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马忠华
回家的路上,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沉甸甸的,好像这一回去,从此在我的生命里就永远失去了一份寄托。我知道,早一点回去,就意味着与骡子的诀别会快一分钟。刚刚修建而成的滨河大道像黛色的地毯一样坦荡入砥,路边的景观河里水波荡漾,水草摇曳,碧绿的稻田和野草铺天盖地伸展向远方的黄河边,把毛乌素沙漠也染得黄色中泛出一缕淡蓝。可是,我无心去欣赏这黄河滩上的美景,我的心,沉重而压抑。
“现在这年月,还有人买牲口干什么?”我不解地问同行的父亲。
“拉到屠宰场去。”父亲一句话,就让我心里滴血。我很想劝说父亲,不要卖掉骡子,可是我知道,秋天过后,父亲和母亲将一起随我们进城,明年说不定不回来种田了。亲戚们,谁会愿意帮我们照看骡子呢?
回到家,就看到姐夫已经把骡子牵了出来,拴在一辆农用车上。姐夫和牲口贩子、邻居张大爹几个正在围着骡子闲谈。
看到我们回来,牲口贩子迫不及待地问父亲骡子到底卖多少钱。父亲要在姐夫原来说的价格上再加。也许,他想用这种方式,来终止交易。内心里,也有着对骡子的不舍。但贩子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就答应了,那份豪爽,真是少见。
价钱谈妥,放下农用车后车门,大家前边的拉,后边的推。骡子,在一阵无奈地挣扎后,很不情愿地上了农用车,咣当一声,车门关上了,也就把这匹与我们朝夕相处了多少年的骡子关在了另外一个世界。
斜阳西照。我看到,骡子,亲爱的伙伴,曾经是我们家里不可分割的一员,如今,伤痛地站在农用车里,悲苦无助地看着我们,乌黑的大眼珠里,溢出了两滴泪水。
农用车开走了,我走进院子,我实在没有勇气目送骡子诀别而去。这是一匹被我们叫做“小骡子”的伙伴,就这样,消失了,消失在芳草无情的斜阳之外,消失在山长水阔的另外一个世界。
一连几天,我都无精打采。我的眼前,始终像放电影一样,闪现着几十年来我家前后养过的三匹骡子的身影。
大概在我上小学二年级时,父亲用800块钱买回了老骡子。第一天干活,村里人就惊叹了:“呀!这骡子真乖!”
老骡子的乖,真是乖得让人有点不相信。犁田时,手牵着缰绳拉老骡子顺田埂走一趟,再往回犁的时候,放开手,老骡子就能不偏不斜地顺着刚刚拉开的犁沟向前走去,绝不偏离犁沟半寸。每当看到别人家的骡子拉着犁铧满田地乱窜,气得犁地的人挥鞭猛抽,大骂不止,父亲总是自豪地抚摸着老骡子。干完活,还额外地给老骡子多放一些油渣饲料。
老骡子识路,而且很遵循走路的规矩。拉车,只要走过一趟,再往后不管来回走几趟,都不用赶车的人指挥,老骡子准能毫无差错地把车拉到目的地——除非赶车的人临时改变路线。因此,小时候,我帮父亲往田里送粪或往家里拉土,躺在空车里睡大觉,老骡子就规规矩矩地把车拉到田里或拉回来,惹得一家人哈哈大笑。
老骡子对耕田拉车真说得上是兢兢业业。干活时,除非肚子饿得万分难耐,绝不扭头去吃身旁的庄稼,甚至,连田头的野草也不屑一顾。和它一起拉犁的牲口想要抢吃身旁的庄稼或草,还真不容易,因为老骡子只管走自己的路,绝不会因为旁边那位搭档要抢吃而偏离轨道。
后来,家乡人决定改种水稻。播种水稻用的是条播机,拉偏了,稻子长出来后就歪歪斜斜看不出稻沟,薅草、追肥、打农药都很不方便,一不小心,一脚下去,就把一大撮嫩嫩的稻苗给踏进了泥里面。因此,乡亲们都不放心用牲口来拉条播机,只好用人来拉,装满稻种的条播机在水田里拉上一趟,人就累得瘫坐在地。
姐夫抱着试一试,同时也玩一玩的心态,把老骡子套上条播机,牵着拉了两三趟,放开手,只用一个人在后面扶着条播机,吆喝一声“■——”,天哪,奇迹发生了!只见老骡子拉着条播机在水田里顺着刚刚撒下的稻种边沿向前走去,竟然不差离一丝一毫,播下的稻种形成一条条笔直的线,那样清晰。
从此以后,每当五月份播种水稻时,别人家都用人拉着条播机在水田里吃力地向前匍匐挣扎,只有父亲,扶着条播机,悠闲悠哉地跟在老骡子屁股后面,撒下一条条笔直的线。
我家稻子播完了,就有人来借老骡子用。没门!父亲怎么能舍得让自己的宝贝去吃这份额外的苦头呢?当然,如果是伯父和姐夫家来借骡子,父亲还是会答应的。
这年春节刚过,父亲就和伯父商量再买一匹骡子,毕竟,老骡子孤单单一个儿干活,时间长了吃不消,尤其是长期犁田,简直会要了它的命。
不久,一匹高大威武的红骡子被牵进了我家的牲口圈里。这只骡子年龄要比老骡子小几岁,可是因为腿长身架大,我们就叫它大骡子。据说大骡子的母亲本是一匹军马,大概是继承了母亲的基因吧,大骡子脾气十分暴躁,给它递饲料都要撅过屁股准备踢你一蹄子。出门干活,更是轻易不能给它带上笼头。套车时,总是半个屁股扭向车辕外面,没有两三个人对付,你别想把车辕架在它的背上。
这还不说,大骡子还有个坏毛病,往往在放青的时候,发挥从它母亲那儿继承过来的军马特长,撒开蹄子向黄河滩深处狂奔而去,而且,还把老骡子带着一起跑了。在父亲的央求下,邻居们纷纷出动,拿着长绳子去围追堵截,于是,浩瀚的黄河滩上形成了一只浩荡的追击队伍,煞是壮观。
奶奶想了个办法,用脸盆端了一些粮食,边摇动着边呼喊骡子回来。听见脸盆响,老骡子停下脚步,回过头,看见奶奶端着脸盆,就慢慢地走了回来,我们趁机抓住老骡子的笼头。可是,大骡子呢,只是停下来看了看,然后掉头继续疯跑。
父亲气急,拉着老骡子往回走,嘴里骂骂咧咧让我们也都回去,说不要大骡子了,爱跑哪跑哪,最好一头扎进黄河里淹死。
看见我们拉着老骡子越走越远,大骡子终于妥协了,慢慢踱着步子跟了回来。
走进圈里,父亲立刻关上圈门,在旁人的帮助下,用长绳子把大骡子四条腿缠绕了个密密匝匝,绳子两头系在圈中间的石柱上,让它动弹不得。然后,父亲拿出他当年开发建设大武口城时候赶胶车的长皮鞭子,在大骡子身上没命地抽打,一条条血印子就像黄河滩上的酸溜溜一样爬满了大骡子的身体。老骡子在旁边看着自己的伙伴挨打,心惊肉跳地跟着父亲的皮鞭子一抽一抽,身子也一抖一抖地跳动。奶奶心疼骡子,站在圈门口怒骂父亲:你折腾啥呢,羞先人着和牲口一般见识。父亲不理睬奶奶,继续抽打,仿佛要把他在大集体时候驾着牲口车却被迫拿牲口当爷爷看的那些窝囊气全部都出在大骡子身上。奶奶骂累了,一甩胳膊,扭头就走:羞你先人了,你打吧,打死骡子,自己拉车套犁,以后你就是俺家的牲口。
看着大骡子那副可怜相,我又是好气又是心疼。我想起了梁山好汉,要么不造反,要么就造反到底,干嘛要半路上采取妥协政策,接受招安,跑回来受这份窝囊气呢,到最后连命都保不住。
当然,父亲并不想要大骡子的命,只是让它长长记性,以后不要再犯贱。
可是以后呢,大骡子还是经常犯贱。犯贱,挨打,挨打,犯贱,周而复始,直到有一天,它再也不能犯贱了,再也不能挨打了。
骄阳似火,我们拿着镰刀,蜷缩在被太阳炙烤的热辣辣的气团里面,摆出一副与命运抗争的姿势,把一撮撮麦子割倒在地上。气团里混合着热辣辣的麦芒味儿,像针尖一样扎得我们几乎要窒息。有人来喊,我家的大骡子死了。父亲撒腿就跑,忘了把镰刀扔掉,镰刀就在他右腿旁边挥舞着,好几次,差点砍到他的腿上。
我们跟着父亲跑到家门前的湖边,看到大骡子已经平展展地躺倒在地上,四蹄伸直,脖子伸直,头努力地向前方探去,那身姿,刚好在大地上形成了一个十分逼真的“刀”字形状,就像一把菜刀,狠狠地砍在我们心窝上。
原来,我们威武的大骡子,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睡觉时总是不小心让缰绳从身上绕过去,缰绳的另一半就压在了它自己的身下。而它,没有老骡子那份聪明,不知道向相反的方向翻个身,只知道直愣愣地往起站,缰绳就死死地把它勒住,慢慢地,缰绳挪到了脖子上,我们可怜的大骡子,就这样被活活勒死。想起它那干起农活一个顶俩的浑身力量,想起它给我们家立下的汗马功劳,我们心里十分痛。
父亲扔掉镰刀,双手抱头,痛苦地蹲在了草地里,脸色就像草丛中的湿泥,褐红中混杂着土灰,两行黄河水一般浑浊的泪水夹着汗水落在草地上……
大骡子走了,父亲也躺在了炕上一连几天没有起来。姐夫于心不忍,自作主张,跑到姚伏集上买回来一匹刚满牙口的小骡驹子,也是我家最后一匹骡子。虽然年龄小,但是小骡子拉犁总是一个劲往前蹿,往往要领先老骡子半头,害得老骡子经常被父亲用皮鞭抽打。拉车的时候,总是小跑着,慌里慌张,一不小心就把车给拉到了路旁边。在它屁股上拍一巴掌,立刻就飞跑起来,跑着跑着,背上的鞍座被摔了下来,耷拉在肚皮上,拍打得小骡子肚皮疼,于是,这小家伙就撒腿狂奔。
也许刚刚离开妈妈的怀抱吧,小骡子对我们这个新家太陌生,在牲口圈里面烦躁不安地绕着石柱子不停地跑,一圈又一圈地跑,跑着跑着,蹿到圈门口,用前蹄子刨木棍拼成的简易圈门,想要努力挤出去。
终于有一天,圈门被小骡子给刨得松松垮垮,小骡子就趁人不注意,蹿了出去,没命地跑了,一阵工夫就不见了踪影。
“肯定是跑回以前的家了。”父亲说。父亲就骑上自行车,到卖骡子那户人家去找。
天黑了,村庄里到处灯火闪亮,饭菜的香味弥漫在黄河滩上,早春的青草芳香,和柴草燃烧后从屋顶烟囱里冒出来的稍微呛人的香味缠绕在一起。远处的黄河边上慢慢飘起了一层水雾,碧嫩的芦苇和蒲草在水汽中隐隐约约地摇曳生姿。我们端着饭碗趴在窗台上,在奶奶一声声的提醒下,扒拉一口饭,脸蛋贴在窗玻璃上使劲向外看,希望看到父亲拉着骡子从院门口进来的身影。
夜色更深了,听见两声狗叫,然后是院门响动。母亲眼尖,隔着玻璃认出是父亲拉着骡子回来了。父亲走进屋,告诉我们,小骡子真地跑回老家去了。幸亏那家人都是熟人,就把小骡子关进圈里,准备第二天给送回来,结果父亲就去了。
后来,时间长了,小骡子再也不往老家跑了。大概,它已经把我们家这匹老骡子当成了自己的妈妈。如果两匹骡子一同挣脱缰绳或农具跑了,只要端上半脸盆粮食勾引着让老骡子上当然后捉住它,小骡子也就乖乖地跟着回来了。
看到老骡子在家里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我们更是把它当宝贝看待。我和妹妹对父亲说,将来老骡子干不动活了,我们也不要卖掉它,就让它在咱家养老,等到它离开这个世界,就把它埋在我家田头的荒地里。父亲郑重地答应了。
农村的形势发展飞速,干什么都机械化了,牲口也就失去了在这块让它们祖祖辈辈艰辛付出的土地上安身立命的资本。驴、骡、马,回民不能吃的家畜都卖了,牛也一头一头被卖的卖宰的宰。我家因为没有四轮拖拉机,两匹骡子幸运地在这块土地上待到最后。可是,绝大部分时间里,它们毫无作为地躺在圈里耗费时光,直耗得神情麻木,草也吃得少了,而老骡子呢,甚至连粉碎的玉米饲料都不愿吃了,看得我心里难受。我知道,它们迟早要离开这个世界的。
有一天,我回到老家,特意去圈里看了看,意外地发现老骡子不见了。一问,才知道父亲经不起别人的劝说,最终还是把老骡子卖了。
好在,小骡子还在,周末或节假日,我从县城回到老家,还可以在小骡子身上摩挲一会儿,然后捧着它那漂亮的脸庞轻轻地摇两下。自从老骡子离开后,长时间的孤独寂寞,让小骡子也变得乖巧温顺,还用头在我的身上擦两下。
……
可是现在,就连还比较年轻的小骡子也被高度发达的现代农业技术给送上了屠宰场。小骡子,当你站在颠簸的农用车上,在沿黄公路上走过一村又一村,越过一水又一水,落日斜阳下,幽幽稻香中,婆娑玉米影边,蓦然回首,你是否也会“日暮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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