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林 芸
2010年7月,在以色列和瑞士,十个神秘的保险箱同时打开,里面是西方现代文学奠基人卡夫卡未曾面世的书信和手稿。为了打开这十个箱子,以色列政府以及卡夫卡迷奋斗了半个世纪。谁封存了这些手稿,为什么要封存,它们有怎样的价值,回答这些问题,要回到卡夫卡生命的最后一年……
死神面前的爱情舞蹈
1923年7月,39岁的弗兰茨·卡夫卡,肺病复发已两年,他从保险公司辞职,准备周游欧洲后死去。卡夫卡反复咳血,182厘米的身高体重不到55公斤,这让他相信,医生对他活不过1924年的诊断,将会比天气预报还要准。
卡夫卡拖着虚弱的身体,前往波罗的海,途中经过一个犹太人度假村,他要在这里小住几天。一天傍晚,经过厨房时,看到一个年轻姑娘在杀鱼。姑娘满手血污,却掩盖不了那手的白嫩纤细。卡夫卡由衷地赞叹道:“多么美妙的一双手啊,可干的活又是多么残忍!”
姑娘抬起头,黑发,碧眼,美得如同一朵野蔷薇。卡夫卡的话让她很难为情,她放下杀鱼刀,迅速消失在里屋。
晚餐时,卡夫卡听老板抱怨说:“朵拉要求换工作,理由是有人说她的手不该去杀鱼,我想知道这位惹事的先生是谁。”此刻,自身的病弱让卡夫卡对周围的世界充满悲悯。他承认自己就是惹事的先生,并且说如果不给朵拉换工作,他就会替她去找一份新工作。
1923年的卡夫卡,不过发表了几个小说单行本,在德语文坛上并不知名,老板诧异这个瘦得露骨的男人,居然还有哄女孩的花心。他嘲弄地看着他,不相信他真能帮得了朵拉。
入夜,朵拉主动来找他:“先生,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愿意跟你走。”卡夫卡频频后退,惊异于这个19岁的姑娘,仅仅一面之交,就笃定地认定,他就是她的命运所系。
卡夫卡出生于一个富裕家庭,父亲性格暴烈,从小到大钳制他的自由,且从不给他肯定,这造成了他的自闭怯弱。对于女人,他像对待父亲一样,既爱又怕。而得病之前,他修长的身材,优雅的文辞,良好的家世,俘获过多个女人的芳心。可是,自身的怯弱,加上父亲横蛮干涉,他给情人们带去激情的同时,也给她们制造了灾难般的痛苦,为此他多次订婚又多次取消婚约,到1923年时,他仍未结婚。
此刻,面对朵拉,卡夫卡同样充满恐惧,他孱弱的生命承受不了任何一丁点的希望,更别说一个小上20岁的女孩的全部信任。于是他说自己是肺痨晚期病人,他可以给她推荐一份新工作,但是不能带她一起离开。
“先生,我不需要新工作,也不在意你是肺痨病人,我只想陪你走上一程。知道吗,到这里来度假的人,没有人在等待上餐时静静地看书,除了你,大衣口袋里随便掏出的一本书,还是希伯来语的《叶塞尼亚》。三年来,我没遇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我认定你就是。”
朵拉瞥见那本希伯莱文的诗集《叶塞尼亚》就放在书桌上,她拿起它,深情地朗读起来。
卡夫卡震惊于这个杀鱼姑娘,居然会说只有极少数宗教学者掌握的语言。很快,卡夫卡得知,朵拉是柏林一个犹太富商的女儿,从小接受希伯莱文教育。因为不愿遵从父亲的意愿嫁给一个不爱的青年,于是逃出家庭,先在柏林当裁缝,随后又来到度假村当帮佣。
“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喜欢用希伯莱文自言自语,老师听不懂我说什么,她拿走我的布娃娃,威胁我说德语才返还。我选择了拒绝,结果我失去了那个布娃娃。”
朵拉的眼里流露着执著和聪慧,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脊背,仿佛看到了上帝来到他们中间,恶作剧般地在朵拉和他的心上丢下一颗种子,然后闪到一边去,坏笑着看种子如何生根发芽。卡夫卡清楚地知道,爱情的萌芽将不可遏止。他终生都在反抗他的父亲,但始终都没能逃脱他的控制。而19岁的朵拉,做了自己想做而一直没做成的事。她身上有一种力量,呼唤垂死的他重新鼓起斗志。
出于对生命的留恋,卡夫卡中断欧洲游计划,跟随朵拉来到了柏林。从此,不管家人如何召唤,他拒绝再回布拉格。而当朵拉透过他的小说,看到了一个广袤无垠而又独特的精神世界时,也疯狂地爱上了卡夫卡,这种爱情加上对他病痛的同情,变成义无反顾的勇敢,她甘愿冒着被传染的危险,决心赌上最真的痴心,去换取跟他哪怕是极为短暂的相守。
神秘情敌抢夺最后时光
爱情的力量使卡夫卡燃起了活下去的欲望,他像个孩子般地听从朵拉的话,认真配合医生的治疗。1923年11月,医生宣布卡夫卡的病情有所好转,两人都留下了高兴的眼泪。
可是从月末开始,卡夫卡每隔几天就要独自出一趟门,柏林的冬天绝对不适合一个肺痨病人外出。朵拉以为他闷在屋子里心情不舒畅,要出去见见出版商或者朋友,于是将他裹成石膏人后才放他出去。
但新年过后,卡夫卡的病情突然加重,经过数天治疗后,医生才放他回家,并叮嘱他严防感冒。病情刚刚好转,卡夫卡还是要外出。朵拉生气了,说:“从医院接你回家的路上,车窗玻璃有一个裂缝,我怕风吹到你,将自己的背紧贴那个裂缝,可我的脊背还在冒寒气,你却又要外出,你忽视我的爱,就像忽视我的身体。”
卡夫卡深情地凝望着朵拉,说:“再多的外界关心都不能给我足够的热量,我需要自己燃烧。”卡夫卡坚持外出,这让朵拉怀疑,他不是会出版商也不是见朋友,而是去见女人。因为卡夫卡曾亲口对她承认,他有过多段情史,每段都刻骨铭心,她认为以前的某个女人也来到了柏林,跟她分享卡夫卡最后的时光。
这种想法让朵拉很难受,她接受他的病体,接受他对逝去爱情碎片般的记忆,独独不能接受别人对他哪怕是一分一秒的分享。
朵拉两次负气出走,但两次都赶在卡夫卡踏进家门前回来,她放不下他。自从离开布拉格后,卡夫卡就拒绝接受家人的援助,靠微薄的退休金生存。而1924年,柏林遭遇了可怕的通货膨胀,朵拉由此在母亲的宽容和情人的小气中徘徊,当卡夫卡在身边时,她掏心掏肺地爱他。当卡夫卡消失时,她独自生气流泪。
1924年2月,卡夫卡的病情再度加重,医生宣布他由肺结核发展到喉结核,他将逐渐出现进食的困难。这等于是宣告卡夫卡再没有康复的可能,那天傍晚,朵拉做好了晚餐,但她什么也吃不下。
卡夫卡认真地一点点地将饭菜送到口里,反复地咀嚼,他对朵拉说:“从现在开始,我要记住你做的每道菜的味道。”朵拉泪水崩溃,他是爱她的,那些他忍着剧痛吞下去的食物,好像帮助她触摸到了他的内心。
但是,无法解释的事情还是发生。当时卡夫卡正在写长篇小说《女歌手约瑟芬与耗子民族》,他意识到这是绝笔之作,所以只要疼痛不那么剧烈,就会拿起笔。在如此劳累的情况下,他还会坚持写一些书信,大多数书信都是朵拉前往邮局投递,只有写给一个人的信,他既不给她看,也不让她帮忙投递,只要身体条件允许,他会带着那封信出门。朵拉认为那些信一定是写给哪个女人的,本能地,她对那些信充满仇视。
1924年4月,经过一整夜的咳嗽之后,卡夫卡第一次陷入昏迷。幸好赶上他的高中同学,兼多年的朋友,同样是作家的马科斯·布罗德从布拉格来看他,两人一起将卡夫卡送进奥地利近郊基尔灵疗养院。
在这里,卡夫卡再也不能独自出门,朵拉一边为他的病情加重而伤心,另一方面也因为远离了躲在暗处的情敌而松了一口气。卡夫卡的生命只能以秒来计算了,她要他以后的每分每秒的都属于她。
卡夫卡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他已经无法正常进食了,精神好时,他会让朵拉将餐桌搬到他的床前,当着他的面进餐。朵拉一边吃,他一边描绘食物的味道,卡夫卡描绘得丝丝入扣,并总是要求朵拉进餐久一点,说这样他也能分享到进餐的快乐。朵拉这才知道,一个月前他认真记忆食物的味道,不是他自己留恋,而是想给她制造进餐的快乐,这是一个爱得多么深沉细腻的男子啊。
然而即便这样,卡夫卡依然没能满足朵拉每分每秒都相守的愿望。他终生都有写书信的爱好,这一爱好在他进入生命尽头的时候,更是成了他跟外界交流的重要方式。他反复跟父亲、亲人、朋友写信,为此朵拉要一趟又一趟地跑邮局。
渐渐地,朵拉发现卡夫卡写给其他人的邮件都是有回信的,只有写到柏林维茨尔街11号,收信人埃斯特·霍费的邮件,从不见回信。埃斯特显然是个女人的名字,维茨尔街离他们当时在柏林的寓所不过是两三个街区,朵拉判定她就是卡夫卡倔强地要独自去见的那个女人。
我爱你,撒谎的布娃娃
1924年6月13日,卡夫卡在连续昏迷了一天一夜后醒来,他从枕头底下又摸出两封信,让朵拉上邮局。朵拉不愿离开他,但卡夫卡说:“你放心去吧,我不会不辞而别。”
马科斯也在病房,他也让朵拉放心前去。朵拉走到半路上,看到两封信,一封是卡夫卡写给父亲的,另一封又是给埃斯特的。朵拉气愤地将写给埃斯特的信抛弃在路边,这些信在消耗卡夫卡最后的精力,但埃斯特从不给他回信,她根本不关心他的死活。
朵拉往前走了几步,又觉得于心不忍,那些文字毕竟凝结着卡夫卡的心血。于是她返身想将信捡起来,正在纠结中,看到疗养院的一个护士急匆匆朝她赶来,说卡夫卡快不行了。
朵拉跌跌撞撞地赶回疗养,卡夫卡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巨大的悲痛将朵拉击倒,她一遍又一遍喃喃地说:“你答应过我绝不独自离开的。”
卡夫卡生前立下遗嘱,要求将所有文稿和书信都交由马科斯烧掉。他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决定,是由于他一贯主张写作不是为生存,而只是释放内心能量,因为是马科斯鼓励他写作的,所以他认为他是唯一有资格烧掉他心血的人。
根据这份遗嘱,朵拉没有资格保留卡夫卡的遗作,她只是取出最后两封没有投递的信,将其中一封在葬礼上亲手交了给他的父亲,另一封给埃斯特的,她打算亲自送上门。
四周后,朵拉来到柏林维茨尔街。她跟卡夫卡的爱情时长不过11个月,在这11个月里,埃斯特一直活在他们中间,她恨她,她要借送信的机会,将仇恨倾泻到她的头上。
那是一栋旧公寓楼,她反复敲了几遍后门才打开。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女人出现在眼前。
“埃斯特·霍费?对,是在这儿。”女人唤来了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她不过5岁。随后,一个让朵拉痛哭千万次的故事通过女孩之嘴展开。
1923年秋天,朵拉和卡夫卡搬到柏林两个月后,卡夫卡在公园遇到哭泣的埃斯特,当知道埃斯特是因为弄丢了用积攒了一年的零花钱买的布娃娃时,卡夫卡对埃斯特说:“你的布娃娃出门玩去了,她会回来的。”
埃斯特问:“你怎么知道的?”卡夫卡回答:“我正好遇到她,她让我交给你一封信,可我将信忘在家里了,明天我一定带来。”第二天,卡夫卡果然带着信来了,埃斯特不识字,他就念给她听。大意是布娃娃说她在家里呆腻了,想出去走走,现在在哪里玩,遇到什么趣事等等。信的结尾布娃娃说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了,她恐怕一时回来不了,以后还会给她写信。
卡夫卡跟埃斯特约定每周五上午在公园见,每次他都会带来一封布娃娃历险的信。埃斯特不仅不伤心了,还为布娃娃有美妙的经历而高兴。但是两个月前,卡夫卡再也没出现,随后埃斯特的妈妈不断收到一个陌生人写给女儿的来信,可是她觉得信里的内容荒诞无聊,于是没有告诉女儿。而埃斯特认为是她的布娃娃出了意外,一直闷闷不乐。
明白前因后果后,朵拉恼怒自己竟然将一个5岁的女孩想成是情敌,她不忍心向埃斯特说明真相,于是将卡夫卡的最后一封信读给她听。卡夫卡意识到自己马上要死了,他编造出布娃娃在旅行中遇到了一个小伙,他们真心相爱。“我要成为他的新娘,恐怕再不能回到你身边了,请你放心,我一定会生活得很幸福。”
朵拉回到寓所,模仿卡夫卡的口气,接连给埃斯特写了6封信,继续编造布娃娃的快乐旅程。为治疗创伤,朵拉随后开始了冒险旅程,她考上表演学院,并秉承卡夫卡为穷人奋斗的理想,嫁给一个共产党员,随后她坐牢,终年51岁。
而布娃娃导演的传奇故事,并没有因为卡夫卡和朵拉的离去而结束。由于马科斯意识到卡夫卡作品的巨大价值,他违背其遗愿,不仅没有将遗稿烧掉,反而将一部分整理出版,十多年后,凭着《变形记》《审判》等热销,卡夫卡的名字闪耀欧洲文坛。而此时埃斯特已经长大。当她得知当年遇到的是卡夫卡,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年,给予自己巨大的爱心后,她作出一个疯狂的决定。
当时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对犹太人的残酷迫害已经开始。马科斯将没有来得及整理的遗稿和书信,装在箱子里,一部分寄存到瑞士苏黎世银行,剩下的则冒着巨大的危险,带到了以色列。
埃斯特对于马科斯违背卡夫卡遗愿的做法十分不满,她穿越重重边境来到以色列,费劲心思接近马科斯,先是做他的秘书,随后又成为他的情人。直到1945年,马科斯签下遗嘱,将所有卡夫卡的遗稿都赠送给她。
得到这些遗稿后,埃斯特将它们封存于地下室。以色列政府和卡夫卡迷们,知道这些遗稿的存在后,一直期待埃斯特将它们捐出,让卡夫卡的文字进入世界文学宝库。但埃斯特顽固地拒绝。直到2008年她高龄去世,以色列政府才通过为期两年诉讼,从她的女儿手里,得到了稿件。由此,卡夫卡才有更多更有价值的文字被发现,而他最后凄美的爱情,以及那虚构的却充满爱心的布娃娃,如同他的文字,也被挖掘出来,并注定要在历史长河中熠熠生辉。
编辑/贺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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