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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牛

时间:2024-05-04

大约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我被派到地处偏僻的乡野驻村当差,那时候正值草儿嫩绿,野花烂漫的时候,各种植物都在这个季节拨节生长,空气里弥漫着天籁的馨香。村长从他家里拉出一头牛到村上的院坝里,语气诚恳和蔼地对我说,这段日子家里的琐事很多,请你帮我放一下牛。我伫望远村子外满山坡的绿草,便在半推半就中揽下了这桩有生以来的放牛活儿。

往事历历在目,那头牛是棕色的,脾气慢吞吞的,体形半肥半瘦的,它的骨骼和架子却很挺拔,村长唤它“老把式”。村长把牛牵过来,把牛缰绳递到我手中,便转身从村公所的门背后摸出一根结实的棍子交到我中,用手比划了一下远处放牛的山坡,说,就到离村只有两里多些的地方去放牛吧。

我望了望牛,又望了望远处的山坡,心里老觉得底气不足,正当我想开口推脱放牛之事,村长早已心领神会地开口说,兄弟,这牛性子温和,我是有把握才把它交与你的。放牛对于我来说,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的事情。我有些害怕,说,我怎么认得路呢?村长迫不急待地说,跟着老把式走吧,老把式经常到山里去吃草,它认得路。太阳挂上树梢的时候,你就跟着牛下山回家。

此事已过去好几年了,现在想起来仍觉得有些胆寒,把一头牛交给一个在城里长大的人,并且压根儿没有放牛史的人,说话像炸豆子似的村长竟然那么放心。那时的我只知道村长让我替他放牛的原因,是想白捡一个劳动力为他分担家务。现在看来,一定是贫困艰难的生活把他的心打磨得过于粗糙,生活给他的负重太多了,他也就没有那种瞻前顾后的个性,纯属一根肠通屁眼的山里汉子。我当时暗自责怪,他做事怎么这样草率,但既然已经驻村蹲点当差了,只好把委屈咽进肚子里,硬着头皮接受那桩放牛的差事。

于是,好些日子我披着晨曦,跟着老把式向村子远处的山坡走去。

上山的时候,由于在城里出则乘车,上班也是坐着,缺乏锻炼的我,动作迟缓爬得很慢,远远地落在老把式的后面,我怕追不上它我会迷路,很着急,汗水很快就湿透了衣服。

我看见老把式在山路转弯的地方把头转向后面,见我离它很远,就停下来等我。这时候我发现老把式对我这城里的陌生人,也不欺生,相反倒有些体贴的成分。我对它油然而生了好感,宛若旅行在外的人遇到家乡人一样,彼此有了一个嘘寒问暖的照应。但是我仍存有戒心,因为孩提时候我母亲跟我讲过,牛生气的时候,会用蹄子踢人。我可千万不能让老把式生气,不然,在高山陡坡上,他轻轻一蹄子就能把我踢下高达百米的山坡,我且不是粉身碎骨,永远地跟老婆儿子bye bye了。

村干部们回家忙活庄稼地的农事去了,村长安排我给他放牛,我牵着牛的绳索,牛也用绳子牵着我,打发那些寂寞而弥漫着乡土气息的时光,村公所的院坝成了老把式和我交流的家,我用一根稍微长一些的绳子,将老把式拴在一根木柱上,遇到毒辣辣的太阳抑或是刮风下雨之时,老把式便直起身来躲藏在村公所的屋檐下。每当旭日东升,我牵着老把式,沿着它的脚步上山放牧。路遥知牛力,日久见牛心,渐渐地我熟悉了老把式那忠厚老实的个性,可我老觉得它的行动和神色慢悠悠的,我时常想莫非老把式也在想,我这个城里人和它朝夕相处也不容易,所以才行动神色慢悠悠的,生怕惹我生气,害怕吓着我。

宁静清爽的乡村日子让我思考动物和世界的关系:茫茫人海中,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自我;在动物面前,尤其是在我眼前的动物——牛的面前,我是一个睿智的化身,我能思索和主宰牛做不成的事物。但从我熟悉的老把式的眼神和步态里,它大概觉得我就是一个还没有翻过大山,趟过大河的城里人。换句说,就是没有吃过苦头的小牛犊,需要涉世很深的老牛的照顾。经过几天的周旋,我和老把式便成了老相识,和它一起外出上陡坡的时候,我试着抓住牛尾巴借助的力气爬坡,老把式没有拒绝我,感觉得到它多用了些力气,它显然是帮助我,拉着我爬坡。有时还把头调转过来,睁大眼睛看着我,仿佛在对我说,不要顾及什么脏了臭了的事,拉紧拿稳我的尾巴爬坡上坎会轻松一些。

老把式像一个土生土长的山里人,对自已家乡的一草一木熟透了,尤其是对去地方,会什么样鲜美草色,真是到胸有成竹的地步。即使在山穷水尽的时候,它也能找到隐藏在岩石和土包后面的草丛。我发现它会用鼻子闻着土地的气味走路,那灰不拉叽的鼻子好象是它行走的最好导航仪。它很会选择路。在陡的地方,老把式一步就能踩到最合适、最安全的路;在几条路交叉在一起的时候,老把式选择的那条路,一定是到达目的地最近的。我心里暗暗佩服老把式的本领。有一回我不小心在一个陡坡梁子上摔了跤,膝盖也被摔破了,鲜血沁透了裤子,我赶快用手绢和新鲜泥土止住血,腿的疼痛难捱,我不得不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眼巴巴地望着夕阳缓缓落山,无可奈何地看着月亮慢慢出来,月亮逐渐的越升越高越明亮。老把式已将此处山坡上,边边角角的青草搜了底朝天,然后昂起头满足地吼叫起来。它扭头见我趴在地上捂着裤褪,索性走过来卧倒在我面前,随即仰着脖子嗡、嗡的哼了几声,仿佛在说,城里人,时间不早了,该回家了。又饿又怕的我忍着腿部的伤疼,挣扎着爬上了牛背,老把式驮着我行走在月亮朗照的山野里,整个夜空在牛背上起伏,月亮越来越明净透彻,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嫦娥奔月”的传说故事。

牛驮着我,我驮着月亮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多时。村子附近的老农看见老把式驮我回来,都深有感慨地说,算得牛把你给驮回来,不然的话,出了事都没人晓得。老农一边说一边伸手往背箩里抓出大把青草喂老把式,以表示对它的感激。之后,还不时的抚摸着牛的身体,自言自语地说,呃,真是一条通人性的牛。两个多月的驻村生活一晃就结束了,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我把牛移交给了村长的二儿子。那天我记得很清楚,老把式被牵出村公所院坝里,还不时地扭过头来看它的“朋友”,我噙着泪水在忍痛割爱中注视老把式离我而去。

两年后,老把式死了。这个消息是从来城里办事的村里人的侃谈中获悉的,我几乎不能置信,但的确是可靠消息,那头牛是从陡坡摔下来摔死的。村上的人说,我走了以后,村长就把拿去拉犁拉车,还让它推磨,这种超负荷的劳累,加之又没有给牛喂足饲料,几个月时间就把老把式折腾得骨瘦如柴。有一天夜里,主人忘记了给牛喂食,饥饿难忍的老把式便用力撞坏了牛棚,偷偷地溜出来,独自上山寻找食物,不慎失足摔下山来,天亮时,有人从山下看见它,已经摔死了。当我获知此事,我的鼻子有点酸,我真想大哭一场来祭祀这已故的牛——老把式。青草边月光下老把式的身影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它虽然不会说话,却又那么通情达理,甚至在我身处危困之际救过我。泪水已身不由已的夺眶而出。

我随及寻找了一个下乡的理由,车子载着我行进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我的心早已飞到老把式和我经常出入的山坡,我很想去看一看两三年前的初夏,我回到乡下,专门到我驻村蹲点放牛的山上走了一趟,在一个叫“石板沟”的陡坡上,我找到了我第一次拉着牛尾巴爬坡的那些歪歪斜斜的大石阶。它已比当年平整了许多,石阶上隐隐约约印着两个凹下去印迹,是两个牛蹄的形状,那是无数头牛无数次地踩踏形成的。几年前,包括老把式也踩着这两个凹处一次次领着我上坡下坡的。我凝望着这两个深深的牛蹄窝,我嗅着微微飘出的泥土的气息和牛的气息。我在记忆里仔细捕捉老把式的气息,我似乎呼吸到了老把吹进我生命的气息。

和我同行的人,嘲笑我说,这有什么难过的,不就是一头牛嘛!他们不懂我和牛的感情。

我忽然明白,我放过牛,其实是牛放了我呀。我放了两个月的牛,那头牛却放了我这一辈子,我的灵魂被一头牛牵在骨子里。

每到月朗星稀的夜晚,我感觉老把式好像还在驮着我行走夜的呢喃,行走在如水的月光下,和山的皱纹里……

作者简历:唐勇,1968年生于云南昭通。1997年开始文学创作,散文作品曾获2010年度《中国散文年》征文二等奖, 曾在《散文选刊》《文学月刊》《西部散文家》《昭通文学》《楚雄文艺》《乌蒙山》等省、市、区级刊物上发表过散文多篇,并获2011年昭通市文学创作奖,昭阳区首届、二届政府文学奖,现供职于云南省昭通市昭阳区委宣传部文明办,系西部散文家协会会员,昭通市作协会员。

【责任编辑 赵清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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