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李天意
推着大家从“信息时代”跑步进入“智能时代”的,可能不是Google,不是iPhone,不是扫地和耕地机器人,不是小度和大疆,不是阿尔法狗和波士顿动力狗,不是墨子号和ChatGPT。
在“智能”城外,让很多人开始对世界无可挽回地失去耐心的,也许是视频下方那个,小小的加速键。
人类社会的发展一直伴随着信息传播的变革。在每个时代,掌握先进的信息科技,是文明无远弗届的要素。西方诸国工业革命后的资本与技术红利,让它们引领了信息时代。一系列产品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从电视机、电子计算机、电影,到互联网、智能手机、搜索引擎,直到如今的聊天机器人。
这些工业产品背后,体现的是信息传播方式的变革。个体获取信息的能力也在变化中不断进展。战时广播时代,人们接收的是间断和同质的内容:信息不一定一直有;当它出现了,有什么就听什么。电视和电影时代,人们接收的是不间断和部分可选择的内容:信息一直有,人可以有限地选择看什么;但当它传播时,无法改变其进程。智能终端和搜索时代,人们获得的是大量可自主选择的内容:信息极大丰富,想看什么就能找到什么,还可以点播和回放。
而当倍速播放的功能出现,人们正在开始适应新一种信息传播方式:不仅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想怎么看就怎么看;现在,能自主改变接收信息的密度,无须再遵循信息传播的默认密度。
也就是说,从前,脑和神经系统的其他组分可以随着合适的强度和密度,自然地处理信息,人们充其量改变接收信息的时长。而现在,大家恐怕可以不加限制地压榨和透支自己的脑子了。
“来来,这条视频快点看完;看完,换下一条——高效吸收更多信息!更多信息便是更多‘收获!”
听上去就很累。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喜欢看直播:直播中无法改变信息密度,观看起来轻快松弛。
信息时代的人们为什么要不断变革信息传播和接收方式?欧美资本观下的消费主义是一只重要推手。
信息传播之变革伴随的是消费方式的变革。以前,在获取信息的事件中,人的主要身份是观赏者(观众)。“消费”是欣赏行为下的附属行为:花钱,为的是看戏、听曲儿,享受审美体验。钱花完,得了乐子——是长久以来正常的观赏与消费之关系。
慢慢地,消费主义的发展开始强化人作为“消费者”的身份。消费行为本身构成了独特体验,而真正的审美体验不断缩减:欣赏和应用行为转变成消费行为之附属——“好不好看不知道,不过大家都在看”“有没有用无所谓,反正我买了”。内容不重要了。审美、欣赏、体验,不重要了。只要消费行为完成了,就要赶紧开始下一次消费。
短、平、快,是消费主义自我强化的核心。变革信息传播和接收方式,有助于消費主义的自我实现。
其实,“消费者”这个词,是个巨大骗局。“消费”者本质是“被消费”者:“消”的是自己的“费”。人们争当消费者——生怕被别人落下——是在抢着“被”消费。
资本为刺激消费,将“消费者”包装成令人向往:代表身份,代表高级,代表尊贵,代表享有权利。
从前作为消费者,确实是有相应权利的——(围绕信息的)消费是为了欣赏,为了获得审美体验。然而随着审美体验在消费行为中成为附庸,消费者的权利大大丧失:钱花了,甚至还付出了相应的时间,可是,获得相匹配的内容或体验了吗?缴纳“智商税”尚且吃一堑长一智,缴纳“跟风税”和“消费主义税”,似乎并没有得到什么。
内容削弱是全球化的现象:欧美主导的消费主义下,人类文化的各处脉络共同坍缩。内容丢失与消费的频繁化形成了恶性反馈。一方面,内容越稀薄,信息越浅显,人越想接触更多的信息,更快获得新的信息;一部分内容生产者为了赚取快速消费的价值而生产更为浅显的内容,失去了耐心和土壤来打磨美学浓度高的作品。另一方面,人的认知能力在信息海啸中慢慢退化,对于扁平但量大的信息更为耐受,越来越难拥有“沉浸式”审美体验——这个词很有趣:如今很多消费场景以“沉浸式”作为卖点,可仔细想来,这不是消费行为原本就该获得的吗?
花钱,不就是图个体验?钱花出去那一刻,消费行为完成了,审美行为便草草了事?
不过,物极必反。在物质丰富、信息透明的今天,资本的把戏正在逐渐失去效力。要么吃过消费主义的亏,要么开始看清消费行为的本质——越来越多的人主动跳出消费陷阱。对资本来说,钱越来越难赚了,“韭菜”越来越难割了;即便变着法地巧立名目,人们在产品面前甘当消费者的周期也越来越短。以宏观历史的视角,为西方世界百年辉煌筑基的消费主义,正在商品经济的充分通畅和繁荣中,在自身不眠不休的加速和强化中,不可逆转地走向强弩之末。
尤其是,反击消费主义在信息时代的中国年轻人中间开始成为风尚。
在发展的大背景下,年轻一代大多不再经历物质匮乏的阶段。对于物质的依赖度大大降低,让消费行为本身的吸引力变得没那么强烈。高度发达的民生制造业和社会主义化的市场行为,充分消解了消费主义的黏度。信息的透明、视野的开阔、物质的丰富、民生的完善,把越来越多人带离消费迷宫,并鼓励着新鲜血液对精神价值的追求。喧嚣过后,大家开始淡化“身份”,淡化“高级”,淡化“尊贵”,开始重新强调体验,强调欣赏,强调审美。
短平快的诱惑之外,一名又一名年轻人关上门,搬起小凳坐下来;像未被忘却的前辈们一样,在灯下打磨起手里的活计。
信息可控加速传播的功能,在人类技术史上微不足道。不过这个小小的功能,也许影响文明的进程。
或许有类似的经历:刚开始看视频不开弹幕,觉得受到干扰;后来慢慢习惯了。刚开始从头看到尾,不想半途而废;后来慢慢习惯了。刚开始不调倍速,觉得声音奇怪;后来慢慢习惯了。
总想在单位时间接收更多的内容。人类的贪欲在信息获取这件事上,由加速播放的实现大肆释放。
既然鲜有,便不需要高浓度的审美体验了。信息扁平的世界让人人都长了见识,很难有足够惊奇的事。就快点播放吧。播放完,换下一个。
可是,人类不该,不加限制地压榨和透支自己的脑子。不该不加限制地以“接收信息”为“获得”的标度。因为,信息爆炸,送来了许许多多“奶头乐”;透支脑子和感官,是在将人们带进幻灭的“25号宇宙”——在信息海啸中,这两个词藏在风暴眼的中心。
放下奶头乐,适当强度地工作,对人是必要的。其原因之一是,工作让人延迟满足:先劳、后获。而延迟满足于生命的发展和繁衍是必须的:如果不用工作就可以使种种欲望得到满足,种群将失去生命力与繁衍的动力——人类或许将获得25号宇宙中的老鼠类似的结局(尽管对于这一著名实验的解释存在夸张和争议)。现代世界目前的人口危机,正是人类在这条道路上疯狂试探的苗头。常有观点认为是生存压力加大造成了繁衍意愿的下降。可是,“生存”压力真的变大了吗?如今在物质丰富、技术发达的环境下抚育后代,很难再像从前一样面临饥饿、病痛、死亡等生存问题:单纯的“生存”压力没有变大,是社会化“体面地生存”之压力变大了。只不过,那些构成“体面”的要素,正是消费主义画的大饼——色香味俱全,但它是否真的有必要?
许多或思想自立或财富自由或价值自守的人群,或深知、或战胜、或独立于消费主义的进攻,明白抚育后代没那么麻烦。明白不必读名校、拼简历、留都市、住豪宅,才算开启“成功”的人生。健康快乐、幸福自足、人擅其用的成长,才真正难能可贵。
“人生不是轨道,是旷野”。当长辈给下一代安排了一条金光闪闪的路——“为了你们好”——其实也许是在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和“体面”、避免自身的焦虑和惶恐。小朋友们愿意这么卷吗?他们想要成为别人为他们设想的模特吗?
不。他们不想小小年纪就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吸收,什么都倍感焦虑,什么都加速播放。他们不该透支头脑和身心。他们要充分的、低刺激的、天真无知的时光,要长久和松弛的获得感。他们渴望足够多晚慧的、沉浸的体验:不要倍速了,日子慢慢过才开心。
你我也是一样啊!
所以大家需要村BA。村BA,是倍速键的反面:不以消费和逐利为目的、鼓励广泛参与、身心充分协调——无法被信息和机器加速的体验。体育运动是对抗信息加速的法宝。而弱消费因素、观赏性强,尤其组合完成的体育运动,称得上根治信息焦虑的良方。
当NBA因越发商业化、比赛不断加速、球员成为数据的附庸而慢慢失去观赏性时,村BA正在将纯粹的快乐释放给更多的人。是啊,小时候丢沙包、跳皮筋、抽卡片、捉迷藏的快乐,长大后在村头的篮球场还找得见。不仅在村BA,在村超,在城市里的飞盘联赛、马拉松赛道、广场舞公园,告别信息焦虑、告别短平快的沉浸式快乐,都找得见。
从某种意义上说,神经系统对信息密度的耐受不断增加,是人类适应能力的体现,是在机器智能面前本能的自我保护。然而,这不会是唯一的進化方向。在不断适应而与机器共生的协同进化路径之外,人们可以选择留在原地。可以不加速、不卷、不焦虑、不透支大脑、不试图全知全能、不落入消费主义陷阱。
可以强化正常速度的体验。强化审美与浓度。强化脱离外界干扰、受信息密度影响较小的思考与创造。
内容之审美体验的增加,与对倍速键之依赖的削弱,也会形成健康的正反馈:当有越来越多丰富有趣的内容和活动让人沉浸,便不去加速它们。优化和卷,是机器本能;放松和享受,才是生命本能独具。
一起抱着篮球去参加村BA,唤醒本能——对世界无可挽回地,重新耐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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