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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有一口“好”牙

时间:2024-05-04

文沐公子(北京)

2023年6月的北京,已经处于几十年难遇的高温炙烤中。每天五六点,明晃晃的太阳早乐呵呵地积极打卡上班。晌晴、暴晒、闷热、无风,花干巴、叶打卷、人发蔫。大汗淋漓中,感觉大自然倒给两个重要的节日烘托出了热烈气氛。一个舶来的父亲节,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光荣建党日。

哦,老爸……

“你爸前几天牙疼,吃不下饭。刚拔了两颗,礼拜五你妹妹陪着还要去咬印儿。”“是牙模吧?”我被娘亲的话逗乐了。“是该再好好镶镶,老的那套都用多长时间了?”有点内疚于自己的失职。以为事无巨细都考虑周详了,从吃到饮到用。无论是图们朝鲜小菜、青州百年老糕点还是电动浴刷、防滑地垫、诱蚊灯,作女儿的习惯了凡事想在先,恰恰忽视了爸爸身体健康方面最薄弱的环节:牙齿。

打小就知道在爸妈之间的牙齿PK战中,同乡同学同年还曾是省计委同事的两位选手绝对不是一个重量级的。雪水滋养出一副好牙口的娘亲每回赢得绝对轻松,让这场比赛毫无悬念可言。即使到了现在,八旬老人也是吃嘛嘛香,没有松脱或龋齿之痛。

反观爸爸呢?哎……

我只知道爸爸一向牙不好。吃不了太硬的东西;面对冷热酸甜时,也是谨慎小心,不敢大快朵颐。如果上点火,牙齿肿痛是常有的事。后来没辙,只能镶了几颗假的。每天就寝前取下,浸泡起来。次日早起再不嫌麻烦地清洗、装戴。

他当时不过才四十多岁。

我却不知道他老人家牙不好的原因。

直到我看了娘亲写的回忆录才知晓究竟。后来陪爸爸聊天,听他“痛陈”革命家史时又反复佐证。

1968年,当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的娘亲站在平顶山五交化商店的长条柜台后,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时,几千里之外,刚离开东北人民大学(现吉林大学)校园的爸爸正在科尔沁大草原深处的军马场接受再教育,时刻准备着保家卫国。

军马场距边境60公里,属科右前旗。离它最近的县城是位于80多里之外的洮南。

“按照信中写的军马场到洮南拉粮菜车的返回时间,提前算好车次。从响山东沟的家到石桥子坐火车,经沈阳转车,改乘由北京开往齐齐哈尔的直快。第二天早晨七点多到洮南,过了中午就去中转站等三点多的军车。

“东北开春的四月,放眼望去,方圆宽广的土地仍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偶尔露出来一抹沙地特有的黄色,哪儿有一点‘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浪漫气息?卡车上装满几十麻袋沉甸甸的粮食和蔬菜,举步维艰,想开快都不行。好在儿子挤在两名解放军叔叔中间,稳当当地在我温暖的怀抱里呼呼大睡。

“我看着车外的景象:漫漫旷野上,皑皑的白雪无边无际。沿途没有一点亮光,汽车的两只大灯明晃晃地照着前面的一切。只是经过一个叫王家大院的村子时,能见到黑压压的一片房屋轮廓。

“天已经黑透了,车窗玻璃上挂上厚厚的霜花。晚上八点多钟,一行人终于到了军马场。车刚停稳,一大群分不清是战士还是穿着军装的大学生们跑上前扛粮卸菜。”

当年娘亲带着仅四个月大的哥哥,前去和爸爸团聚的迢迢长路竟是如此寒冷而坎坷。

爸爸如同多年前站在讲台上教书育人那般,耐心地将那些黯沉时光一点一点从记忆深处打捞出来,洗净蒙尘,再用淡然的语气将它们鲜活地勾勒在我面前。

那里,是怎么样的四季呢?

春天冰雪消融,就等同于频繁的风沙到访。

一早,狂风卷起沙土石块一股脑儿地全扔到玻璃上,毕剥有声,木门也被砸得“哐哐”作响。在外面干活,沙石砬子打得脸生疼。放眼望去,昏黄一片,遮天蔽日,什么都看不清。

夏天在雨水滋润下,草长得又密又高。蚊子、小咬儿也丝毫不甘落后,抢着发育,大得像蚕豆粒。如果想蹲在草丛里“方便”,必须点堆火,熏出呛人的烟气来才可放心行事。

秋天是爸爸最繁忙的季节:养马放马,还要放羊打草。每天累得衣服上结满白色的碱花。拖着酸软的身体,回屋顾不上洗漱,倒头就睡。

草原的冬天漫长而寒冷。干草和泥糊成的简易土坯房像薄纸糊的,根本无法御寒。墙壁经常被冻裂,一道道大口让人看着触目惊心。白霜冻成长溜,寒风大摇大摆地进出自如。每晚穿着棉衣棉裤睡在大炕上,被子上再压一件军大衣,帽子也得戴得严严实实。

爸爸后来还挑起炊事员的担子。他说做饭最辛苦的时候正是雪后的清晨。大风凛冽、寒星瑟瑟、奇冷无比。他必须最早起床,忍着困意、强打精神去屋外捅火、做饭。

空旷闭塞的环境里没有一星半点的文化娱乐,甚至很难进城透风购物。至于伙食,更是粗糙而单调:顿顿高粱米饭。菜呢,一成不变的“炒三片”,即土豆片、萝卜片和白菜片。

大学生中有的来自上海、福建,吃不惯难消化的高粱米,经常胃疼、吐酸水,也别无选择。日常饮用的碱水是隐藏于暗处的罪魁祸首,日复一日地搞破坏,将爸爸原本不错的一口白牙腐蚀出无数个小洞。

没有农活时,除了政治学习,闲暇时间就明显多了。有人扎堆儿打牌、有人抽烟聊天。爸爸不会玩什么娱乐游戏,又不想学,只有四下找书看或给妈妈写信,以排遣强烈的牵挂与思念。累了,就出门转悠。放眼望去,周围是能将人吞噬掉的无边广袤与苍凉。所谓的“天苍苍野茫茫”不过如此。它让心变得很静也很净,只是静到虚空一片、净到自己常常失眠。

2022年,中秋佳节,我想和53年前的那段回忆来个不期而遇。

当日狂奔九百多公里,从吉林的东北、西北再到西南,蹭到洮南时已是“强弩之末”。本想在这座洁净、规划齐整的县城安营扎寨,寻访娘亲当年留下足迹的小旅店、饭馆和中转站,第二天再去军马场。身临其境,看看爸爸曾经挥洒过青春汗水的地方。如果能寻访到一两位故人,聊聊那些被时光冲淡的往事,就更妙了。

没想到突然得知的消息打乱了我们的计划。只能心慌意乱地迅速离开,从乱云飞渡到黄昏日沉、暮色四合。终于,两人一车被吉西辽阔大地的晚霞笼罩得严严实实。铺天盖地,如火如锦。

夕阳醉了。

还有我,也醉在停留不到一小时却揪扯出的无边回忆中。在那个角落,我邂逅了26岁的爸爸。

回来后的一天,无意中在网上发现一则史料,赶紧分享给爸爸。

“1965年9月5日,中央军委总后勤部白城办事处成立,办事处成立军马生产管理局,下辖白城军马场、牡丹江军马场、四方山军马场、哈拉海军马场、洮南军马场、扎兰屯军马场等。1975年11月,白城办事处撤销,所管辖军马场除牡丹江、四方山、洮南、哈拉海移交沈阳军区后勤部生产管理部管理外,其余都移交地方政府。”我对着手机,读给爸爸听。“哪一年?你慢点。”老人家的态度无比认真。

比起沿袭半个多世纪的我国军马场历史,爸爸的两年牧马人生活显得微不足道。

只是,读完最后一个字,话筒那边传来长久的沉默。

心里酸酸的,想哭。

其实想和爸爸说,在我看来,他老人家的牙齿并不坏,表相的糟糕破败丝毫不掩内里的硬挺牢固。

因为当无情的命运施压时,它们咬紧了、卯住了、扛下了,并没有轻易放松,成为生活的俘虏。

而那,才真正体现了一个男人的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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