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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苹果里的虫

时间:2024-05-04

曾楚桥

高个子警察朝楼上望了望,然后问我的房东:“谁住在六楼?”高个子问的就是我所住的那层楼。房东用手指了指我说:“就是这个后生仔。”高个子很有礼貌地对我说:“这位先生,请带我上去看看,好吗?”我心里一凉,暗想:来了,终于怀疑到我头上来了,这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呀。

我向来对派出所的人没有好感,是因为我曾经饱受个别素质低下的治安员的折磨。不是因为我犯了什么法,而仅仅因为我和我前女友在芭蕉林里给他们逮到了,他们不容分说地把我痛殴了一顿,理由是在扫黄现场抓到了我。当然由此而导致我女友离开我那是后话,我姑且不提。但是今天,高个子警察的礼貌虽然暂时未能使我对警察的印象完全改观,但是起码我现在已没有了敌对情绪,而且我也不敢有敌对情绪。这可是死了人的大事,稍有不慎就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知道我根本就没有理由拒绝警察的请求,因为我明白,我越是拒绝,警察就越是会怀疑到我头上。到那时,就算真的跳进黄河,也难洗清了。所以我做出一副乖巧的样子,殷勤地对高个子说:“好的,好的,我马上带你上去。”

六楼有两套房,没有电梯,都是一室一厅的结构,我住一套。另一套住着一对打工夫妻,他们这段时间上白班,夫妻俩都不在家。上到六楼,经过那对打工夫妻的房子时,高个子见大门上贴了一张纸,纸上写着:上夜班,请勿打扰。高个子问我:“经常有人来这里打扰他们吗?”我说:“平时很少有人来,我们的房东因为打扫楼梯的事倒是常常来,我想是他们烦不胜烦了,才贴了这张纸条。”高个子接着又问那夫妻俩的姓名籍贯,我于是简单地向他介绍了一下那夫妻俩的基本情况。高个子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点点头又问我和死者熟不熟,我装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说:“算不上熟,我们见过几次面。不过,我一直都不知道死者的真实姓名。”

我尽量把话儿说得滴水不漏,事实上,我这话儿至少有一半是实情,在我和死者交往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真的不知道死者的真实姓名。我们是在网上认识的,我至今只知道她的网名叫“活在苹果里的虫”,平时我只管她叫虫。其余我一概不知,就连她做什么职业我也不知道。我觉得^与人之间的交往应该尊重别人的隐私,既然她不说,我也就没有磐要问。这是我做人的准则。

高个子似乎相信了我,没有就这个问题再问什么。接着高个子又查看了我的身份证,然后在本子上很快地记下了什么东西。

我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应付高个子下一步的讯问。但出乎意料的是,高个子对我桌上那台电脑更有兴趣,说得准确点是对电脑里的一篇文章感兴趣。那是我正在写的一篇题目为《活在苹果里的虫》的小说,小说刚刚开了个头。

“你是个小说家?”高个子一边瞄着电脑里的文章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我。

“见笑了,我们这一类人还称不上作家,写手吧。顶多算是半个职业写手。”我有些心虚。

“哦,活在苹果里的虫,题目很好,职业写手,很好的一个职业。很自由,我要是不当警察了,就当职业写手吧。我在警校时就写过不少的诗歌。要不是做了警察,说不定我就成了个诗人。”高个子的一番说话,一下子拉近了我和他的距离,我也一下子感觉松爽了很多。高个子并没有在我的住房里果多久,他的注意力已经被对面阳台上那条大黑狗吸引住了。

“这狗是死者的吗?”高个子问我。

“我想应该是吧。”我回答。

“架子不错,就是太瘦了。”高个子似乎在自言自语。

“狗肯定是条好狗,一看就知道是良种。”我说。

“死者一般什么时候喂狗?”高个子突然回过头来问我。

“我不是很清楚,好像没有什么规律,有时候都大半夜了,我还看见她坐在阳台上给狗扔馒头。”我尽量让我的话无懈可击。

“给它扔馒头?这可是一头正宗的狼狗,难道它是一头吃素的狼狗?”高个子一脸怀疑地看着我问。

“它是否吃素我不清楚,反正我是见过她在半夜里坐在阳台上给狗扔馒头。没错,她就坐在那个位置上,左手拿着馒头,右手一块一块地掰,掰一块扔一块。她的阳台上有灯光,那灯光很特别,是荧光灯的,就是在卡拉oK里厅里的那种荧光灯,那荧光灯把她全身都照得蓝绿蓝绿的,不知内情的人,确实是有点儿吓人。”我接着说。

“死者常常都是夜里坐在阳台上喂她的狗吗?这阳台好像没有栏杆哦?”高个子像是找到了什么线索一样兴奋起来,一边快速地在他的本本上记录,一边期待着我讲下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太多了,我一边唯唯诺诺应付着一边赶快止了这种势头。我尽量把话题转到另一方面。

“你没看这狗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吗?一看就知道它的主人是个懒人,它不可能按时得到食物的。半夜里有一两个馒头给它,我看也是不错的了。”我讨好地冲高个子笑了笑说。

“哦,你觉得这很好笑?”高个子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马上惊醒过来,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错误,不过还好,高个子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他匆匆地又在笔记本上记下一些什么,有些自言自语地说:“虽然是瘦,但是那架子,还是够吓人的。”

“是的,是的,那狼狗真的有点吓人。”我再也不敢多说一句,只是小心翼翼地应付着。我明白,只要我说了任何一句多余的话,都有可能惹来一身的蚂蚁。

沉默一会,高个子突然又问:“你知道死者跟谁来往比较密切一些?”

“嘿,你可把我问住了,说真的,因为交往不多,我可从来没见过有谁来找过她,平时除了那条狗与她为伴之外,我真的没看到有谁来过。”我说。

又是沉默了一会,高个子忽然从身上拿出一把卷尺来,很是仔细地量从我这边阳台到对面阳台的距离。量完之后,高个子突然问我:“你能从这边阳台跳到对面那边的阳台吗?”我心里打了突,我猜想高个子肯定是在试探我。可是我无法拒绝回答,更不敢说自己跳不过去,因为两幢楼本来就挨得近,大概O.5米的距离内,说自己跳不过去,显然是在有意掩饰事实。我略为犹豫地说:“我从来没有试过,不过我想我是可以跳得过去的,但是如果是在晚上,黑灯瞎火的就未必敢眺。”

我试图提醒高个子,我是一个胆予很小的人。我根本就没有作案的条件。可是无论我怎样把话说得滴水不漏,还是有欲盖弥彰之嫌。还好高个子并没有对此提出任何异议,他很仔细地用放大镜查看阳台上每一个可疑之处。这时,他忽然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招呼在对面屋里忙着取证的同事过来帮忙。奇怪得很,此刻,阳台上那条狼狗现在居然温顺得像一头绵羊,躺在阳台一角,看着警察从阳台上一跨而过,居然连哼都不哼一声。要知道这条大狼狗从始至终就未曾对我友善过,只要我一靠近阳台,就对我狂吠不止,仿佛我前世跟它有仇一般。

从屋那边过来的警察,手里拿着相机,身上又挂着一些仪器,人还没落地,就警觉地问我是干什么的。高个子作了简短的介绍。然后他们就在阳台上忙了起来。十分钟不到,高个子他们就忙完了。从表面上看,高个子似乎对我还没有太大的怀疑,这让我略

感心安。最后,他们下楼之前,高个子对我说:“因为案情相当复杂,希望你以后发现新的情况能够及时向警方汇报,配合警方的调查,以便能快速地将凶手绳之以法。”

种种迹象表明,警方现在是把这个案子列入了凶杀案来处理。不过我清楚这根本就与事实不符,但是我不敢向警方说出事情的真相,我怕惹来麻烦。看得出警方是过分专注于阳台上那些脚印了。当然那些脚印也是一个不可忽略的信息,因为死者就是从阳台上摔下去的。也正因为如此,与死者最为接近的我,就无疑成了最大的嫌疑人。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警察下去之后不久,我的房东很及时地来到我的住房。我的房东是一个啰唆的老太婆,她曾因为楼梯无人打扫无数次地与租户们交涉,她甚至要求我每星期最少要打扫一次楼梯,但我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来打发她。我自己的生活尚且无暇顾及,哪里顾得上去打扫楼梯。房东见无法改变大家,便只好自己来打扫,但是每打扫一次就要到我房里来啰唆一次,以示对我的教育。

我以为房东这次来又是要我打扫楼梯了,所以我没等她开始啰唆就对她说:“刚才警察来过了,他们已经批准我不用打扫楼梯。”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老太婆并没有理会我,她劈头就问:“警察没有为难你吧?”我说:“我又不是坏人,警察叔叔干吗要为难我呢?”

“好。好。这就好。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说完,老太婆便扭着一双小脚下楼去了。

很难想象,我如此深居简出地生活,居然还有人说我是个好人,这实在是大出我的意料。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个好人。我对好人这个概念历来有些模糊不清。在传统的观念里,大概好人就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虫生前曾以十分肯定的语气说我是一个好人。当时我并不在意。我觉得我自己并不天生就乐于助人。但虫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她说这世上如果我不是好人,那么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好人了。虫的说话搞得我自己也有些糊涂了。是不是个好人其实于我没有任何意义。它不会给我目前的生活带来任何变化。但是虫似乎很在意,她说如果没遇上我,她的生活简直是无法想象。我觉得虫有些夸大其词了。我说:“没有我,我想你照样能活下去,不但能活下去,而且活得很好。”虫说:“小乔,你错了,我的生活里如果没有你,我想我一天也就活不下去,有了你至少还可以给我一个念想。”

虫习惯叫我小乔。虫的话让我感到惊讶,我从没想过自己在别人的生活里占有如此重要的位置。我看着虫的脸,她很认真,我没有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丝开玩笑的成分。我说:“上帝说每个人都是重要的。”

“可是你和别人不一样!”虫突然抱住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起这样的一个网名吗?”

老实说,在我和虫一年多的交往中,我也不止一次问过她,为什么要取这样一个网名。但她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我。她总叫我猜一猜,想一想,一条虫,它活在苹果里,它会是什么滋味呢?你就把自己当成一条虫,一条活在苹果里的虫,你就知道了。对虫这样的提示,我总是不得要领。不过,虫非要我想象一下个中感受。我想了想说:“一条活在苹果里的虫,它的一生想必是幸福的,最起码也吃喝不愁。难道不是吗?它差不多已经活在了糖里啦,对不对?除了这些,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滋味。”

“什么叫幸福?有吃有喝就叫幸福吗?”虫对我这样的说法甚为失望,她叹了口气说:“你要是真的变成了一条虫,我想你就明白了。”我搞不懂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也不想去弄明白。不过,此后虫不再跟我谈论这些问题。而我呢,也乐于不钻这样的牛角尖。

不过在我看来,虫自己也未必弄得通透。她坠楼之前仍念念不忘这件事就是一个明证。我清楚地记得,昨晚,虫来得很早,那时还不到十一点,楼下还听得到人们打麻将的吆喝声,她穿一身火红的衣裳出现在我的面前。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头。我记得她不止一次说过她最讨厌红色,我从来没见她穿过红色的衣服。她见我表情有异,笑着问我:“很意外吗?其实我穿红色的衣服比穿别的什么衣服都好看,你说是不是?”我说是。可是我分明又感到自己言不由衷。因为我老觉得很别扭,不知道为什么,我无法习惯她穿红色的衣服。我不由分说地就要脱她的衣服,但是虫把我的手给按住了。她说:“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反正我今晚就是你的新娘。”

没想到她会拒绝,因为虫从来没拒绝过我。我当时也没往心里去。我们在床上滚了一通之后,我平静下来继续写作,虫则坐在我身边,安静得像一头羔羊,一脸幸福地看着我击打键盘,偶尔给我冲一杯茶,或者轻轻地给我擂一下腰,让我在刹那间,有一种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温馨与甜蜜。

凌晨一点左右,一直倚在我身边看我打字的虫忽然附在我耳边悄声地问我:“如果你是一条活在苹果里的虫,除了吃喝之外,你真的没想过别的事情吗?”

我回过头来,一脸坏笑地说:“吃饱喝足之后肯定也得想想别的事隋啦,对我来说,现在最最重要的就是要做爱啊!”说完,我一下子把虫抱到床上,这回虫不再拒绝了,任由我在她的身上胡作非为。完事之后,我却发现她有泪流过脸庞。虫要我吻干她脸上的泪水,并且说这是甜蜜的泪水。我吻过之后还跟她开玩笑说:“你的泪水一点儿也不甜嘛。”

“记住一个人最好的办法便是记住她泪水的味道。”虫跟我说了这一句话之后她就起床穿衣。她出门之前,我还叮嘱过她不要再跳过去,天太黑了,还是走楼梯安全。但虫不听,她站在门口,笑着说:“我走不惯楼梯,我喜欢在深夜里跳来跳去,再说,我要是真的掉下去了,肯定会摔成一堆烂泥,到那时谁也认不出我来了,包括你,我的小乔。”

我并没有亲眼看见虫摔下去,我只听到阳台上那条狗在不断地吠叫,接着就听到楼下重物坠地的巨大声响。我暗叫一声不好,跑出阳台看时,那条骨瘦如柴的狼狗,正凶恶地立在离我不到一米的对面阳台上朝我狂吠不止,那饥饿的双眼闪出荧荧绿光。我朝楼下看,只看到地上一团模糊的暗红,路灯太暗,根本就看不清楚。我慌慌地往楼下走,等我走到楼下时,楼下已经围了不少人了。昏暗的路灯照着七嘴八舌的人群,我挤进去看了一眼,暗红的血已经流了一地,但虫的眼睛还能动,不过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见到我,虫的嘴角动了一下,然后,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我不知道在这一刻,虫会不会感到痛,但是我的腰却突然痛得厉害,我弯着腰勉强抬头朝六楼望了一眼,上面没有灯,只留下一线的天空,没有月亮,几粒星星在天际隐隐约约。

这时,我的房东老太也急急地挤了进来,她拿来一支手电筒,照了照,说:“快报警!”有人接着说:“先叫救护车!”房东老太跟着说:“对,对,先叫救护车,救人要紧。”

我退出人群,缩到墙边一角,望着人们走来走去,头脑一片空白。

在此一刻钟之前,我床上还有虫留下的体温,可是一刻钟不到,她就已经不在了。尽管虫不止一次跟我说过,如果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她宁愿做一条虫,一条活在苹果里的虫。每次我问她是不是碰上什么

麻烦事了,她都不置可否。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还能想它有什么样子呢。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对我而言,活着就已经是很不错了,还想那么多做什么呢?我有时候被她问烦了,就开玩笑说:“人其实就是为了死得干净点才活着。”我想她会对这样的戏言不屑一顾,不料她对此大表赞同。她说:“你说的话简直就是真理,可是怎样才算死得干净点呢?”我想了想说:“最好不要病死,而是突然就死掉,一下子就没有了知觉,我想那样可能会干净一些。”她忽然一笑说:“你觉得我是个干净的人吗?我会死得干净一点吗?从六楼往下一跳,我想这样就可能干净了。”

如果就此断定虫是自杀的,那似乎也过于草率了点。我宁愿相信虫的死与那条饿得奄奄待毙的狼狗有关,或者纯属只是一次意外。一次失足带来的意外死亡。但是谁会相信我呢?谁都没看到当时的情形。我想只有那条狼狗才是最清楚的。

可是那条狗被虫长期绑在阳台上,它有什么发言权?它不仅被虫限制了自由,而且还被虫限制了它的饮食。虫总是不定时地给它一个馒头,有时两天一个,有时是一个星期也没有给它一点填肚的东西。我曾对虫这样的做法提出质疑,但虫的回答显得振振有词:“那只是一条狗而已,没关系的,我不也是饱一顿饿一顿地活着?”我说:“你可不至于如此,你每顿都有得吃!”虫忽然很认真地说:“你说我每顿都有得吃?你这话说得太没道理了。我多久才来一次?每次,你又何曾喂饱过我?”

我无话可说。虫的确是不定期地来我这里,有时是隔两天,有时也会隔上一个星期。可是这与喂狗有什么关系呢?我实在是想不明白。狗吃的仅仅是一个馒头而已,这是它生存的根本。在我认为,虫就算隔上一年半载不来我这儿,她也不会死,除非失足从阳台上摔下去。我知道在这样的问题上最好就是保持沉默。我保持沉默并不代表我的性能力低下。事实上虫每次来,我基本上都能满足她。而且她看起来对我的表现也很满意。我实在想不明白她怎么会说出这样没心没肺的话来。

也许是见我默不做声,虫对她的话作了解释:“其实你也知道,饱和满意是两回事的,你不相信?这真的是两回事。也许是我的习惯与别人不同,总之饱和满意真的是两个概念。或者我根本就是有病,而且病得不轻,但我对你是十分满意的。要不然,我们怎么会那么长时间在一起呢?”

我对她的这种说法颇为不满。以这样的方式在一起,实在是显得有些牵强。按照我的思维。在一起至少包含了这样的一个内容:就是两个人光明正大地住在一块。在过去,我多次叫她干脆搬过来住算了,要不我搬过去也行。一来可以省下不少的房租,二来也免得她夜里跳来眺去的危险。这样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但是虫不为所动。她说她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她不想有第三者知道她的这种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她无法忍受别人知道她的私人生活。如果她真的搬过来或者是我搬过去了,她反而不习惯。说不定还会妨害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对虫这样的解释嗤之以鼻,但我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只要她还愿意来,什么时候来,隔多久才来,我是不敢过分要求她。不过我对那条无辜的狗还是抱着一点同情的。在虫长时间不喂它时,我偶尔也丢给它点吃的东西,虽然它不一定满意,但起码可以充饥。但是那条狗并不因为我偶尔给它丢一些食物,就对我心怀感激,恰恰相反。我每次走近它,它都冲我咆哮,那样子好像我和它有十冤九仇似的。我想就算是一条狗也是有脾气的。

我从心底里原谅了狗对我的不敬。因为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条走投无路的狗,唯一不同的是狗是被绳子绑在阳台上,而我则是被生活绑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罢了。

虫死后的第二天夜里,无来由的一阵恐惧袭击了正在写作的我。我正在写《活在苹果里的虫》。我把已经写了一半的小说放进了回收站。我半夜里跑到阳台上去看那条狗,我把自认为最好的肉骨头扔到它的身旁,但是那条狗竟然对我不理不睬,它甚至连看也不看一眼那些骨头。它以这种决绝的方式拒绝我对它的怜悯。看着那条狗,一阵难以言说的悲伤如子弹一般尖锐地射进我的胸膛,将我击倒在阳台上,我对着那条狗默默地流泪。

其实我很清楚,我是在哭死去的虫。我已经习惯了虫隔三差五就从阳台那边眺过来的夜晚。当我明白,从今以后,虫再也不会来时,我无法安坐在电脑前写作。没有虫的夜晚。我竟然不知如何度过。

在这样的夜晚,我无法摆脱对虫的回忆。我记得与虫初识是在一个论坛里。那时我以“荒原之子”为网名在各个论坛里四处游荡。在一个百无聊赖的晚上,看到虫在一个论坛里发表的一篇题为《你的行为让我恐惧》的文章,我还依稀记得文章的内容是说一个人如果连最起码做^的良知都没有了,那就无异于禽兽。在那文章的结尾,她引用了黑塞的一句名言:我只是想按照我内心自然产生的愿望去生活,可是这为什么会如此艰难?我就看了文章的结尾有所感之后。给她回了几句评论:这是一条真诚的虫,至少它不虚伪,虽然它活在苹果里,但它活得精彩。

我们就这样开始最初的交往。

随着交往日深,彼此都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终于有一天晚上,我在视频里对她说:“我的身体很想见一见你的身体。”

“你的身体想见哪个部位?”虫笑着问我。

“随便哪个部位都可以。”我随口说道。

没想到虫竟然迅速地把上身的衣服全扒了下来。看着虫丰满而雪白的身体,我在那一刻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你很白啊。”过了很久我才愚蠢地说出一句这样的话来。

“我其实很讨厌我的身体,我不知道它是否还是干净的。”虫漫不经心地说。

“可是我喜欢你的身体,也需要你的身体,尤其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我突然厚起脸皮说。此刻。我的血在体内快速地流动。

“我想抱你。”我又说了一句很愚蠢的话。

“你抱吧,你什么时候需要你就什么时候来把我的身体取走,我没有任何意见。”我听不出虫这句话的意思。我猜想,虫也许是很久没碰过男人了。

事实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有多久没碰过女人了,自从前女友因为那次芭蕉林里的突然事件离开我之后,我就一直过着清汤寡水的生活。我并不是刻意地过这种生活,而是我的心越来越小,狭窄到容不下现实生活中一个小女人。我试图让自己过得好一点,我曾为此努力过,我参加了一个政府的免费技能培训班,学习机械维修。但是三个月的短暂免费学习只能让我对机修一知半解。负责此事的师傅对我说,不要对免费的事抱有太大的幻想,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免费的午餐,想学点东西,那得交钱再学习一年半载。听了师傅的一席话之后,我背上了我的全部家当离开了培训班。我找到了一个或本超低的生意,就是我现在所干的职业:自由撰稿。我从此离群索居,在都市里隐居起来,过着一种无比荒凉的日子。

在一个寒冷的深夜,我蓦地发现我们之间居然就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这个距离让我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见到虫的身体,并且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虫身体上的热度。

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有点传奇色彩,我们在后半

夜里走出阳台,在淡淡的月光里相互端详着对方,彼此不发一言。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做着一场梦。那一晚虫穿着一件雪白的连裙睡衣,就站在阳台的那一边,望着我,仿佛我们前世就认识,今生前来相聚似的。

过了很久,我才哨声说:“世界真小啊。”

“不,我们就是整个世界。”虫隔着阳台大声地说。虫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传得很远。

那一晚,虫从对面阳台跳过来时的很多细节,我差不多已经忘记了。但是有一个细节我记得很清楚,虫来到我房里时,二话没说就一把将我抱住,虫就把我紧抱在怀里轻声地叫:“我的小乔,我已苦苦等了你一千年啦。你为什么如此忍心要让我等这么久啊,我的小乔,你是我的头发我的嘴唇我的乳房我的脚趾我身体上每一个毛孔。”

我一任泪水长流。那是这个城市唯一能让我感受到的温暖。后来,虫对我说:“我喜欢你伏在我怀里的感觉,只有你在我怀里,我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存在。”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我们并没有做爱。虫只是一遍遍地抚摸我的身体。她说的一句话至今令我印象深刻,她说:“身体唯一的作用就是取暖,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我对往事的回忆不可避免地要遗漏一些细节。在这里,我有必要把这些遗漏的东西向读者交代,因为它有助于读者对虫的认识。

说实话,虫的身体不但很白,而且非常光滑。我很难用什么词语来形容那种滑入骨髓的感觉。她唯一不滑的地方就是她的左手。从手腕开始,一直到她的肘部,那里有一条条深深浅浅的伤痕。我看得出那是锋利的刀片在上面划过的痕迹。她向我坦白,那些伤痕全都是她自己划上去的。她对我说:“我喜欢看到血像蚂蚁一样从自己的身体里爬出来,你可能体会不到,那简直就是美妙极了,我打个比方吧,那感觉就像自己的灵魂正在离开躯壳,飞向另一个不知名的世界。”

虫说这话时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表情。

我没有对虫的解释表示怀疑,尽管我心里不太相信她的那一套说法,但我不习惯于那种刨根究底式的追问,我觉得我没有必要知道这些,我怕我知道得越多就越会给我带来不必要的痛苦。

此后大约过了几个月,有一天晚上,虫带来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陶制乐器,虫说这种乐器的名字叫做埙。她要送给我,并且要我学习吹奏。我要求她给我示范一下,虫说她也不会,不过她听别人吹奏过,喜欢极了,特意买一个回来,让我自己摸索着吹。我向来五音不全,对乐器就更是一窍不通。不过我乐意为她做这些事情。自此之后,每到深夜写作倦时,我便坐到阳台上学吹埙。断断续续且不成曲调的埙音在午夜里盘旋于高楼之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寞与凄凉。

夜里无风,南国的夜露大,虫有一回摸黑从阳台那边眺过来,从背后把我环抱在她的怀里说:“小乔,你什么时候才学会吹埙?”

“学它个三五十年,我看就差不多了吧?”我漫不经心地回了她一句。

“等你学会了吹埙,我已老得不成样子啦。”虫的声音有点发抖。

我说:“没关系,就算你老得满脸皱纹,我还会吹给你听,只要喜欢,并快乐起来,我一切都愿意。”

虫一下子把我抱得更紧。我回过头来,见虫已是满脸泪水。

“只怕到了那时,我已没有机会听你吹埙了,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我突然不在了,请你原谅我好吗?”虫在我背后幽幽地说。

我当时并没有往心里去,没想到一语成谶,我的埙还没有学会,虫就已经死了。只有那只埙还摆在我的床头。可是我对学吹埙已失去了兴趣。虫不在了,我就算吹得再好,亦已毫无意义。

虫死后的第三天,我的房东老太婆来到我的房里,她说那个高个子警察找过她,并向她问过关于我的情况。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只跟他说你是个好人,好人的眼睛都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光,无论是谁,我只要一看他双眼就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啦,不过要是你每个星期能打扫一次楼梯,那就更好了。”老太婆又回复了她的啰唆。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真的不认识那个女的吗?你们隔得那么近,而且那女子又长得那么漂亮!你们孤男寡女住在上面,真的一点事儿也没有?”老太婆的语气里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按照老太婆的逻辑,漂亮的女人必然是要被人认识的。

“我连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我想你是知道的。是吗?”我说。

“让我来告诉你吧,那女人姓游,就是游泳的游,古怪得很的一个姓,名字嘛,对了就叫游丽娟。”老太婆颇有些得意地向我介绍。

对我而言,这是一个很普通女子的名字,它普通到与我无任何关系。当然,更重要的是,我无法让自己相信虫是一名普通的女子。我宁愿相信她是一只夜莺,她只在夜里鸣叫,或者是一头母兽,皮肤白而光滑,曾经在无数个夜晚温暖过我的母兽,这就够了。

“好死不如赖活,你说她做什么要跳楼呢?年纪轻轻的,真的可陪呀。她要是还活着,和你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呀。我是说真的,你们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哩。”老太婆似乎为自己能找到如此恰到好处的词语大为满意,不断地重复说:“对呀,你们就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嘛。”

老太婆临走之前,再一次郑重其事地问我:“你真的和她一点事儿也没有?”我从老太婆怀疑的目光中,明白自己要是不说一点儿事出来,她是不罢休的。于是我说:“我看见过她在阳台上喂狗。她跟我说过,那条狗就是她最忠实的男朋友。那条狼狗你知道吗?”

“知道,当然知道!你是说她喜欢狗,而且是狼狗?狼狗好哇!”老太婆似乎像得到了什么奖赏,终于欢天喜地下楼去了。

我倒希望我就是那条大狼狗。起码可以天天陪着虫。尽管有一顿没一顿地活着,我也愿意。

高个子警察再一次光临寒舍,并不让我感到意外,意外的是,高个子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只冷冷地说了一句:“楚桥先生,请跟我走一趟。”高个子没有拿出手铐来把我铐走,这多少给我留了点儿面子。我跟着高个子来到楼下时刚好碰上匆匆赶来的房东,这个啰唆的老太婆,少不了要问我去哪儿。我冲她笑笑说:“这位警察同志硬是要请我喝早茶,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老太婆咧开她那漏风的嘴,呵呵地笑了起来说:“饮茶吗,要得,要得。”我瞥见高个子冲我狠狠地瞪了一眼。那意思很明显:等下到了派出所就有你受的了。

我以为会在派出所饱吃一顿老拳,不想高个子警察居然对我非常客气,他热情地请我坐下来,还特意给我泡了一杯茶!然后才坐到我的对面,微笑着对我说:“这次请你来的目的,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还是与那坠楼的事件有关。我们警方希望你能够很好地配合我们,把你所知的与这案子有关的事情都向我们反映,同时也务必请如实地回答,尽快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我一面不慌不忙地应答,一面仔细地揣摸高个子所说的每一句话。我毕竟是靠写作吃饭的人,凭着对文字的敏锐感觉,我很快就发现高个子在前后一些用词上的变化。我从这些微小的变化中得出一个模糊的结论:一个疑似的陷阱正设在我的面前。我感觉到自己随时都有掉进陷阱的危险。面对如此被动

的局面,我实在是束手无策。我想既来之则安之,只要不是屈打成招,一切都好办。

“这几天,你看见有什么可疑的人到过死者的住处吗?”

“没有。”

“你知道死者叫什么名字吗”

“知道。”

“你那天为什么说不知道呢?”

“我是前天听房东说的。”

“你是不是有个网名叫荒原之子?”

我吃了一惊,抬头,见高个子警察正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我知道我无法再隐瞒这个事实,只好点了点头。

“你和死者是网友?”

我的冷汗开始一颗颗地冒了出来。我隐约地感觉到,高个子已经掌握了我的一切。我只好再次点点头。

“你知道死者的职业吗?”

“不知道。”

“你确定吗?”

这根本就是实情,我无须隐瞒,所以我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对高个子说:“我非常确定!”说了这句之后,我很愚蠢地反过来问高个子:“她是做什么的?不会是个妓女吧?”

“她是一名人民教师。”高个子说这话时仍然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尽管心里有过准备,但我还是啊了一声。这实在是超出我的想象范围。大概是见我表现出极不相信的表情,高个子随手把桌上的一张报纸推到我的面前。那是本市最权威的一份报纸,在高个子手指的位置,刊登了这样的一个新闻:我市一教师昨晨坠楼身亡。

虫居然是个教师?我很难把夜晚的虫与一个教师联系起来。可是事实就摆在我面前,让我无法不相信虫就是一个人民教师,一个名叫游丽娟的人民教师。

我头脑里一片空白,虫在我的记忆里开始模糊起来。我分不清哪个是虫,哪个是教师游丽娟了。高个子似乎也看出我心中的疑惑,他冷笑一声说:“看到这张报纸,你觉得很意外,是吧?”我居然不加考虑就答:“是的,真的很意外!”

“报纸上的游丽娟根本就不是你所熟悉的游丽娟,是这样吗?”

“是的!”

“能说说你所熟悉的游丽娟是怎样的一个人吗?”

我想了想说:“我跟她不熟悉。”

我能说什么呢?我可以说些什么呢?我能说人民老师总是不定期的从阳台那边跳过来,然后,和我拥抱,做爱,最后便在我的余喘声中猫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开吗?

“不熟悉?你们住得这么近,而且又是朋友,你竟然说不熟悉?”高个子一再提醒我。我突然想起那条一直被虫绑在阳台上的大狼狗。我忽然对高个子警察说:“她是一个残忍的女人。”

这个回答令高个子在喝茶时呛了一下。

“你是说死者是一个残忍的女人?举个例子来看看?”

“她喜欢虐待动物。”

“何以见得?”

“她尤其喜欢虐待狗。”

“她是如何虐待那条狗的呢?”高个子穷追不舍地问。

当我详细地把那条狗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讲了一遍之后,高个子警察又是一声冷笑说:“这些,我们都知道,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谈谈别的。比如死者平时都和些什么人来往,当然,最好能提供一份名单出来,这样我们工作起来就更加方便一些,你说是吗?”

以我目前对虫的了解,如果非要我向警方提供什么名单,我想除了我自己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和虫有过来往。

“楚桥先生,务请仔细地想想,这样的线索对我们尽早破案很有帮助,希望你能好好想想,这对你自己也有好处,也是一个良好市民应尽的义务。”高个子警察似乎在向我暗示些什么。对我有好处?什么好处?总不会是金钱方面的好处吧?虽然也见过街头巷尾贴的那些悬赏通告,而且金额不少,但我知道那些钱不是像我这样的人能赚得到的。唯一的好处我想无非是可以洗去我犯罪嫌疑人的身分,还我一个清白之身罢了。但虫的死本来就与我无关,用不着谁来还我清白,所以我仍然很果断地对高个子警察说:“很抱歉,我实在不知道死者和谁有过来往!”

后来高个子又问了一些我和虫在网上聊些什么内容,我都一概避重就轻地作了回答,看得出我的回答并不能让对方满意。看来高个子要是问不出他满意的内容来,他是不甘罢休的。

“说不定她可能是自杀的。”无奈之下,我试探着讲出了自己的看法。

“自杀?你凭什么说她是自杀的?你有什么证据?”高个子突然一下子异常严肃起来。

“我也没什么证据,我只是猜测。我和死者在网上聊天时,她老问我一个人要怎样才能死得干净些。”我说。

高个子快速地在本子上作了记录,然后又示意我继续讲下去。我突然意识到说这些可能对自己不利,我怕再讲下去,反而引来更大的嫌疑。我对虫的死本来就隗疚万分,我总觉得是我害死了她。虫要是不认识我,她就不会半夜里在阳台上跳来跳去,这样一来她就没有摔下去的可能。我想就算虫不是我直接害死的,她的死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只好拿一些无关要紧的话来搪塞高个子。但是高个子对我的敷珩塞责大为不满。他严厉地要求我老实交待,还说他已经掌握了我的情况,说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之类话。我越听就心里越是窝火,搞到最后我的牛脾气又犯了。我坐在那里一声不哼,对高个子的威逼利诱充耳不闻。后来高个子见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扔给我一句狠话只好把我放了。看样子,派出所现在把我也列进了嫌疑人之中了。

从派出所里出来,我看见我的房东老太婆正在门外等着我。她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你知道吗?就是那个游丽娟,我听我的侄儿说,她是明星小学的一名教师哩,年纪轻轻的,死了真可惜呀。”

老太婆一句也没问我被警察请到派出所到底所为何事,她似乎确信我是被警察请去喝茶了。她到派出所来的目的就是告诉我虫生前是在明星小学做教师。我对老太婆说:“我现在不是好人了,警察把我当成了嫌疑犯啦。”

“我看要不是警察瞎了眼,就是天没眼了。都把好人当贼办啦。”老太婆固执地说。

现在的情况似乎对我越来越不利,只有房东老太把我当好人是远远不够的。我必须找到足够的证据,证明我的清白。

派出所离明星小学并不远。隔着一条小河。在离派出所最近的地方新修了一座小桥,我就从小桥上一直走到了明星小学。在学校的大门口,我被一名老头拦了下来。老头上身穿着一件治安联防的制服,下身则有些夸张地套了一件不合身的牛仔裤,松松垮垮的牛仔裤就像两片蓝布晾在两支竹竿上。老头对我的来访保持着一份看门人应有的警惕。他问我要找谁。找谁呢?我来这里目的就是找出虫的死因,于是游丽娟三个字便冲口而出。老头吃了一惊,脸上闪过一些阴睛不定的神色。他似乎有些不相信地重复问了一遍:“你找谁?”我暗笑了一声,不过这回学聪明了些,我接着说:“请问你们学校有一个叫游丽娟的教师吗?”老头犹犹豫豫地说:“有是有,可是……”我不等他说下去就打断他说:“对了,我就是找这个老师。”老头从头到脚审视了我一通之后对我说:“你真的要找游丽娟?”我点点头。老头说行,然后就拖着他身上那片蓝布走进门卫室打了一通电话,出来之后对我说:“你稍等一会吧。”

这下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冲口而出要找游丽娟,也只是将错就错,想试试这些人的反应罢了,

现在倒好,他们认真起来了。不过我倒想看看他们从哪里找一个游丽娟出来。

大约十分钟光景,一个四十上下、身体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来到了门卫室,老头十分殷勤地迎上去对那男人说:“校长,就是这个人说要找游老师。”老头指着我对校长说。校长瞄了我两眼,有些不太相信地说:“你来找游老师?”到了这个地步,我只有硬着头皮说:“是的,我是来找游老师。”校长又像那个看门老头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通,然后说:“好吧,你跟我来一趟。”

我跟着校长在校园里左拐右转,终于在一栋平房前停了下来,我猜想这里应该是教师宿舍。果然校长指着其中一间对我说:“这是游老师的宿舍,她平时下了课就住在这里。”

校长打开门,请我进去。我回头看了看校长,见他冲我咧嘴一笑,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犹犹豫豫地走进房里。房里虽然显得简陋了些,但是干净整洁。一张布做的屏风将房间一分为二,里面是睡觉的地方,床铺,蚊帐被席等一应俱全。外面是一张办公桌,一张椅子,桌上堆满了书籍和学生作业本。值得一提的是墙上几张奖状,三张是市先进教师,一张是特出贡献奖,另一张是特级教师奖。可以肯定,虫在学校里是个三好教师。校长见我在看墙上的奖状,于,是补充了一句:“小游是我们学校的明星老师,还是我们学校的股东之一。”

我没想到虫居然还是学校的一名股东。

“游老师去哪了?上课了吗?”我明知故问。

校长小心地问我了一句:“冒昧问一句,你是游老师的什么人?”

我略感犹豫地回答:“我是她的男朋友,我姓曾。”

校长似乎有些意外,不过他马上就仰天长叹一声说:“天妒英才啊,小游她已经死了。”

“死啦?怎么死的?”我故作惊讶地问。

“你是小游的男友,你居然不知道?小游是从楼上掉下来摔死的,已经好几天了。具体是怎么死的我们也不是很清楚。警察已经介入调查。到现在为止,小游的家人联系不上,你来了正好。”校长似乎对我的身份表示怀疑,他跟着又问了我一句:“曾先生,你真的是小游的男朋友吗?”

“我想我算是她的男朋友吧。”我回了校长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校长哦一声,脸上浮起一个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笑容。校长说一句:“好,好。游老师在这里没什么亲人,有男友就好了,很多后事都不知道怎么处理。好,好事。”然后他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打了一个电话。我听到校长在电话里仅说了一句话:“李老师,你过来一趟,我在游老师的宿舍里。”才几分钟时间,就听到门外有人在叫校长,校长有些不耐烦地说:“快点进来吧,别磨磨蹭蹭地像个娘们。”

门外应了一声,进来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子,年纪和我不相上下。我想这肯定就是校长口中的李老师了。果然校长就指着那男青年给我介绍说:“这位是李老师,是我们学校的学科带头人。”跟着又转向李老师说:“你们谈吧,我还有事。李老师,这位曾先生是游老师的男朋友,我特意把他交给你,你可得好生帮我照顾好客人哦。”说完校长也不理我,转身就走出门去。

校长离开之后,李老师一屁股就坐在屋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也不看我,神情有些恍惚地说:“男朋友?”我嗯了一声,等待他的下文,可是等了半天,也没见李老师的下文。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问些什么,只好在房里东瞧西望,一边等着李老师说话。

房间里面靠左边与房门相对的位置开了一个窗棂,窗棂下面放了一个木架子,是放洗脸盘的木架子,架子的左上方挂了一面圆镜,右边赫然挂了一个陶制乐器埙。我拿起来看了一眼,发现这个埙和虫送给我的那个大小一模一样。我想把这个埙留作纪念,转过头问李老师,发现李老师竟然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我摇他的肩,我忽然听到一声冷笑,说:“男朋友是吧?”我一惊,看来他只是趴在桌上而已,并没有睡着。

“也算是吧。”我仍然选择了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

“曾先生,你什么意思?太不负责任了吧,你有什么资格做小游男朋友?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呢?”李老师突然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质问我。

我隐约觉得李老师和虫的关系不一般。为了证明我的这个想法,我试探性地问:“请问李老师,你和游老师……”我还没有说完,李老师一下子打断我的说话:“没错,我是游老师的男朋友,我不像某些人,敢做不敢承认。”

我羞愧地低下了头。

“曾先生,我其实不是针对你。我实在是心里难受,才说了一些过头的话,请你不要介意,我真的不是针对你。”我没到想到李老师的态度转变得如此快,一下子又向我道歉了。我实在是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李老师绝对是虫的男朋友。现在我终于弄明白虫为什么不愿意搬过来跟我住在一起了。

“实话说,我只能是游老师的男性朋友,对了,我们只能算是彼此认识的普通朋友。”我说。

李老师忽然又冲我笑了起来,说:“你也不用掩饰什么,是就是了。反正人都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我们说什么游老师她也无从知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是一夜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什么意思?这个李老师,他想跟我说些什么呢?难道他是想说明虫的私生活比较随便?

“李老师很开放嘛。”我试探着说。

“不是我开放,是这个社会开放,现在不是流行一夜情吗?”李老师哼了一声说,“世风如此,也难……”

李老师说了一半突然住口不说了。

“游老师要是还活着,我想她不一定赞同你的这种说法吧?”我有意把问题往虫的身上拉,希望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李老师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就像一头牛在暗夜里叫,让人无端地感到周身不舒服。李老师笑了一会,忽然很认真地对我说:“曾先生。你给我说老实话,你喜欢游老师吗?”

李老师突然冒出这一句让我有点儿猝不及防,我一时猜不出他有什么想法,想了想只好点了点头。

“既然你也喜欢她,那么如果游老师要和你一夜情,我想你是不会反对的吧?”李老师望着我说,“曾先生,请你老实回答我。”

“要是换上你呢,你会怎么样?”我反过来问他。

“我现在是一百个愿意!”

我没想到李老师回答得如此干脆。我一时竟无话可说了。沉默了一会,只听得李老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唉,就算是我一百个愿意又能怎么样呢?她都不在了,不公平啊!”

李老师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说:

“我听警察说,游老师在三十一区租有房子,大家都不知道她在外面租有房子,我想你是知道的,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我答应了李老师的请求。

我带着李老师从明星小学里出来,一路上,李老师没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我的后头,一路上踢着一个汽水罐叮叮当当地走。我偶尔回过头来,看看他,他也不理我,专注着要把一个汽水罐踢到目的地的样子。我们走过小侨,穿过密集的工厂区,来到明珠市场。我让李老师在市场外等我一会,我进去卖了三个黑馒头,这是我的午餐。出来时我问李老师要不要吃一个,李老师却说:“游老师很爱吃这种馒头,她

说这种馒头营养均衡,对身体好。”接着,李老师居然跟我喋喋不休地讲起“吃经”来,什么汤最有营养,什么肉可以补肾,什么青菜利尿,甚至精细到每星期的食谱,他都讲得深入浅出,能让一个对此毫无研究的人弄得一清二楚。最后他跟我说:“曾先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游老师其实最爱吃紫河车炖天麻汤,紫河车你知道吗?不知道了吧?让我来告诉你,所谓的紫河车就是胎盘,胎盘知道吧?就是女人生孩子时的包衣,那东西营养丰富,据我所知,这是治神经衰弱最有效的药,我每个月炖一次给游老师喝,游老师说,要不是有我,她早就死了。”

我突然感觉唾液泉涌而上,呕吐感越来越强烈。我对李老师说:“别说了,太恶心了。”李老师轻蔑地冷笑了一声说:“牛鞭你吃过吗,也就是公牛的生殖器,那东西是壮阳的。你应该吃一点这类食品。这对一个人的气质有极大的帮助。”

我搞不懂李老师的这一套理论,不过我明白李老师是在讽刺我。我故意对李老师说:“牛鞭壮不了阳,只有女人才能壮阳呢!”

果然,李老师就哑了。

回到租房的楼下,房东老太正在往墙上贴招租启事,见到我带了人回来,就问是不是来租房的。我说这是游老师的同事,过来看看游老师的房间。老太婆就一脸不高兴地说:“游老师的房子又不在我这边。到对面看才是嘛,何况人都死了,现在才来,看鬼呢?”

游老师租住的房子仍被警察封锁,我要把李老师带到我的楼上。老太婆却非要李老师把身份证押给她,否则就不给上去。李老师偏偏今天走得匆忙,,身上没带有身份证。正在坚持不下,我对老太婆说:“李老师是个好人,不信你看看他的眼睛吧。”老太婆果然就很认真地看了看李老师的脸,然后对我说:“后生仔,没错,这也是一个好人。上去吧,不过不要跳到对面去哦,很危险的哩。”我冲李老师笑笑说:“我们上去吧。”李老师看看老太婆,然后也笑了说:“看来,你在这里也混了一个好人的名声喽?”

我没有回应他,转身就带他直上六楼,经过那对打工夫妻的租房时,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耳热心跳的叫床声。看来这对夫妻转班了,工作之余正在娱乐消遣来着。我对李老师说:“他们现在是使用美国的作息时间,相信现在的美国也正是做爱的高峰时段吧。”李老师不屑地回了一句说:“美国人大白天也一样做爱的。”

里面的叫床声戛然而止。我快速开了门,把李老师带到了阳台。我指着对面阳台对他说:“那就是游老师的租房。”

李老师看了良久,有点不太相信地问我:“游老师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除了她自己,还有一条狗。游老师在她的阳台上养了一条大狼狗,这条狗现在不在了。那可是一条正宗的狼狗,凶得很,六亲不认,见人就吠,只怕没人敢到游老师的房间。”

我在潜意识里是想向他表明,我跟游老师只是一般朋友关系而已。李老师点点头说:“好,好,好主意,真亏她想得出来哟!距离这么近,曾先生,你真幸福啊!”

人都是有想象力的,看来李老师的想象力确是不错。

“你没见过那狼狗,那真的不是一般的狗。”我再一次向李老师强调那条大狼狗,目的很明显,就算我色胆包天,也是不敢从阳台上跳过去的。李老师忽然咧嘴一笑说:“游老师以前在学校里可是拿过跳远冠军的。”

我突然发现自己在李老师面前就像一个玻璃人,全都是透明的。我心里的那一点儿想法,全都在他的眼皮底下了。

沉默了一会,我把我所知道的全告诉了李老师,包括虫摔下楼时的简单情况,我隐瞒了虫在夜里从阳台那边跳过来之后的所有情节。我只是说游老师偶尔从阳台那边跳过来和我一起探讨文学。李老师听我说完之后,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将我顶到墙边一角,厉声说:“你还算是个男人吗?你明知道夜里危险,为什么你就不能跳过去和她谈什么岛文学,非要等她眺过来不可?姓曾的,你是不是存心想害死她?”

李老师的愤怒在我的意料之中,不过反应如此激烈倒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有作任何反抗,我等他稍微平静之后,我对李老师说:“游老师她是个好人。”李老师仍然愤怒难平,他掐住我的脖子对我说:“这不用你说,我知道。”

我忽然难以原谅自己的懦弱,于是扬手就给了自己两巴掌。我说:“李老师,你说得对,我真的算不上是个男人。游老师是我害死的,你把我从六楼扔下去,让我跟随游老师到天堂去吧。”

“你不配!你下地狱吧。”李老师一下子把我摔在地上,再也不看我一眼,就转身下楼去了。我倚在墙边,听到他下楼梯时很响的脚步声,回想着虫从阳台那边跳过来的每个夜晚,我的泪又来了。

李老师的离开并不意味着事情就此有了结果。我隐约地感到这才是个开始。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虫除我之外的生活,准确地说虫白天是怎么生活的,我一概不知。如果单从李老师的角度来看,虫自杀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但是警察会相信我吗?如果我拿不出足够的证据来证明虫的死与我无关,那么一旦让警察知道虫死之前曾经在我的房里与我做爱,那么等待我的会是一种怎样的结果呢?

我陷入了极度的不安之中。

我对那篇正在写作的小说失去了兴趣。现实中的游丽娟和小说中的虫似是而非。在小说里,我把虫描写成一个性欲得不到满足的女人。她长期越墙而过,也仅仅为了满足她长期的性压抑。值得一提的是,我在小说里把虫写成了一个好人。我没想到这竟然与现实暗合,现实中的游丽娟至少在我们这个有限的范围里是一个乐于助人的好人。我的房东老太便证实了这一点。

老太在傍晚时分来到我的屋里,她哕里哕唆地讲述了现实生活中游丽娟的点点滴滴。最后,老太婆叹着气说:“我说后生仔呀,这年头为什么好人总是得不到好报呢?像游丽娟,是我们的活雷锋呀,年纪轻轻地说没就没了,多可惜呀,人生才刚开个头,什么滋味都没尝过就没了,老天真的是不公平呀。我听游丽娟的房东说,她的那栋楼从来就不愁没人打扫,有游丽娟呢!”我有点怀疑老太婆是针对我而来的。她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指向同一个目的:你为什么总是不打扫一下楼梯呢?

我对老太说:“明天给我买一个拖把吧!”老太婆突然像过节一样高兴起来,她乐呵呵地笑了起来说:“我早就说了嘛,你是一个好人。那些警察总是不信,这些有眼无珠的东西!不过不用怕他们,我敢保证,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你是好人的。”

好不容易打发了房东老太,我从房里走出来,发现天早就黑了。我的肚子饿得咕噜直响。我不打算自己做饭了,我已经吃腻了馒头加稀饭。虫的离去,让我突然觉得这种自我虐待的日子变得十分虚伪。尽管我曾寄望于我的写作,希望写作能安妥我动荡不止的灵魂。然而虫离去之后,我蓦然发现写作更加让我不安。那种不安来自体内最深的地方,像一群蚂蚁每一天都在啃着我的骨头。我已经受够了这样的一种折磨。

我准备再一次前往明星小学,但是高个子警察在路上,又一次把我请到了派出所。这次再没有上两次那样客气了。

“为什么不说老实话?你到底还隐瞒了什么?游

丽娟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你老实给我交代,今天要是说不清楚,你小子就洗干净屁股等着坐牢吧!”在派出所的审讯室,高个子盯着我,脸上像是结着一层厚厚的霜。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反而坦然了。我和虫的那点儿屁事算什么呢?不就是干了男人都欢喜干的事吗?是真正的男人都会有这种需要的。

在派出所,我从头到尾把我和虫从相识到上床的经过十分详细地向高个子讲了一遍。但是高个子似乎意犹未尽,他对我们做爱时的一些细枝末节特感兴趣,他拐弯抹角地诱导我讲述那些可以兴奋人们神经末梢的细节。

“你是说死者有时候喜欢把你绑起来做爱?”高个子抓住了其中的一个细节不放。

我说:“是的。是有时候。”

“有时候?”

“准确一点说,是她不高兴的时候。”

“你的意思是想说死者有性虐待倾向?”

“我不清楚,我不是心理专家,我不关心这些,只要她晚上愿意眺过来,其他的我不管。只要她快乐,我是愿意的,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我也享受到了性的快乐。唯一让我觉得不安的是,事后她总要抱着我哭一会,—边哭一边向我道歉。”

“干了也就干了,她干吗要向你道歉呢?”高个子似乎有些不太相信。

“我也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其实她用不着向我道歉的,我很乐意让她绑起来。”我故意加重语气说。

“你有病哦?”高个子皱起了眉头。

“你才有病呢!”我立刻反唇相讥。

沉默了一会,高个子突然问:“你和游丽娟之间是不是有性交易?”

我一时不太明白高个子的意思,“什么性交易?我们之间又不是什么导演和女演员的关系,会有什么性交易呢?你能说明白些吗?”

“我的意思就是说,你每次和游丽娟干完之后,你有没有给她一些什么东西比如钱之类作为代价!或者她给你?”高个子显然觉得我的问话过于愚蠢。

“我不是一个鸭,她又不是一个鸡,给什么钱?”我有些不快。

高个子有点不耐烦地说:“你少跟我哕唆,你们之间到底有没有性交易?”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们的关系已经长达了一年多,你就是用屁股想一想,我一个穷写作的能包得起一个女人来吗?反过来说,她也不是什么富婆,我要做鸭也犯不上傍上她。我们只是喜欢着对方的身体,彼此都有需要,当然你认为这就是一般人所说的爱情,我也没有意见。不过我得向你声明,我从来没要过她的一分钱,同样,我也没有给过她钱财。总之一句话,是她在夜里跳过来,不是我要跳过去,她就是因为在跳回去时不慎失足摔死了。你要是不相信,或者你认为是我杀了她,我也认了。反正你反复地找我,还不就是要我交代自己是杀人凶手吗?我要交代的也就这么多,你要是还不满意,你他娘的抓我去坐牢好了,我知道你小子早看我不顺眼了,来吧,拿手铐来把我铐上吧!”我的牛脾气也犯了,我才不管他是不是警察,我觉得高个子使用的词语明显地侮辱了我和虫,这是我无法忍受的。

不知是不是我发了一通脾气起的作用,高个子居然软了下来,反而好言相劝,并说法律对每一个公民都是公正的,它既不会让任何一个公民受到不正当的对待,但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犯罪分子。还衷心希望我能和警方通力合作,最大限度地将违法犯罪分子绳之以法。

我在走出派出所之前,我对高个子说:“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和你打交道,最后一次!”

从派出所回来,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我在路边的快餐店随便吃了一个快餐,便往家里走,上到六楼,在我的门口,一把崭新的拖把正安静地靠在门边。我没有任何的犹豫,马上拿桶打水拖楼梯。这个过程,我干得很起劲,什么都不想,全心全意地就是想把楼梯拖干净。

我从底层开始,一级一级地往上拖,一直拖到六楼我的阳台,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今晚有月亮,且月光很好很白。白白的月光就照在阳台上,也照在对面虫的阳台上。我忽然很想跳到对面阳台去。我很难说清楚我为什么会产生这个念头。在和虫长达一年多的交往中,我从来没有到虫屋里看过。不是我不想去,而是虫不让我去。我问虫为什么,虫说:“不让你来是为了让你心里还存有一点希望,你要是来了,我们的日子就算完了。”虫的解释虽然有点牵强,不过我真的不希望我们的关系就因此结束。事实上,我那时什么都不想,只想着这样的日子能平平安安地过下去,每隔三五天,虫就会从对面阳台跳过来,进人我的房里。我们趁着夜深人静剧烈地做爱,我们做爱不限于在床上。房里到处是我们的战场,地板、阳台、甚至厨房和厕所,都留有我们的汗水。偶尔,虫会带来一条绳子,红色且坚韧的绳子让我在极度的狂野中感受到一条绳子带来的快乐。我相信虫也是快乐的,事后,她抚摸着我身上一条条深深的勒痕哭泣着向我道歉,说:“小乔,我把你弄痛了。”我说:“我希望偶尔来一点痛,这很好,我喜欢你给我身上带来的这一点痛,它让我清楚自己还活着。这就够了。”虫便在我的疼痛中静悄悄地退出房里,轻盈地跳过阳台,消失在暗夜里,房里留下她身体上一些独特的气味,经久不散。

现在,虫离开我快一个星期了。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我原以为我对虫已有了相当地了解,但是越是知道得多,我就越是糊涂。虫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我难以下结论。她的白天属于学校,属于她心爱的学生们,夜晚呢?她的夜晚属于谁?我只能说她的夜晚部分是属于我,另一部分我就不知道属于谁了。

此刻,月已过中天,风轻云淡。我站在阳台的这边想着阳台的那边。我决定跳到对面去,我要试一试夜里从阳台上跳过去是什么滋味。

现在那条狗已经不在了。对我来说,要眺到对面阳台,简直是轻而易举之事。但是当我一旦踏上阳台时,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虫就是从这个位置上摔下去的,我的腿就开始发抖。我想,要是我也从这里摔下去,会不会比虫死得更加干净利落些呢?

我徊顷利地跳到了虫的阳台,我试图打开虫的房门,想不到的是,虫的房门并没有上锁,我毫无阻碍地就进入到虫的屋里。我没有开灯,淡淡的月光从窗户射进来。看得出,虫租住的也是一厅一室的结构。她的客厅比我的要大,空荡荡的大厅连一张椅子也没有。房门虚掩着,推开房里的门,赫然发现一个人正一动不动地盘腿端坐在床上!那人背对我,看不清那人的面容。此刻,我的恐惧难以形容,我几乎就要抽身逃跑,猛然听得床上那人『曼条斯理地说:“曾先生,别来无恙?”听到人的说话声,我的心才稍稍定了下来。我走近那人的身边,发现竟然是李老师!李老师就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招呼我说:“曾先生,随便坐吧。”

虫的东西早就已经被清走了,屋里仅余一床一桌—椅而已。我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本来是有很多话要问李老师,但是坐下来之后竟然无从问起。我想李老师肯定是有话跟我说的。然而,李老师似乎也没有说话的兴趣。大家就这样干坐在虫的房里,谁也不说话。房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四周很静,偶有通宵打麻将人的吆喝声从楼下传到房里来,清晰可辨。

我没想到事情会出现如此的变化,不过对我来说却是好事。因为我嫌疑人的身份一下子就可以洗清了。

我到派出所来原是打算报料的,也就是将昨晚从李老师那里得来的信息汇报给高个子警察。我早餐还没有吃,就急匆匆地到了派出所,可是当我走进高个子的办公室时,却见明星小学的校长正坐在里面和高个子侃侃而谈。见我来了,高个子一下子变得热情了起来,一边给我倒茶一边对我说:“你来得正好,现在什么都清楚了,笔迹鉴定的结果刚好出来了,现在的证据证明作家你是清白的。”

我正觉得云里雾去,忽然瞥见桌上有一份遗书,遗书的内容写得相当简单,只有一句话: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落款是虫的真实名字:游丽娟。我又看了一眼日期,居然是虫死的前一天。也就是说虫当晚十一点到我房里来时,她已经写好了这封遗书。

我不动声色地坐在一旁听校长在谈一些与游丽娟有关的事情,脑子里却在分析李老师手上的那封遗书。如果校长拿过来的那封遗书是真的,那么李老师昨晚拿出来给我看的那封就有可能是假的。但是接下来的问题又来了,李老师有无必要拿一封假的遗书来糊弄我呢?我还清楚地记得李老师手上那封遗书的内容:请给冤死的灵魂申冤。内容同样简单,且落款也是游丽娟。日期是虫死的前一天。也就是说两封遗书都是同一天写的。

我记得昨晚我和李老师坐在虫的租房里,彼此之间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是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后来还是我打破了沉默,我问了李老师一个很愚蠢的问题,我说:“你真的是游老师的男朋友?”李老师突然转过身来,黑暗中李老师的目光就像一团火一样烧过来。我心里忽然有点怕起来,我怕他会突然向我发难。但是李老师眼里那团火很快就熄灭了。只听得李老师幽幽地说:“也算是吧。”那口气竟然和我如出一辙。我正觉得有些奇怪,李老师接着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虽然是游老师的男朋友,但是我们之间是一清二白的。我们说好了,不到结婚的那一天,我们坚决保持我们之间的清白。五年了,我没敢越雷池一步,我保持着我的君子风度,我一直盼望着结婚的那一天的到来。然而我盼来的是一个怎样的结果啊。”

李老师忽然掩面哭了起来,他不敢大声地哭,那声音经过他的喉管之后,完全走了样,黑暗里听起来像一个人在水里被人敲了一棍之后愤怒的呼喊声。哭了一会,李老师忽然哧的一声又笑了起来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我摇摇头表示不可笑。李老师接着说:“你肯定在心里笑我是一个蠢猪,二十一世纪最蠢的猪。不过我心甘情愿这样,我讨厌一夜情,我甚至连未婚同居都不能忍受,我们在神的面前发过誓,一定要在结婚的那一天才为对方献出自己的身体。我满怀着希望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很快乐,因为我知道我们每过一天,就意味着离婚姻的殿堂近一天。我们就这样真诚地爱着对方,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尽管在学校里老师之间也传过游老师与校长的风言风语,但我相信游老师的清白。我一直都相信她是清白的。谁也左右不了我,包括你。”黑暗里沉默了一会,我说:“游老师不但是清白的,而且是干净的。”

李老师忽然兴奋了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说:“看来我是看错了,你的确是一个好人。就凭你这句话,我给你看一样东西。”李老师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但是房里太暗,我看不清楚纸上的内容,我想打开灯,李老师急忙制止了我。李老师拿出他的手机,利用手机的微光,我看到了虫的遗书。坦白说遗书的内容让我感到吃惊。因为虫的死我想没有谁会比我更清楚。就我个人的推断,虫的死要么是自杀要么是一次意外的失足而导致她坠楼而死。我把我这个推断给李老师作了分析,但是李老师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对我的分析也没表示肯定或者反对。见我没话说了,李老师叹了口气说:“我跟你说个故事吧。”他也不管我同不同意,就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那一年,确切地说是二零零三年的六月份,那时候正是‘非典也就是后来被称为萨斯的病毒在全国肆虐的关键时刻,我们学校刚成立五周年,作为一个私立的民办学校,游老师和我都是第一批任教的老师。当时有个新来的老师叫康少南,来我们学校才一个学期不到,人长得高大威猛,一身古铜色的肌肤,全身上下没一两多余的脂肪,给人的感觉就是健康和阳光。

“我还记得,那天开全体教职员工会议,康少南来得最迟,校长还当着众人的面训斥了他一顿,他没有作任何解释。那天的会议主要的议题是如何预防非典。校长不知从那里花高价购得一批陈醋,每个老师发五瓶。据校长说,陈醋不但可以美容,最重要的是可以预防非典。我当时不太相信,不过陈醋倒是好东西,游老师发明了一种喝醋的方法,就是把适量的陈醋和雪碧混合起来喝,那味道真是好极了。

“我把我领到手的五支陈醋悄悄递给游老师。游老师不要,说这是关键时刻,大家都要预防。坐在旁边的康少南突然一把将我递过去的陈醋接了过去说:我感觉我好像有点发烧了,我代游老师接受你的馈赠吧。我气得肺都快炸了,但我又不好发作,校长还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讲,我只好拿眼恶狠狠地盯着康少南。康少南却没有理我,而是转向游老师:能把这五瓶醋转赠给我吗?我真的是发烧了。要不你摸一下。游老师真的伸出手来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我见游老师的眉头皱了皱,似乎有话要说,但又忍住了没说。

“康少南来了没多久,学校里就在传游老师和校长的风言风语,之后又有人在说康少南在追游老师。我曾私底下问过游老师,游老师说人家康少南是有这个权利。我想想也对。不过现在康少南做得有点儿过分了。竟然把我送给游老师的醋要了过去!老实说我当时是有点儿来气。不过这之后不久,我就原谅了康少南。

“开过会后的第二天,康少南就没有来上课,他负责的课程由校长分派给了同级的几个老师,我也分到了两节体育课。校长在分派课程时说,康老师请了病假,已回老家养病了,分到课程的老师将会得到适当的补助。对此我也只有自认倒霉了。我怎么也没想到校长会讲假话来骗我们。我们都以为康老师真的是请了病假回老家了,虽然我们都不知道康老师的老家在哪里,但是我们对校长的话是深信不疑的。

“此后过了大约一个星期,一天深夜,游老师突然来到我的房间,她二话没说拉上我就走。我问她要去哪里,她只说不要问那么多,去了就知道了。我被游老师拉着在校园里七拐八拐,也不知怎么的,就来到了地下室。这个地下室之前一直都是工具室,有一个很小的门,地面靠公共厕所的一面有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窗户。那个窗户长年累月都不曾打开过。游老师这时却把我带到那个窗户前,变戏法一样拿出一支小手电来,并示意我去看。我迟疑着拿了手电往地下室里照,这一照,让我大吃一惊。里面竟然有人,那人曲着双腿躺在地下室的地上,大概是发现了手电光,缓慢地转过头来,我立刻就看到了那双深塌下去的眼睛闪出的恐惧来。那不是别人,正是请病假回

了老家的康少南!

“我当时就想到康少南老师可能出现了非典症状。果然游老师立刻就证明了我的想法。我问为什么不往医院里送。游老师说是校长的主意。我明白校长的苦衷,如果被人发现我们学校出现了非典病例,那么这间私立小学,极有可能就会因此而被封掉。从地下室里回来,游老师交给我一把锁匙,说是地下室的锁匙,并说她要去参加抗非典的学习班,可能要三天时间,她要求我每天至少要给康老师扔上几个馒头和一支矿泉水。同时这事要绝对保密,不能让其他老师知道。又说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学校里那个看门的老头。我见她的神色凝重,知道事情不简单,不但答应了她的要求,并且保证能够保密。

“可是当我第二天来到地下室时,却发现康少南不见了。我不敢声张,悄悄地跑去找那个看门老头,不料连那个老头也请了假,换了一个中年妇女临时来看门,一问,居然是校长夫人。我心里想,坏事了,肯定康少南出事啦。白天上课,我偷偷注意校长的行动,可是校长一如既往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校务,并不见有什么异样。两天之后,游老师回来,我第一时间便是把此事告诉她,游老师听了我的汇报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这样也好,不见也好,不见了就是回老家了啊。

“这之后不久,在一次学校的股东会议上,不知怎么搞的,游老师居然成了一名小股东,拥有学校百分之三的股权。游老师成了股东,我以为她该春风得意了,可事实上,游老师的情绪却越来越低落,越来越提不起精神来上课。她一定是病了,我要她去看医生,但她说没病,反复说自己没病。可一转眼之间,她连自己叫什么名字也叫不出来。有时候我老是听她反复说是自己是条虫,一条活在苹果里的虫。最后她拗不过我,只好去了医院。医生说游老师患上了神经衰弱症。这种病根本就没有什么特效药,只有慢陧自我调整。但是游老师一点也调整不了,症状也越来越突出,有一回骑自行车上街买东西,结果自行车丢在商场门口,她自个儿走路回来。那时候我就开始为她担心,担心她好不了。后来,校长给我提供了一条偏方,就是天麻炖胎盘汤。没想到还真的有效。游老师病情很快就得到了控制,而且看上去,游老师的气色也越来越好。可是自去年五月之后,游老师又患上了轻度抑郁症,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唉,一切皆是命啊,游老师她太认真啦。太认真的人都没好结果。我其实早就有了预感,老是觉得游老师和过往有点不同,因为每个假目的晚上都很难找得到她。我曾经问过她,她总是笑着恳求我给她一点自由,或者给她一点私人的空间,她说她需要这么一点私人的空间来喘口气,否则活着就一点意思也没有。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我能怎么办呢?我除了听之任之,甚至还得帮她骗校长,说我们每个假目的晚上都是在一起。最后的结果就是导致校长对我的工作越来越不满意,我知道校长是想把我炒掉,之所以没有炒掉我,我想肯定是游老师的面子。明白了这一点,我更加小心翼翼,为了心目中的纯洁爱情,我必须像狗一样活着。”

昨天晚上,李老师讲完了他的故事之后,忽然他拉着我的手说:“老兄,你说我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屋里虽然不开灯,但是因为月光的散射作用,在如此近的距离内,可以看得清李老师的脸。我发现一行清泪正缓缓地从他的脸上流下来。

在派出所里,我没有将李老师讲的故事向高个子警察汇报,我听着他们在讨论着优秀人民教师游丽娟之死时,都不约而同地表示了惋惜之情。高个子警察大概是觉得我表情过分冷漠了,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不同的意见。我摇摇头。因为关于虫的死,我清楚自己是有责任的,不止是我,校长和李老师他们都有责任,每一个人都有责任。

一个月后,李老师来向我辞行,他已经不在明星小学任教师了,他因为在课堂上体罚学生被学生的家长告状,结果被炒鱿鱼。他走之前,把虫的遗书留给了我,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了一句:“游老师的选择是正确的。”

李老师离开后大概一个月时间,我才知道李老师并不是因为体罚学生而被辞退,真正的原因是他拿上虫的那封遗书去了派出所,但是派出所的人都把他当成了疯子,并没有理会他。倒是他的这种行为让校长感到恐惧,结果被辞退也在意料之中。唯一让我觉得意外的是,明星小学里那个看门人,在李老师离开学校之后,竟然疯掉了。人们从他的疯言疯语中隐约可以听到关于校长的只言片语,但是谁也没把他当回事。

此后不久我也搬离了,我住到了一个相当偏僻的地方。我希望就此可以安下心来进行我的写作,但是某天深夜,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一个陌生的声音让我毛骨悚然:姓曾的是吧?你和那骚货的事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我老实告诉你,你风流快活的日子到头了,你等着受死吧,他奶奶的,敢搞我的女人!

责任编辑:弋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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