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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和平:生如湘江

时间:2024-04-23

文 咏昕

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在中国大江大河之中,湘江如一个倔强而不合群的少年,别人自管自西向东,他偏从南至北。出广西全州,自兴安入界首,流经凤凰、绍水、庙头等奔流入湘,过衡阳冲长沙,然后急急忙忙地汇向八百里洞庭。别人都是九曲回环,时不时地冲出一个大沙洲,他偏不,一路向北,只留一个橘子洲。

因水兴城,因城生人。喝湘江水多了,湖南人也带了湘江的脾气。死拧死拧,你说他蛮,他蛮给你看;你说他霸,他霸给你看。你累得骂不动了,他自顾自的拧,自顾自的蛮。曾国藩被石达开打得三次投河,最终给清王朝续了一命的仍是他。一百年后,另一个改变了中国历史进程的湖南人说:“最后的胜利,往往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1944年2月,消停了数年之久的日军突然像疯了一样,突破黄河一路南下,两个月内从黄河北岸打到了长江边南岸,会师武汉,随后集结重兵进攻湖南,37天攻占湖南38座城市,两天拿下长沙,那个创造了“天炉战法”神话的战神薛岳,面对炉膛都被打穿的长沙城,饮恨西遁。

谁也没想到,日军拼了“帝国兴废”老命的全力一击,会被阻挡在湘江边一个叫衡阳的小城。方先觉带着编制不全的第十军,面对六倍于己的日军,仅靠着衡阳城里一群“打不死的湖南人”,在弹尽粮绝城已破的情况下,硬生生地拼巷战,困守孤城47天。《长安十二时辰》中的烽燧堡之战,活脱脱就是衡阳保卫战的翻版。

十年后,就是在这片湘江侧畔的废墟之上,刘和平出生了。

人生处处无闲步

人生处处无闲步,可没多少人能在无用处做有用功。

刘和平正在创作他的首部电影剧本,名字叫《援军明日到达》,讲的正是衡阳那可歌可泣的47天。这是刘和平的夙愿,也是衡阳人的夙愿。这座承载着中国人气节的城市,除了纪念碑,确实还需要一场祭奠英灵的道场。刘和平说,我来做!

以刘和平如今在中国编剧界中的地位,他本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功劳簿上,享声名,受利禄。他单纯只是闲不住,按他的话说,湖南人就是打不死停不下。

如果还有一点别的,就是他还有话要说。他写《南箕北斗之歌》,是因为他觉得中国人实在太不懂南北朝;他写《援军保卫战》,是因为他觉得中国人的抗战,不该是如此平平。

刘和平几乎只写历史剧。知乎上有人评价,虽然知道《大明王朝1566》说的不是史实,但几乎不可抑制地认定这些人物本就如此。这得益于刘和平从小拿《资治通鉴》当儿童漫画读的强悍启蒙。这当然有书香门第的因素,刘和平的父亲是民国时期的老报人,家中藏书都是翁同龢给光绪讲课用的御批版《资治通鉴》。建国之后,父亲放弃了新闻从业,转行成为了一名戏剧编剧。他的母亲是当地有名的戏曲演员,七岁学艺七岁红,所以就取了艺名“七岁红”。刘和平从小就是在剧院长大,听着长沙的唱腔学音律,看着剧院两边的字幕学认字,而台上的帝王将相又成了小刘和平的历史启蒙。

也正因如此,后来拿捏起历史人物来,刘和平得心应手。

刘和平天生是少爷的命,但从没有当少爷的福。他的姥姥家在衡阳城中是大户,打仗之前,城中一条街都是他们的。可惜的是,城破的那天,满城的残垣断壁,都找不出几块完整的。他从小有一种生于废墟的觉悟。他此后常常说,自己的人生就像是小时候上山砍柴,柴已经砍下来了,再苦再难,柴总是要背回来的。

在凤凰网《舍得智慧讲堂》播出的节目中,刘和平罕见地回忆了很多与父亲的往事。年幼时,刘和平曾跟随父亲被下放到衡阳农村。在农村的那段日子,刘和平见识了什么叫贫困。“那个被子硬得跟石头一样,睡一晚上都不会热。快天亮了,好不容易被子有点热了,就又要起床劳动”。在他的回忆里,家里的米缸从来都没有多余的米,冬天一干活,内衣就得湿漉漉地黏在身上一整天。后来因为机遇巧合,刘和平终于有机会第一次吃上了公家饭,长期饥寒的他,竟然足足吃了一斤五两的饭。

从一个农民,到差点成为衡阳市文化局的局长,这条路刘和平走了二十多年。他说上天总是特别眷顾他,什么事都是一做就成。从农田到进入县里的曲艺团,刘和平就靠了一手吹笛子的绝活;从一名语文老师到市话剧团,他就靠一部几个晚上赶出来的舞台剧剧本;从剧团编剧两年内成为衡阳艺术研究所的所长,再到靠《甲申祭》成为国家一级编剧,乃至后来写出《雍正王朝》的剧本天下皆知,刘和平一帆风顺,如有神助。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帆风顺的背后,是在衡阳农村那段时间里,他一门心思地拜师学艺吹笛子,是凿壁借光看《古文观止》《资治通鉴》,是熬着油灯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也许根本不会有用的剧本。人生无闲步,但没有人能知道决定自己未来的关键一步会在哪。所谓的厚积薄发,就是你比别人走更多的路,试更多的错,吃更多的苦,做更多的无用功,然后多一点点未来的可能性。

白云飞去青山在

在中国的编剧之中,刘和平实在不算是高产,甚至可以说是惜字如命。从《雍正王朝》以来,刘和平的作品屈指可数,《李卫当官》《大明王朝》《北平无战事》等。寥寥,但每一部都值得反复阅读、观看、揣摩,前一刻你还在为他的台词击节赞叹,下一秒你会忽然想通这台词背后的利益计算。看惯了被编剧牵着走的作品,让你笑就笑,让你哭就哭,这种仿佛抽丝剥茧的阅读体验,本质上是一种更高级的智力和情商的锻炼。

他对自己的作品有一种虔诚。或者准确地说,他对自己笔下人物的命运有一种虔诚。他不是以创始者的心态去塑造人物,而是置身其中,去“活”一遍笔下的人物。

在拍摄《北平无战事》时,剧组的现场挂着两幅画像,一幅是周恩来,一幅是蒋经国。他以这样的方式,“穿越”到70年前的平津,将方孟敖、崔中石、徐铁英、马汉山一个一个排布到国共的棋盘上。他同样以这样的方式,向历史的严肃性俯首,向笔下人物的命运虔诚地俯首。

在采访中,刘和平说他在创作的时候,就会把每一个角色都演一遍,会从角色的角度思考每一句台词是否恰当、每一个动作是否符合、每一个表情是否到位。不是刘和平要他们怎样,而是他们告诉刘和平,自己会怎样。这明明就是“活”了一遍,哪里是演了一遍?

刘和平特别擅长写群戏。他将舞台和戏曲中的大量元素,借鉴到了电视剧剧本的创作中。群戏是剧本创作中最难写的类型之一,多个角色要在一个空间中遭遇,在极短的时间内让剧情剧烈推进,期间每个人的心理、动作和台词都要根据情节快速变化。如何让观众准确感知,又能让演员自然地表达出各自人物的心理,极端考验编剧拿捏的分寸感、情商和人生阅历。刘和平精于此道。

《大明王朝1566》开篇就是一场群戏,嘉靖和严嵩、徐阶会同六部堂官,在西苑一个狭窄的殿内,对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财政预算进行分配,整个剧就在这一场不见硝烟的对决中快速推进。每个人的角色和性格通过一场简单的群戏跃然纸上。高拱的急脾气,张居正的城府,严世蕃的借力打力,徐阶的隐忍和严嵩的老练,还有嘉靖覆雨翻云的手段和自负,全在简单的台词中爆发出来。这是刘和平最厉害的地方之一。从小对戏剧的耳濡目染和对人心的拿捏,让他对“大场面”情有独钟。

刘和平有不可抑制的怜悯。他不仅怜悯笔下的生民,也怜悯笔下的帝王将相。他说众生皆苦,但老百姓最苦。“我虽然写的是帝王将相,但说的都是众生,苦的都是百姓”。他从小跟随父亲下乡,见识了为了吃饱穿暖,农民就得耗尽一生的苦。这些经历导致他看待世情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悲悯。他喜欢海瑞,他说海瑞就是我们不敢拿出来的良心,他用海瑞的视角,描述了就算在还算稳定的嘉靖年间,老百姓会如何被算计、被驱赶、被遗弃。但他也清楚地知道,海瑞拯救不了自己的怜悯。他有很冷峻的历史观,用陈寅恪的话说,他同情之理解,他理解之同情,他们情有可原,但他们仍然助纣为虐。

他不喜欢安排别人的命运,但他自己却是个信命的人。在创作《甲申祭》的时候,他正好在湖南,住在一个寺庙里。《甲申祭》是一部讲述太平天国运动的舞台剧。前一星期他只字未写,心里烦躁,根本静不下心。半夜他独身一人,走到寺庙后面抽烟,月亮升起来刚好照到前面的火化塔。这是元代遗留下来的,僧人圆寂后都会在此涅槃。火化塔上有一幅对联,上联是“白云飞去青山在”,下联是“青山常在白云中”,横批是“会也么”。会也么是元代口语,表示“明白了吗”。当僧人圆寂的时候,佛祖问“你明白了吗?”

刘和平当晚回去写到天亮,此后一星期写出了《甲申祭》。他说,那晚他得到了顿悟。

如今年近70的刘和平,常常感叹自己的精力不济。他说,年轻的时候精力好,但是看不透。如今参透了,但常常觉得力不从心。这也是一种无奈。但好的是,没人逼他写,也没人催他写,他困了就歇,起来就看看书,写几个字。为难了自己一辈子,现在他享受孤独。

好似湘江奔到了洞庭湖。

在采访中,刘和平反复说:我的作品是写给时间的。说这句话是要底气的,这样的作品既要能深刻地反映时代,也要历经时代而常看常新;既要满足这个时代的最高审美,也要经历时代变幻的不同苛责。刘和平说:一个人的生命可以终结,但只要他的思想还在流传,他就永远活着。

他舍去名利、舍去个人享受,为难自己,他所期望的,就是让自己的作品对得起观众,经得起时间,希望自己的作品能代表他活着的这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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