员小李,手扬着汇款单来到我家门前时,我们姊妹几个高兴得大喊大叫,暗地里盼望了一个冬天的好事情马上就要实现了!爷爷不止一次地制定花这笔钱的方案,总会在我们的软磨硬泡,甚至痛哭要挟下土崩瓦解。在一个温暖的午后,我们几个馋猫,满怀期待而又兴奋地跟在爷爷身后,去十里外的集市上买过年吃的糖。一路上喜鹊在冲入天际的白杨树上歌唱,麻雀叽叽喳喳擦身飞过,就连路畔被铁链拴着,见生人就狂吠的张家的那条大黄狗,今天也不那么讨厌了,甚至有几分可爱。我心里得意地想,大黄狗啊大黄狗,你再叫得忙,也没有人给你糖吃。我们围着爷爷,前呼后拥,气势昂扬地走着。终于到了商店门口。售货员端出一个大笸箩,放在柜台上,红彤彤的“什锦”水果糖。爷爷让大姐数,说是买一百个。我看着大姐歪了脖子,使劲地吸溜吊到鼻子门的鼻涕,轻声数着一二三……我踮起脚尖望着多得吓人的水果糖,使劲咽了口唾沫。爷爷让售货员再清点一遍,他大手一挥,笑哈哈地说:“娃娃数的数没错。”

出了商店门口,我就拽着爷爷的衣襟,不让他走路了。两个姐姐也眼巴巴地瞅着爷爷提了一百个糖的布袋子。爷爷笑了,解开袋子,给我们一人两个。并且声明,再不能多了,留到过年的时候吃。我们几个异口同声地嗯嗯答应。以最快的速度去掉了糖表面的包装纸,塞进了嘴里。天呐!一股香甜的味儿,很快从舌尖弥漫开来,直达心底。我们甚至觉得,世界上,还有什么美味,可以与这一毛钱五个的“什锦”水果糖相提并论啊!回到家里,我们看着爷爷郑重其事地把那个装了糖果的布袋子缝了口,放进奶奶的嫁妆、也是奶奶一辈子最豪华的物什、那个大红底子,上面浮了一朵兰牡丹,左上角写了八个大字“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的木头箱子里。

日也盼,夜也想,扳着指头,终于熬到年三十啦!吃罢早饭,我们在大伯的带领下,跪了半院子人,给爷爷奶奶磕头拜年,爷爷把早早用红纸包好的糖块,分散到每个孩子手里。

这时候,是一年中我们最高兴的时刻,我们尖叫着推搡着,砸吧着甘甜的糖,手里拿着叠得方方正正的糖纸,舍不得扔掉。过年七天,我们尽情地嚼着糖块,恣意咬得咯嘣嘣响着,毫不吝啬地挥霍着幸福。童年的大年,因为有了甜甜的,沁人心脾的糖块而熠熠生辉。望着我们吃糖的热闹劲,父亲总会感叹,他小时候,吃一个糖,是如何的不容易。

据父亲说,他十三岁之前,还不知道这世界上有糖这种东西。那年夏天,在一个燥热的午后,我的舅爷,也就是他的在兰州军区工作的舅舅归来探亲,从黄布挎包里摸出两个糖,放到他脏兮兮的小手里时,他惊呆了!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鲜艳精美的塑料包装纸,炫得他的双目都睁不开了!他甚至有点晕乎。这两个可爱的精灵,卧在他的手心,仿佛是两粒迷魂药。他正睁大眼睛张大嘴巴注视着,他的舅舅摸摸他的小圆头,笑呵呵地说:“吃去”。他才从惶惑中清醒过来。当然啦,他的妹妹,我的姑姑也领到了两个宝贝。他一个猛子扎到门口的草房前,小心翼翼地剥开花花绿绿的糖纸,看着五彩斑斓的圆球形糖块,鼓起勇气,伸出自己的舌头尖,轻轻舔了舔,哎呀!一股香甜的味儿让他精神振奋。他又舔了一下。舌尖漫过糖块光滑的表面,他吧唧着嘴巴,兴奋激动地享受着四溢的醇香甜美。当他下定决心舔完最后一口的时候,麻利地按原痕裹好,果断地装进裤兜里。他舍不得吃了。他有自己的小算盘,他要把有限的糖,最大限度,最长时间地享用。想到这里,他喊来正站在水渠边,脸面一侧鼓起个小包,专心致志噙着糖块的姑姑来。他炫耀地掏出自己的两颗糖,让姑姑看,姑姑毛乱的黄头发下,一双大眼睛闪耀着羡慕的光芒。因为有了两颗糖的等待,那一个下午,比一个世纪都要漫长,他到羊圈给羊倒草,摸出那两个糖看看,到牛圈给牛饮水,隔着口袋,再摸摸那两颗糖,它们还老老实实地呆在原地呢!他的口袋,似乎装了几斤黄金,坠得他挪不开步子。晚饭后,他早早爬上了炕,心里憧憬着明天吃糖时的骄傲,就又有了坚持的勇气!不过,他迷糊着眼睛,两个糖不知几时,却在他面前晃啊晃地,晃得他睡不着觉……最后,他从口袋里摸索出一个糖来,提心吊胆地拧开糖纸,狠狠地舔了一口!他的心咚咚直跳,就像偷了别人的东西一样,感到惶恐和不安。他甚至舍不得脱掉裤子睡觉,裤兜里的两个糖,牵挂着他的心,他渐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天亮的时候,奶奶唤醒熟睡的父亲,他挺起身子,伸个懒腰打个哈欠,下意识地摸摸裤兜,哎哟不好啦!他的裤兜死死黏在了一起,热热的炕头,融化了他兜里的糖块,他也顾不得别的了,哇哇大哭起来……遗憾悔恨噬咬着他的心!

而今天,哪怕是在父母依然生活的这个偏远落后的小山村里,人们的物质生活也早已今非昔比。高大气派的红砖瓦房早已取代了记忆里低矮破旧的土坯屋,宽阔平坦的柏油大道替代了坑坑洼洼、黄尘扬天的土路。快捷舒适的小轿车也结束了乡里人徒步行走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出行艰难。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人始料不及感慨万千!高档精美的糖果,更算不上什么稀罕物了,成了家家户户摆放在茶几上的待客用品。泡在蜜糖罐子里的孩子,谁还会把一粒水果糖当作珍宝呢?看着孙子们吃半个扔半个,父亲总是絮絮叨叨地数落,然后说要不是牙疼,他就把娃娃们嚼剩的糖块,都吃掉算了。说着这话,父亲拿出几张餐巾纸,把孩子们剥了包装纸的糖块,仔细认真地一个个重新包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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