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曹磊
直到1990年代末,每年节前一进腊月,全国各地大部分单位,特别是国营大单位,都有个一年一度的“保留节目”,就是统一给职工发过年的年货。老北京有句俗话,肉不能埋在饭里,有粉不能往屁股上抹。类似单位发东西这种露脸的事,真要是说把大门一关,自个儿跟院里闷得儿蜜,那就没意思了,所以那时候单位过年发东西,都愿意跟大门口找块不碍事的地方,把成袋、成箱的油、米、带鱼、水果和饮料高高低低码成一堆,堆得跟小山似的。单位的职工和家属,男女老少一大帮,顶着西北风,缩着脖子,捂着耳朵,哆哆嗦嗦,原地跺脚,嘴里呼呼冒白气,按先来后到往“小山”跟前那么一排队,等着负责发年货的人拿着花名册挨个验明正身,领自己那份东西。
我可赶上这拨了
每个单位的效益不一样,所在地域的生活习惯不一样,发的东西也不一样,可是发来发去,十有八九都离不开大米、带鱼、食用油这“老三样”。尤其是带鱼,应该算是“老三样”里的重中之重。就连黄土高原那种压根儿跟海不沾边,连海味儿都闻不着的地方,单位过年也爱发带鱼。陕北人年夜饭吃的八大碗里边,必定少不了一碗先炸后蒸的香酥带鱼。话说到这,海里的鱼品种多了去了,单位发年货干吗非就认准带鱼了呢?这事真要掰扯起来,根儿还得往60多年以前捯。
1960年代以前,多数中国人其实都不怎么吃带鱼。就拿老北京人来说,真正上得了席面的海鱼,也就只有黄花鱼这一种。清末民初,北京还保留着每年开春接姑奶奶回门,吃黄花鱼的风俗。除了黄花鱼,像什么偏口鱼、石斑鱼、鱿鱼之类的海鱼,倒找钱都没人吃,压根儿就没人认这些玩意儿。
1960年代初的困难时期,老百姓吃不上肉,缺营养。那时候中国沿海的渔场就属带鱼最富裕,价格便宜,量还特别足,怎么捞都捞不完。为了解决大伙的吃肉问题,好多离海远的内陆城市这才开始给居民定量供应带鱼。当时的条件有限,冷藏设备少,市面上最常见的带鱼都是半干半湿、又腥又臭的咸带鱼。相声演员高英培的代表作《钓鱼》有句自带天津味儿经典台词:“二儿他妈妈,你给我烙俩糖饼,明儿还有一拨儿呢!明儿那拨儿可好啊!我都打听过了,这拨儿,全是咸带鱼。”这段相声最早创作于60年代初,正好也是中国老百姓刚开始普遍接受咸带鱼的那个时间段。
中国人从1960年代开始全民吃带鱼,吃来吃去,天长日久就形成了一种味觉记忆,也可以说一种情结。春节那几天,蜂窝煤炉子上要是没有一锅红烧带鱼小火慢咕嘟着,不就着干炸带鱼喝两盅二锅头,这个年过得好像就不算特别圆满。
买鱼别忘搪瓷盆
1970年代以后,冷库越修越多,储藏条件改善了,市面上的咸带鱼随行就市也就换成了冷冻的鲜带鱼。那时候买东西都得凭本、凭票。每年春节,北京市民可以拿着家里的副食本,去副食店、粮店、菜市场这些地方买几样过年物资。按人头算,每人大概可以买2两瓜子、半斤花生、1两香油、5斤富強粉,剩下的还有芝麻酱、猪肉、带鱼什么的。70年代实行的是计划经济,市面上的商品统一定价。一样的东西,甭管去什么地方买,价钱全都一样。话虽这么说,一样的带鱼,不一样的副食店、菜市场的进货渠道不一样,再就是货到了以后的储存条件不一样,品质也就有高有低。老百姓兜里的银子有限,谁都愿意花最少的钱,买最好的东西,追求最高的性价比。所以买带鱼以前,就必须得搞搞调查研究,打听清楚哪个地方卖的带鱼品质最好。
现在西单路口东北角有个君泰百货。40多年以前,君泰百货的位置是个二层的水泥小楼,叫西单菜市场。这地方当年可是整个西半边北京城的老百姓过年扎堆买带鱼的“风水宝地”。20世纪七八十年代那会儿没有塑料袋,老百姓出门买菜一般都是提搂着书包,挎着菜篮子,最不济也得拿个尼龙网兜。带鱼腥了吧唧,还容易流汤,搁在书包、菜篮子里,当时倒也能凑合拿回家,就是容易弄得到处全是腥汤,过后还得费力气收拾。大伙去西单菜市场排队买带鱼,都得提前预备专用的“神器”。什么“神器”呢?就是一个小搪瓷盆。买带鱼的小搪瓷盆,样式跟老式的搪瓷脸盆差不多,只不过口径稍微小点,差不多也就一二十厘米的意思。老北京管这种小盆叫“浅子”,说得再简单点,加个儿话音也可以叫“浅儿”。意思就是告诉您说,这种家伙什儿比盘子深,比正常的盆呢,稍微又浅点。100多年以前,老北京卖锅碗瓢盆的小买卖人走街串巷,专门还有一套吆喝:“哎,卖小盆儿咧,卖小罐儿咧,喂猫的浅儿咧,舀水的罐儿咧,大小夜壶咧。”
家家户户过日子,多少都得置办几个小搪瓷盆。平常可以洗菜、和面,也可以早上起来端着去早点铺买油饼,赶上家里吃面条,还可以拿它捞面条,给面条过水。出门买豆腐、猪肉、带鱼这类容易洒汤漏水的东西,直接端个小搪瓷盆去,干净又方便。每年进了腊月,大伙扎堆买带鱼那几天,您就看去吧,柜台前头排队的人,人手一个小搪瓷盆。盆的颜色拢共只有两种,要么是白的,要么是浅黄的,上头多少还都带点红、蓝花。赶上家里的小孩淘气,再不就是老人干活的时候没留神,保不齐就得把盆掉在地上摔几下。搪瓷盆不禁摔,一摔就容易掉瓷。排队这帮人手里端的搪瓷盆多数都是这儿凹下去一块,那儿瘪进去一块,摔过的地方瓷还磕掉了,露着里头的黑胎,坑坑洼洼、斑斑点点,很少能看见品相完美的新盆。
男女老少一帮人端着搪瓷盆排队买带鱼,售货员穿着蓝大褂,戴着白套袖、白帽子,站在木头柜台后头卖带鱼。那时候市面上的带鱼都是按宽窄、薄厚统一分级,鱼身子越宽、越厚,等级就越高,价钱当然也就越贵。3毛8一斤的高级带鱼,又宽又厚,性价比最高。2毛5一斤的带鱼呢,多少就差点意思,可是凑合也还吃得过。2毛5再往下,还有1毛5一斤的带鱼,鱼身子比手表带宽点有限,除非是日子特别紧巴的家庭,轻易没人愿意要。3毛8的带鱼,档次再往高了走,还有4毛多、5毛多一斤的特级带鱼,那就不是一般人消费得起的了。
2毛5、3毛8一斤的“经济适用型带鱼”数量有限,先到先得。再者说,排队排得越靠前,挑挑拣拣的余地也就越大。为了花最少的钱买到最好的带鱼,快过年的那几天,大伙都得起五更赶着去副食店、菜市场排队。负责排队买带鱼的以老年人和妇女居多,脾气好,也耐得住性子。
带鱼陪我去跨年
甭管几毛钱一斤的带鱼,买回家第一件事都得麻利收拾出来,要不就容易坏。带鱼最大的好处就是肚子里没东西,身上也没鳞。收拾的时候,最多就是拿把脑袋和尾巴一铰,把肠子掏了,再把身子铰成一段、一段的,然后拿到自来水管子底下冲干净。收拾利落的带鱼段,立马就得下锅油炸,为的是让鱼肉定型,减少水分,延长保存时间。炸这个带鱼段最多只能炸到八九成熟。鱼炸好了以后,搁在干净的搪瓷盆里,盖上盖,跟院里找个阴凉的地方冻起来。真正吃的时候还可以再加工,特别方便。想吃干炸带鱼,那就把鱼段再回锅使劲炸炸,出锅的时候撒一把花椒盐;要是想吃红烧带鱼,那就把鱼段放在锅里,倒一碗葱、姜、蒜调的糖醋汁,加足了水,小火慢咕嘟,越咕嘟越入味,越咕嘟越香。
为了省煤气,过年炸带鱼用的一般都是屋里取暖用的蜂窝煤炉子。炉子的风门彻底打开,火烧得旺旺的,架上小铁锅,锅里倒满了油,不光能炸带鱼,捎带手还能把过年吃的排叉、饹馇盒、素丸子、豆泡、松肉、藕合什么的全炸出来。各种炸货漂在滚烫的油锅里,“刺啦、刺啦”一响,带着香味的油烟子顺着窗户直往外飘。油烟子的香味跟串门客人抽烟、喝茶、嗑瓜子、剥花生的香味,还有家家户户炖鸡、炖肉的香味掺和到一块儿,配上“当、当、当”的剁馅声,电视机里音量开到最大的歌声和笑声,街坊邻居“你好”“我好”的拜年声,还有大街上小孩揣着小鞭、举着香头瞅冷子“噼啪”来一响的放炮声……各种乱七八糟的香味和动静掺和到一块儿,弥散在胡同里,再那么一发酵,就是记忆深处挥之不去的年味。
腊月二十九那天夜里,好多人都愿意把第二天吃的带鱼提前炖出来。临上床睡觉,装满了带鱼的铁锅搁在炉子上咕嘟、咕嘟直冒泡。小孩钻到被窝里,枕头旁边摆着第二天起来穿的新衣服,闻着炖带鱼的香味关灯睡觉。睡到半夜,迷迷糊糊,半梦半醒还能听见大人从床上起来,给锅里的带鱼翻身。第二天早上天光大亮,坐在被窝里伸着懒腰,揉着眼睛仔细一看——锅里的带鱼已经咕嘟得骨酥肉烂,自己盼了整整一年的这个年,也就算是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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