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赵金勇
说这株小草身世不明,是因为我和妻子都不清楚它是在什么时间、从什么地方、以怎样的方式落户到我家那个正郁郁葱葱快快乐乐地成长着一棵芦荟的花盆里的;也不明白它经历了一个怎样的短暂或漫长、简约或复杂的胚胎复苏、发育成形、直至破土而出再以惊奇欣喜的目光看这世界第一眼的过程。更令人疑窦丛生的是,我和妻子不遗余力地把自己所见过或听说过的花花草草的模样在大脑里仔仔细细反反复复梳理来梳理去,却始终对它的颜色和姿势倍感惊讶和陌生,无从凭着哪怕蛛丝马迹呼唤出它的学名或者乳名。既是少数几位让我倾心仰慕见多识广声名大噪的前辈和高人来家里说古论今,面对着它也只能是一脸的茫然无知和无可奉告,全没有了时常会有的滔滔不绝和矜持高深。
这绝对是一株诡异而又灵慧的小草。它的相貌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它那血管一样鲜红的杆茎,一头舒适地睡进松软湿润的花土里,另一头却悠哉游哉地顶着一片蓝宝石一般荧光幽幽的椭圆形叶囊,仿佛就是它来到这个世界上时戴的帽子。它破土而出的位置似乎也是出生前早就在下面精确测量计算好了的,不偏不斜,恰到好处地在两片芦荟叶茎的中间,这样就没有了压抑和迫害它随意成长的危险和隐患。它头上顶着的椭圆形蓝色小帽舒展惬意地倚在丰满厚肥的芦荟叶片上,正频频点头心满意足地沐浴着早晨灿烂的阳光。那托扶着它的芦荟叶片,似是温情脉脉地摆动摇篮的手,轻轻摇晃着,生怕它受到丝毫的惊吓。这花盆里的土著居民芦荟和初来乍到的不明身世的怪草,第一次相见就心有灵犀,如胶似漆地粘合在一起了。
这株怪模怪样灵异鬼魅的小草让我和妻子心生敬畏。我们不知应该如何伺奉它,在它面前无所适从。最初的惊奇和兴奋也一天天向惶惶不安演变。其实我和妻何曾没有产生过除掉它灭了它的念头?可是我们都不敢开这个口,彼此多次以温馨期盼的目光鼓励对方大胆地说出来。但是没有。我们谁也没这份勇气和胆量。我们恐惧着,却又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把目光久久定格在这怪草和芦荟的依依偎偎上。怪草显得越来越离不开那株芦荟了,它时常用血管一样鲜红的杆茎一圈又一圈地纠缠着芦荟,且一圈比一圈纠缠得更给力更动情。头上顶着的椭圆形蓝色小帽也更加频繁地在芦荟的叶片上摩擦爱抚着,仿佛它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进入了最后时刻。有几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听到了它们的窃窃私语,幸福中潜伏着感伤,快乐里流淌着酸楚,憧憬里渗透出无奈。真的,我是多么地希望把这一切都归类在梦中啊。可是,这竟然比我此刻叙述这事本身还要真切可感。
怪草和芦荟的恋情已经到了不顾一切无所顾忌无以复加的地步了。这两天,怪草一直把芦荟紧紧环抱死死纠缠着,仿佛稍一放松就会永远失去似的。头顶的椭圆形蓝色小帽也一刻不离地枕在芦荟的叶片上,像在做着一场销魂荡魄无始无终的梦。芦荟也全身心地沉浸于其中了,每片叶子都瑟瑟颤抖着,情火熊熊燃烧着,满腹的情话却结结巴巴地说不出来,一幅窘迫狼狈的模样。两个唯有瞬间不离相依相偎,此时此刻任何的语言都是多余且苍白的。
“它们一定是有故事的!”我和妻对此都坚信不疑。我们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孟姜女哭长城、刘兰芝和焦仲卿、梁山伯与祝英台、林黛玉和贾宝玉……妻甚至想起了不久前在电视上看到的一对年轻恋人双双服毒殉情的报道。我们四目相对,感到又一个可歌可泣惊天动地流传千古的爱情悲喜剧正在我们的身边紧锣密鼓地酝酿着、悄无声息地推进着,并且会很快将惨不忍睹地拉开大幕。这场悲喜剧的主角虽然不是我和妻,但却和我们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千丝万缕的干系。我们恐惧这场悲剧的舞台与我们是如此零距离的贴近,又实在抵御不了心潮澎湃想一探究竟的冲动。我们异口同声充满真情地呼唤着:“半仙单六。”
这“半仙单六”姓单,今年七十有四。从他祖上代代口传是瓦岗寨好汉单雄信的嫡亲后人,但传到他们这是第多少代了,单家子女们的说法却大相径庭。有的说得实在是玄乎,说是有好几百代了。人们根据历史朝代屈指一算,平均下来他家从古至今没有一代活过三岁半的;有的说得又过于保守,说是才两三代,仿佛他家人代代的寿数都不次于乌龟王八,这则笑谈流传甚广,为提升我们这个多达万人的镇子的知名度做出了突出的贡献。因“半仙单六”翁在家中兄弟姐妹里排行老六,又特别擅长寻踪觅迹进而侦破了人鬼之间的恩恩怨怨疑案大案而蜚声镇内外。若论问起哪个人的前生来世,吉凶祸福,那更是一掐两个准,三说四个灵。因此成为被百姓“想起率”最高的首席名士,被百姓敬畏至极心悦诚服地奉上“半仙单六”的尊号也是理所当然众心所向的事情。
“若问灵不灵,先看诚不诚。阴阳诸纠葛,尽在爷心中。” 当我恭恭敬敬把“半仙单六”迎请进六楼的家门的时候,上楼时还一个劲地抱怨楼层太高气喘吁吁的老仙翁,竟然气足声朗地咏叹起来。我们镇子的男女老少对此早已耳熟能详且深谙其意,所以妻子也赶忙恭恭敬敬地把两张百元大钞贡了上去。“不诚矣!不诚矣!”老仙翁半闭半睁着双眼每传出一次“不诚矣!不诚矣!”,妻子就双手哆哆嗦嗦地加贡一张百元大钞。直到加贡够一千元的刹那间,老仙翁双目圆睁,炯炯有神,疾步如风,威风凛凛地在我家各房间角角落落巡视探究了一番,当巡视到那株怪草前的时候,神色静穆地久久站定,口中念念有词:“只因当日一誓言,苦苦追寻两千年。万般磨难终有尽,始信苦去是甘甜。”随后在沙发上端坐,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又悠悠地呼出,接着就半闭半睁着双眼,似睡非睡地惚兮恍兮到另一个世界里了,两只“仙人掌”一边一个掌心向上威严地端放在“仙人腿”上,或弯指掐算,或曲掌推测。我和妻生怕玷污侵扰了这神圣的时刻,连喘气都小心翼翼的。时间完全凝固了,就像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老仙翁的声音也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飘飘然入耳:“原本一段好姻缘,怎奈世事多凶险?离合爱恨前生定,夜半一梦皆释然。”吟罢,老仙家全然无视我和妻的茫然迷失,一连声地吆喝着“有故事啊有故事啊……”出门而去。
我和妻预感到所有的谜底一定会在今晚昭然若揭,尽管已经到后半夜了,我们依然在无边无际的夜幕的包围中,定定地一动不动正襟危坐在沙发上,大睁着两眼寂静地等待着。我们在等待什么呢?实在是只能感受到却难以用语言表述出来!我们感受到有什么正行进在来向我家的途中,速度极快却又无声无息,情绪热烈却又神情若水。来了来了来了……当阳台的窗帘悄然卷起又舒缓地落下的刹那,我们就心知肚明了。两团五彩缤纷闪烁着的光影飘然而至,在距离我们一米开外且与我们两眼等高的位置悬停了。此刻的我完全像被梦魇住的人一样,心里虽然什么都清楚,大张着嘴却发不出声来,全身各处也是一下都动弹不得。“我是你家花盆里的那株草,我们俩是有故事的。我们的身世好苦好苦,蒙冤受罪好几百年了。但是不能说给你们听。”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轻轻婉婉地,凄惨却清丽。“我是你家花盆里的那棵芦荟,我们俩是有故事的。我们的冤案好几百年了终于得以平反昭雪。但是不能说给你们听。”一个青壮男子的声音,沉沉闷闷地,是出土青铜器撞击水泥电线杆所发出的那种音色。“我们就要走了,先去领取对我们几百年所受冤屈的赔偿,然后定居在我们最初相识相爱的地方。”年轻女子的声音多了几分娇媚。“我们在这个世界的生命就要结束了,请在明天早晨太阳出来的时刻,在黄河岸边把我们一同焚烧,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开始新的生命历程。拜托了。”青壮男子的声音少了些须沧桑。“我们与你们是有故事的,但是不能说给你们听。请用心保存好我们留给你们的信物,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时候,凭着它我们就会相认并细叙旧事的。”这次是两个人的声音。言毕,阳台的窗帘悄然卷起又舒缓地落下,我们随即恢复了以往那样说话和行动的自由。这究竟是不是梦境?
我和妻急忙冲向花盆,都惊呆了。芦荟与怪草紧紧纠结着,双双干枯僵硬没有了一丝生命的迹象。看看墙上的挂钟离天亮没多少时间了,我们手忙脚乱地把芦荟和怪草从根挖出,竟发现它们的根也是死死地纠缠在一起,任何人也休想将它们分离开来。我们顾不上唏嘘感怀,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包好,下了楼就慌不择道地向河边撒步而去。
硕大鲜红的太阳从黄河对岸的山脊后面恬静贤淑地出来了。我两手哆哆嗦嗦地反复多次终于把火点起来了。这是怎样的火啊!五颜六色的火焰就像一群身着自己最喜爱的花裙的姑娘,在尽情歌唱着,疯狂舞蹈着,痴迷憧憬着,甜蜜恋爱着。更奇的是这些火焰还对着我和妻齐刷刷地把火苗向下扑闪了三次,我们坚信不疑这是在向我们道谢告别。果然,最后一次扑闪后火焰随即变为两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绚丽夺目的光环,向太阳飞去。静静地、轻轻地、慢慢地、柔柔地融合在太阳的七色光中了。
当我们依依不舍地把目光收回时,看到在刚刚燃烧后的色彩斑斓的灰烬中,正祥和地酣睡着一个精美绝伦的尤物。哦!这不是那株怪草来时戴的椭圆形蓝色小帽吗?这就是我们在另一个世界相认相忆相知的信物啊!我们能用什么来相伴和呵护它?生命的全部吗?恐怕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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