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海岸钓鳗记

赵惠中

两年前，我家从悉尼搬到黄金海岸。

这是一座让我打心眼里喜爱的现代化的国际大都市。清新的空气、明媚的阳光、浩瀚的大海、金色的沙滩、还有繁茂的花草树木和与人和睦相处的鸟儿、鸽子……有人说，这里是冲浪者的天堂，也有人说，这里是人们生活和工作的天堂，而我要说，这里是垂钓者的天堂。

记得在我的同样是现代化国际大都市的故乡北京钓鱼，由于地理环境的限制，你想找一个称心的钓点，得从市中心出发，少说乘车一两个小时才能到达。而在黄金海岸，坐船去外海或者乘车去远处钓鱼，那是极其奢侈的事情。在我家附近的海边，可钓鱼的地方随处可见。我在这里垂钓的最大乐趣是，你可由着性子去选择你喜欢去的钓点垂钓，而我每每选择的新的钓点，都是极具特色的。

那天晚钣后，我听儿子和儿媳在为一个钓场而争论。儿子说： “那里没鱼。”儿媳说：“有哇！我看见的。还有一条比水缸盖还大的圆布隆冬的怪鱼，在水面游来游去呢。它也不怕人！”儿子说：“那是鲨鱼，有毒呢！那里出不了正经鱼。”

这地方我去过。它是从我家去冷冻厂买鱼铒沙丁鱼的必经之路。你从小码头顺着海边往东走，直直地走上十来分钟，便会出现一个湾子。这湾子太小了，也就一个足球场那么大，难得有垂钓者光顾。但这个无名的毫不起眼的海湾，却有两个特点。一个是它有两个排水口，下雨时，雨水从口里哗啦哗啦地流淌出来，把陆地上的杂物，比如树的枝叶、面包渣，水果核都冲里到湾子里。如此，这里便成了鱼儿觅食的宝地。另一个是这里石头颇多，岸边、水里满世界都是。涨潮时这湾子自然是一片汪洋，碧波荡漾。潮水落时，一排好像是人工堆砌的石围子便显露出来，恰好将湾子的水和大海隔开。如此，这里便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

吃过晚饭，孩子们去遛狗，老伴和几个牌友打麻将，隔壁的房间不断传来哗啦哗啦的洗牌声，而我独自坐在大厅从网上看国内的抗日电视连续剧。这一看就是五、六集。等我关机准备睡觉时，已是午夜时分。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又想起那个小海湾。我料想这里说不定窝着鱼呢。但到底有没有？倘若有，是大鱼还是小鱼？又是何种鱼？这种种的悬念，让我对这个小钓场颇有兴趣。

天刚蒙蒙亮，我便成了小海湾罕见的垂钓者。

眼下正在涨潮，是上鱼的时候，可鱼饵入水很久，却没有动静。

得给昨天儿子和儿媳的争论下个结论了：这里没鱼！这么一想，我紧握鱼竿的手便有些松懈。五月，我遥远的故乡北京，此刻正迎接着夏天的到来，而这里却是冬天将至的深秋。早上出来，我穿着短衣短裤，还有些凉意，而眼下太阳出来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困劲儿一上来，真想睡个回笼觉。谁料想就在我想打个盹的功夫，那鱼竿竟然猛地被狠狠地往下拽了一下！这力量奇大，以至渔竿险些从我手中脱落。大鱼！我立刻来了精神。我本能地奋力抬竿 一一要是往常，这鱼注定是我的囊中之物了。但让人想不到的是，那鱼钩刮了底！这是钓家最不愿见到的情况。水里石头或杂草多，机灵的鱼儿在上钩的一刹那便拼命往石头缝或水草丛里头钻。有的就此逃脱，躲过一劫。有的并不走运，它仍被牢牢地钩着，只好再等待钓者的失误了。比如你上鱼心切，拼命拉拽，其结果不是线断了，就是让鱼儿脱钩而逃逸。当然，倘若遇上垂钓高手，那就另当别论了。比如遇到我，在人与鱼儿的搏弈中，我自信常能胜出。

但这次却有些失算。那水中的钓物不等我出手，竟先发制人。只听得哗拉一声响，从水中窜出一个如蛇一般的怪物，它只露出头和部分身躯，不等我醒过味来，便又哗地坠入水中。好历害！让我更加意外的是，它入水后，不像一般鱼儿那样急忙向远方窜逃，而是勇敢地径直向我冲来。这几乎让我手足无措。眼瞅着手中的渔线松懈下来。不好！这可是鱼儿最易脱钩的状况！只有尽快把线拉直，才能摆脱困境。我身体本能地往后退着，那手中的渔竿尽量往后仰，同时抓紧摇轮收线。那渔线终于拉直了，我却险些跌倒。还好！总算没让那怪物逃脱。但这人与鱼儿搏弈的第一个回合，我算是占了下风。

第二回合是这样开始的：在渔线重又崩直后，我本想一口气将那怪物拉上岸来。但它哪会轻易就范！它以惊人的力气挣扎着，和我形成人、鱼拔河之势。我才不跟它硬拼呢。我摇轮放线，随它而去，只是时刻不忘把渔线崩直。我防止过早地形成决战局面，那会让它在垂死挣扎中，将渔线咬断或形成脱钓而逃逸。怪物见它无论怎样进退，我总是既不猛拽也不松线，只是恰到好处地维持着现状，知道碰上了高手，在无奈之中，便又旧技重演，一头扎钻进石缝或草丛里，不再动弹。至此，我们的搏弈进入相持局面，双方算是打个平手。

第三回合的搏弈开始了。不知何故，那水面竞然咕噜咕噜冒出一片水泡！是不是刚才这一阵折腾，消耗了那怪物的体力，它在喘息呢？要是往常，我定要把这做为决战的时刻，果断出手，拼死拼活也要把它拽上岸来。但此刻我却另有打算。我知道这么生拉硬拽，并无取胜把握，倒是给它增加了生机。我不如和它比耐力。我且不动声色，只要它按捺不住，从隐蔽处钻出来，取胜便有更大把握。

这招儿灵验。大约过了两三分钟，那紧绷的渔线突然放松了。我的心咯噔一下，提到嗓子眼儿。机会来了！我还没做出动作，那怪物竞“腾”地窜出水面！好哇！它下一个动作不是向我冲过来就是一头扎向海底一一对不起，我早有准备了！在它落入水中的刹那，我不等它再做动作，就猛地抬竿，用尽全身力气，一刻不停地摇轮、拉线，摇轮、拉线……那怪物根本没有喘息机会，只得擦着水面扭动着身躯，边翻滚，边不得不向岸边靠近，一路溅起白色的水花……不用说，我是第三局的胜者。

当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那怪物拖到岸上时，终于看清这是一条海鳗！这些年，从悉尼到黄金海岸，从悬崖钓到沙滩钓，我钓的海鳗少说也有十几条。这些鱼虽大小不等，但最大那条，顶多也就两三公斤重。而眼下这条，少说也是它的三四倍！如此渔获，让我惊喜不已。然而更让我喜不自禁是，我突然发现，面对如此巨物，是什么力量让我大战三个回合而完胜？我分明感到，是我青年时代才有的那种勇于拼搏的血性！啊，你好！我久违的青年时代啊，你又回来了！这种回来的感觉真好。

我用毛巾盖住大海鳗的头，想把它按在地上，用摘钩器摘钩。但这家伙卷曲着身子，用尾巴抽打我的手和胳膊，你根本控制不住它。我抄起脚下一块不算小的石头，想猛击它的头部，将其制服，也好摘钩。但就在这一刻，我猛然发现它被钩线拉扯着的嘴巴上赫然出现四、五个大小不等 、形状各异的鱼钩！天哪，这家伙的命实在太大了！这每个鱼钩都记录着它在和人的搏弈中，侥幸逃脱的经历，说不定还记载着某些神奇莫测、鲜为人知的关于人鱼斗法的故事呢。可不是吗？那经历一定是惊心动魄的！那故事一定是感人至深的！这个极具传奇色彩的生灵！这个求生欲望极大的生灵！它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从垂钓者手中逃脱呢？我们垂钓者，每每遇上这样的生灵，都不免对其产生恻隐之心，甚至会产生些许敬意。

我决定：摘掉此物嘴上的鱼钩，将其放生。

我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我竟然用双手将那家伙用毛巾裹着的头举到我的眼前，我清楚地看到它那对黄豆粒大的眼睛闪着惊恐、绝望的光，死死地盯着我，看到它嘴里那两排整齐的小白牙呲咧着，仿佛要在它的生命中第六次咬断口中的渔线，创造出再生的奇迹！我还看到它的身体越来越无力地扭动着，尾巴在我脚前的地面上无奈地扫来扫去，偶尔又奋力地拍打两下，显示出对生的最后的渴望……就在这时，由于渔线的松动，那钩从鱼口中自然脱出，我正琢磨着下一步该怎样将它口中余下的五个钩儿拔掉，“血案”发生了：这家伙的头猛地从我双手中挣脱出来的瞬间，以闪电般的速度朝我的右手背上 “吻”了一下，我只感觉手背像让蜜蜂蜇了一口似的，又凉又痒又疼，再一看那手背鲜血直流，眨眼功夫，把手中原本里着鱼头的毛巾都染红了。我的手一松，这可恶的大鳗鱼便摔到地面上翻滚着、挣扎着……

海鳗！你知错吗？我原本是有恩于你的！我要救你，我要帮你解掉先前的枷锁，那挂在你嘴上的鱼钩！而你就这样恩将仇报吗？你是多么的愚钝而无情啊！

太阳老高了。金灿灿的阳光洒在海面上，让这不起眼的小海湾倍感温馨。而它照在大鳗鱼身上，这家伙的感觉可就不一样了。它在地上翻滚的速度越来越慢，挣扎的力量越来越小。黄金海岸一天的温差很大，越靠近中午的阳光越热，它注定这海鳗将被中午灼热的阳光烤死。

血，还在流淌着……

流点血算什么？我要把我今天想做的事情做到底。我确认了这小海湾里有鱼，却没有搞清在如此凶恶的大海鳗盘踞的地方，还会不会有别的鱼儿过来？我从随身带来的钓箱里拿出云南白药止血，又用胶布包扎，然后拿起渔竿继续垂钓。此刻，我全身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击着，我仿佛置身在一个遥远的又是我所熟悉的某个赛场上，为了我所追逐的某个目标，无所顾及地向前冲着、冲着……我对这股力量好熟悉、我对这种感觉好熟悉，哦，我分明感到，它就是我中年时代独有的那股为了实现某个目标而毫不犹疑的付出，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豪气！啊，你好，我久违的中年时代啊，你又回来了！这种回来的感觉真好。

带着青年时代的血性和中年时代的豪气，我此次的垂钓战果辉煌。我几乎每次抬竿都有收获，在一股作气钓上四条海鳗之后，又钓了几条海鲫鱼、黑雕、大嘴鱼……哈！我确定钓光了盘踞在这里的所有的海鳗，接着又弄清了这小海湾里还有别的鱼。难道这就是我对大海鳗咬我一口的回答吗？我感到惬意。

就在我心满意足的收竿时，又看到奄奄一息的大海鳗，它无力地趴在地上，吃力地喘息着，嘴唇上的渔钩也跟着动弹。我忽然对它起了怜悯之心，不！我此刻的心绪绝不是一个怜悯所能表达的。面对涛涛海水，我的思绪超越时空，竟把这海鳗和多年前看似毫不相关的一桩往事联系起来……这是一篇没有写完的日记。那天，我在北大医院高干病房的台灯下，度过了退休后的第一个夜晚。我本想好好打理一下以后的生活，却情不自禁地做起了另外一桩事情：在这将要告别忙碌而多彩的奋斗人生，迎接也许是安逸清闲的晚年生活的人生转折点的庄严时刻，我几乎把多年来单位里每个人对我的好都认真地回忆了一遍。我首先在日记本上写了“满意”两个字：我把我的一生都献给了我们党的出版和教育事业。我没有浪掷年华，做什么都竭尽全力而又得心应手。当教师、当编辑、当社长、当作家，特别是为孩子们写作和出版图书……我又写了“感恩”两个字：我是那样感谢我的父母及全家，感谢扶值我的三位贵人，我的老师王路遥、马联玉、侯健和许多关心我、帮助我的人，比如好友石锋、罗辰生、王音……是他（她）们成就了我的事业，造就了今天的我。但当我想到人这一生，有时也难免会遇到磕磕绊绊，难免会被人伤害，难免会在这些伤害你的人当中，竟也有你曾视为知心知已，甚至有恩于他的人时，我不知该怎样下笔了。我写了怨恨、写了鄙视、写了原谅、写了无奈，但写了又涂，涂了又写……那天的茫然，让我至今也没把那篇日记写完。而此刻的感悟，却像一阵清风吹散了迷雾，让我从那天的茫然中醒来了：大海鳗！你多像那些伤害过我的人哪！我本是爱你的，在我真心要帮你的时候，你干嘛还要咬我一口呢？这海鳗是为了生存。为了生存！想到这儿，我眼前一亮，那心也豁然开朗了：哈！我多年没解开的疙瘩在这一瞬间解开了：那伤害我的人，其实就像这大海鳗一样，不也是为了生存吗？想到这里，我对那伤害我的人，虽然多了些鄙视，但总算理解了。而对大海鳗，它与人不同。我对它的理解是建筑在敬重之上的。在这一点上，人鱼之间的区别是，鱼没思想，但很干净；人有思想，却很肮脏。鱼对我伤害的缘由没有人类那样虚伪、邋遢，那样乌七八糟，不知羞耻。它很单纯，也很直接，就是为了活命。当你向它进攻时，它为生存而战，那精神倒是理应受到尊敬的。

大海鳗，我与你不期而遇，这是我们的缘分。你不能死。我要你活！你这个以你的生命为代价解开我多年心结的精灵啊！

我以极快的速度拿着摘钩器，将濑临死亡的大海鳗嘴上的渔钩统统拔掉，又轻轻地把它放入海水中……此时此刻，我决定把“谅解”两个字写进我退休那天没写完的日记里。这是我此次垂钓的最大收获。我该是怎样评价这个收获呢？由于理解的缘故而原谅，这就叫谅解。由于邂逅的缘故而有所得，这就叫缘分。是的，因这缘分而收获的“谅解”啊，你使我终于从多年前，在北大医院迎接晚年生活的那一夜对人生的迷茫中解脱出来，我晚年对人生的感慨与顿悟又因你而得到补充和深化。你让我把晚年生活打理得更加洒脱，更加美好。这一切，都是因大自然的造化所赐，它让我在这美丽的小海湾与大海鳗结缘而创造出一首对人生更加彻悟的心曲。

初入水的大海鳗让人揪着心。它慢慢地沉入我眼前不算太深的水中。透过清澈的海水，只见它翻着肚皮，毫无生息地贴在铺满细沙的水底和石块、水草中一动不动，很快招来一群小鱼在它身边游来游去，一些胆大的小鱼干脆用它们的小嘴巴不停的叮啄着它的身躯，仿佛对这庞然大物的突然而至表示惊喜，也仿佛想用它们的微薄之力，唤醒这沉睡的可怜虫。而我是只惊无喜。难道它已被越来越热的阳光夺去了生命？好在这厮接下来便显现了生机。它先是轻轻地一动。这动静极小，只有像我这样心系它的安危，在意它的生死，祈盼它活过来，赶紧活过来的人才能看到。接着，它便有大动作了。只见它一个鲤鱼打挺，翻过身来，随后便摇头摆尾慢慢向大海的深处游去。它没向我告别，我也来不及向它说再见，就像来时那样的突然，此刻它又突然地离我而去了！

临近中午白花花的阳光洒在小海湾的水面上，有些晃眼。受这阳光的刺激，我望着眼前的海水，感到它即深邃又神秘。它是大海鳗的家。我不知道这渐行渐远的像伙，它今后的命运会如何？它会因贪着小小的鱼铒又被人钓上吗？它能否在未来的人鱼交战中，再次侥幸逃脱？它的家虽美却并不太平。它若不改这贪食的习性，早晚会遭到万劫不复的命运。还有，在我将它嘴唇上五个鱼钩摘掉时，它的嘴角渗出了鲜血。它痛吗？它会不会因此而感染……海浪哗哗地拍打着海岸，一浪推着一浪，前仆后继，永无终止。而我的思绪也在喷涌，就像这海潮一般。在涌动的思潮中，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那就是我儿时的梦想又回来了！儿时，我曾因带我去垂钓的爸爸在摘鱼钓时，把鱼嘴弄破见了血而嗔怪他把鱼儿弄疼了。爸爸为哄我而把鱼儿放生，我却仍然不依不饶，擦着眼泪，面对河水冲爸大喊着：“爸！你闯大祸了！小鱼要死了怎么办？”爸爸指着小鱼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的水面，笑着慰藉我：“你瞧，它跑了！它可活得好好的。”此后，爸爸接着心安理得地钓他的鱼，我却无心再钓。我忧心忡忡地望着水面，送去对远去的小鱼的无限牵挂……而此刻，我的同样的梦想又寄托在对大海鳗的牵挂中。这隐隐作痛的、这遐想无限的、这只有在儿时才有的对远去的大海鳗的牵挂哟，它源自那么久远的年代，朦胧而又熟稔；它又是实实在在的发自我的心中，美好而又温馨……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能在这风景如画的小海湾，能在这如此寻常的垂钓中，逮住这并不寻常的感觉，真是童心末泯，返朴归真，实属不易了！更何况，在这感觉中蕴含着的几乎是超凡脱俗的、珍爱小生命的情愫，连同那久违的、早已在我人生的旅途中消耗殆尽的青年时代的血性、中年时代的豪气以及晚年不断深化的对人生的感慨与顿悟，也像潮水般的涌到我的心头，让我在这短短几个小时的时辰里，仿佛在自已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又重走一遭！这是多么的神奇！这让我的精神格外振奋！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对人生的回味和体验啊！

这种感觉之美妙，让我不禁从心底里发出一个声音：黄金海岸，你不愧是垂钓者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