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梁小斌
我记得《圣经》上曾说:“时间来不及了,我不能再作比喻了”。比喻是最久远的诗歌技巧,石厉在诗歌中也使用,但石厉不会只停留在比喻的狂欢中,不会只停留在事情的表面,他常常试图进入事物,试图直接抵达事物的核心。他近期的诗集《走向彼岸》(中国文联出版社2012年12月版)代表了这样的风格。许多诗人写过大海,大多留下一些泛滥、虚假的抒情,可石厉写大海,几乎要带领我们看到一个我们平时看不到的大海:
大海是一粒未被打磨的天珠
闪耀着含混的光芒
走进它
它就会滚落到大海的另一边
它永远不是我所看到的样子
(引自《观海》)
他写海鸥,既有古典主义的准确,又有象征主义的全面、透彻,能让那些经历过苦难的灵魂一下子找到黑夜中的亮点:
夜晚的海鸥
吸足了大海深处的黑暗后
突然在更黑的海面上
迎来了自己的节日
(引自《海鸥》)
这是在描写绝望,以及绝望之后的希望。石厉在思想、人文学术领域虽然成就颇高,但在我的印象中他更是一位地道的诗人,他在本质上是诗歌的。从少年时代开始,他就执著于诗歌,过去如他曾自叙他常常因为理论形态与诗歌形态的冲突而痛苦,并受这种痛苦的煎熬(当然不仅仅限于这种煎熬),头发过早花白。这种花白就是象征,使我仿佛在他的诗歌中看到了痛苦的大火燃烧后形成的灰烬,正如王蒙先生近期在一篇《明年我将衰老》的文章里所说,灰烬阻止了燃烧,但灰烬保留了火种,保存了燃烧。石厉的诗歌似乎是痛苦与激情燃烧后的灰烬,有一种灰烬般的冷静与理性,保存了他的痛苦与激情的整个过程。讲到理性,很多诗人都会猛扑上来,也想咬上一口,因为谁头脑里都不会缺少理性的思考,问题是某些诗人的确有一点,但是大都坚持不下去,也深入不下去。我仿佛看到石厉总是坐在那里,陷入沉思的汪洋大海,他没有被海洋所淹没,而是在幽深的海面上,或者在某个沙海的深处,在时间流逝的河岸边静坐,只是在海鸟和鸽子的飞翔中偶然抬一下眼睛,然后继续沉思。他在《倦客》这首诗中写道:
有一个人坐在马路边抽烟
烟雾在上升,他的身体在下沉
他坐着的地方也在缓慢地陷落
……
我虽然看不清他被烟雾笼罩的
面庞,但我看见他的身体里装满了
沉重的铁,又一条地下铁轨
在他的体内延伸,一动不动的他
却始终不知道应该怎样出发
读石厉的诗歌,你得慢慢地咀嚼,然后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出其不意,你才能看到一种持久的激情与理性。这种激情和理性会在你的情绪中死灰复燃,这种激情和理性是在人生的灰烬中产生的,是在石厉长期的“坐姿”中产生的。他曾在一首诗歌中明确表达:
坐着,将自己坐得越来越小
而周围的事物却越来越大
石厉的坐下来,似乎不是为了自我涅槃,深谙佛学的他曾经说东方的涅槃和西方的上帝一样,都是一种尽善尽美的理想状态,现实中的人难以证得,所以他的坐下来是没有目的的一种本能和常态,是他自身懒惰、消沉本性的一种身体反应。他的坐下来更自然。按理说,人要是真正坐下来,他怎么写诗呢?他的诗歌里难道仅仅是“坐态”吗?读石厉的诗,我想起一件事,我曾经带孩子去参观明朝家具展,当我被优美家具所感染,令孩子在椅子上坐下时,孩子却被吓哭了。我恍然大悟。我环顾周围,这个展厅灯光昏暗,无数观者如同鬼影,孩子是不敢在这个凳子上坐下来的。我们现在的诗人们也如同这个孩子,他遇上了经典诗歌的憧憧鬼影,如果家长命令他一定要在这把椅子上坐下来,他就可能在这把椅子上撒泡尿,中国诗坛不是出现过类似的情状吗?我们往往没想到,孩子在反抗椅子时的进步意义,而这个所谓的进步,又是通过一个孩子的撒尿神态来完成,这就是诗坛的怪圈。我们念念不忘的却是诗人的神态或曰神韵。
中国的诗坛必须要经过一个去诗人“神韵化”的进程,这一点,石厉认识得最为透彻。石厉在其诗集《走向彼岸》的自序中说:“命运注定你成为井底之蛙,你可以将大地坐穿,你可以将天空看透,但你依然孤寂与简单。”我们日常所看到的许多事物,在我们的视觉中会一一滑过,但是在石厉的诗歌世界里,那些不大会引起我们表现欲望的事物却成了他试图进入世界幽暗深处的大门。他曾遇见的一个守门人,办公大楼里粉碎文件的声音,草叶化石,盐,鱼缸中的红鲤鱼,等等,他在以诗歌的方式寻找着这些事物与我们之间的隐秘联系。比如在《红鲤鱼》这首诗中,他写道:
她们与大海私通
命运暂时让她们经受折磨
终归有一天
她们耀眼的身体
要归于海洋
终归有一天
她们要裹挟着大海的浪潮
越过高山平原
找到城市和高楼
将正在出神的我 淹没
这就不仅仅是没有节制的抒情了,这样的诗歌具有理性的优雅、但是又有感性的神秘,具有神话般的色彩。石厉的诗歌总表现出一种让人不得不沉思的感动,人们也许会认为这是哲理诗,其实非也。一般的哲理诗,只停留在诗人自以为是的主观浅表层,而石厉的诗歌如果说具有理性色彩的话,是一种还原事物真相或还原自然真相的大理性,是一种与以往哲理诗歌不同的新理性主义。中国当代诗歌最缺少的就是这样的理性主义,那些狂妄自大、莫名其妙的烂抒情作品的大量存在,让别人以为诗人们都是神经病,他们仿佛置身于一种文学化的校园内,诗人的脾气越来越大,头颅昂得过高,变了形,诗歌当然也是变形的,以致将这些畸形的诗歌当作诗歌的主流。中国诗歌必须要走到石厉诗歌的这一步,只有到了像科学一样能够精准探索事件深处这样的状态,中国诗歌才会有意义。
在对事物进行词语化的探究中,一个孤独、痛苦的主体在他的诗歌中不尽地展现。在不断的描写与探究中,他自身也在不断地崩溃,在不断的崩溃中他建立了自己强大的主体,建立了他强大的理性。他要追求对事物探究的准确性,因而他的诗歌中的理性是顽固的,是与事物、事件无法分割的,这与中国诗歌的现状完全不同。中国诗歌的现状是,在感性中不断地犯错误,然后又不断地改正错误,因为错误是感性最好的依托,是感性的姊妹。这种状态变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常态,以至人们将这样一条道路当成了必经之路。大家知道,错误往往比正确来得生动,来得更有神韵,就像有些人总是将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的事情在感性化的印象中再添油加醋写成文学作品,博得许多人的叫好,这成为了写作的奥秘。当下诗歌的奥秘就是故意不让你朝正确的方向走,让你不断出错,自始至终就是不愿意回归理性,不愿意迈入理性的王国。这是一种自卑。在这一点上,石厉却是那样沉稳、大气,他不会在那条潜藏的“错误”道路上去消磨时光,以博得同样期待错觉的欣赏者的欢呼,他会以直觉、玄思的方式,直接出入于任何对象世界,自由地穿梭在那些几乎是人们常见的词汇中,让人们看到这些寻常词汇中那些并不寻常的景象。正如他在一首《秋天》的诗中所表述的:
……
美艳难以过早读懂自己的意义
她的姐妹是沧桑和贫穷
额外的华丽只能是叛变的种子
在萎缩者的怀里
才能得到真实的温暖
离去的都显示出刀子的利刃
转眼之间,世界就会变脸
……
他的悲凉有一种刀子一样的锋利和彻底,问题是有没有最终安慰他的东西,哪怕是舞台上幕布一样的背景也好。我发现在他的诗歌世界里,有一种东西却是暖色调的,那就是他词语中的“祖国”,他将祖国看成是一个长久稳定的家园,因而祖国在它的心目中就是家国。我能够感觉到,在石厉的诗里,祖国有时候是一个土堆,有时候是办公大楼,有时候是树木花草、江河大山,更是海洋天空,它将祖国的色调涂抹在了许多事物中,在诸多的冷色调中,有那么一抹色彩透出了温暖,透出了忧郁中的亮光:
……
我怕年老的母亲用忧伤的眼睛
看见他儿子眼中渗透出的迷惘
这迷惘染自祖国的每一个早晨和傍晚
染自熙熙攘攘的人群
……
我最大的秘密就是祖国
(摘自《致祖国》)
艾青的《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就是如此,雪没有落在别的土地上,而是落在中国的土地上,这样的诗歌,一直让我们热血沸腾。这样的诗歌,最终让我们的感情有了依靠。至此,我才理解,石厉汹涌的新理性主义诗歌中,对事物进行不懈的探索是其基本的素质,而在众多的事物之上,祖国又有着很重的分量,石厉的诗歌因此也具有很重的分量,其诗心如渊亦如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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