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覃天
2016年夏天,彼得·谢弗(Peter Shaffer)去世的消息传来,令戏剧界陷入了悲伤的情绪之中。并且还造成了不小的轰动。为了纪念这名剧作家,英国国家剧院决定排练《莫扎特传》(Amadeus)。这是国家剧院多年后对《莫扎特传》的复排。这部戏写作于1979年,当年10月26日在国家剧院首演。之后剧院又在1985年以及2006年排演了《约纳达布》(Yonadab)和《皇家太陽猎队》(The Royal Hunt of the Sun)。另外,是老维克剧场(Old Vic)最先在1973年上演了彼得·谢弗的《伊库斯》(Equus,又译《马》或《恋马狂》),而曼切斯特节日剧院(Chichester Festival Theatre)也上演过《莫扎特传》以及《黑色喜剧》(Black Comedy)。实际上彼得·谢弗最被大众熟知的就是《伊库斯》和《莫扎特传》这两部作品,以至于他去世时的新闻都是:“《伊库斯》和《莫扎特传》的编剧,托尼奖与奥斯卡最佳改编剧本奖得主去世。”而《皇家太阳猎队》《伊库斯》和《莫扎特传》,是彼得·谢弗的“信仰三部曲”。
在中国,《伊库斯》和《莫扎特传》这两部剧作主要是通过北京人艺的舞台被观众熟悉的。1986年2月,远在《外国当代戏剧选》的第二册,彼得·谢弗出版的5年前,《莫扎特传》在人艺首演了,由林兆华导演,吕齐、修宗迪以及宋丹丹、吴桂苓等人主演。当时的这部戏的名字是《上帝的宠儿》。今年人艺举行线上演出的第一个片段,即是《上帝的宠儿》,然而却令人失望。不仅依靠着彼得·谢弗剧本中的假定性,观众会发现,1986年版的这部戏剧中,有很多时候,舞台上只留下萨利艾里一人,并且只有一束光照在他的身上。导演林兆华最大程度地利用了剧本中呈现出来的,充满了意象化和非写实的段落,并且让吕齐的演技得到了绝佳的释放。像《莫扎特传》这样,在国内首演时使用剧团或者译者定下的名字的戏剧还有很多,比如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的《萨勒姆的女巫》(The Crucible),当初在中国翻译刊登,并且演出时,它曾使用过《严峻的考验》和《熔炉》这两个名字。 2018年,导演班赞终于完成了他心中多年的夙愿,将《伊库斯》搬上了舞台,获得了阵阵好评。不过令人惋惜的是,班赞在完成了下一部戏《老式喜剧》之后,却离开了这个世界,《伊库斯》成为了他留给观众的一份礼物。
《伊库斯》写作于1973年。它的剧本结构和呈现方式很容易让人想起伯格曼的《假面》中病房里医生和病人之间的对话,以及斯特林堡的戏剧《强者》。《伊库斯》这部戏以17岁的少年艾伦为主角,讲述的故事是艾伦在戳瞎了六匹马的眼睛后,在心理医生狄萨特的引导下慢慢说出原因的故事。谈到自己创作的动因,彼得·谢弗说,那是在一个周末,他和一位朋友驾车旅行,当汽车驶过乡村上的一个马厩时,他的朋友突然想起在伦敦的一次宴席上听到的关于一个男孩疯狂地用铁钉刺瞎马眼睛的犯罪案件。彼得·谢弗对这件事情的细节一无所知,但是这个男孩看似不可理喻,疯狂的举动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举动背后的真正原因,也让他浮想联翩。以此为灵感,他创作了《伊库斯》。
《伊库斯》不仅仅是一部讲述犯罪案件和人物心理的戏剧,它还开创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彼得·谢弗向我们展现的是一个西方现代家庭中的悲剧。它形象地揭示了在所谓“高度文明”的社会里,人的自然本性是怎样受到压力和扭曲的。在剧中,家庭教育,社会规范,特别是宗教中对道德的要求,都被描写成了一种压抑和束缚人本性的力量。尽管主人公艾伦的家庭环境优渥,可是这种环境在他身上制造出来的却是一片精神上的荒漠。他像是一个生活在真空中的人,没有朋友,没有娱乐,甚至没有一个可以真正吐露心迹的人。尽管父母对他的关怀无微不至,可这种关心也变成了对他身心正常发展的一种束缚,他的一举一动都要征得父母的同意和许可,他常常被告诫,不可以这样,或者不可以那样。例如,他不能看电视,不能骑马,不可以在房间的墙上挂自己喜爱的画像。对于性,他的父母更是讳莫如深,在他们看来,性是下流的、不道德的。当艾伦和漂亮的女孩基尔去往镇上的成人电影院——这一发泄青春荷尔蒙与情欲的地方约会时,他万分惊讶而羞愧地看见了自己的父亲。长期家庭生活中的压抑,让艾伦身上原本的生命力以非理性的、暴力的方式变现了出来,他刺瞎了心爱的马的眼睛。这一场戏也许对很多观众来说是一种巨大的精神上的释放。彼得·谢弗不仅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更从父母的宗教信仰对子女的影响这一在西方社会具有一定普遍意义的问题展开的探讨,普世价值变成了一种束缚,亲人的爱也是一种扭曲性格的戕害。《伊库斯》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令人想起马丁·麦克多纳(Martin McDonagh)的《丽南山的美人》(The Beauty Queen of Leenane)中那个终日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并且最终把她杀了的女儿。还有伯格曼的电影《秋日奏鸣曲》(Autumn Sonata)中,那个在深夜控诉母亲对自己童年毁灭经历的女儿。值得一提的是,“哈利·波特”的扮演者丹尼尔·雷德克里夫以及饰演“汉尼拔”的演员霍普金斯,以及诸多名角都曾参演过《伊库斯》。前者在2007年全裸出演《伊库斯》的新闻,传遍了伦敦西区、百老汇和世界的各个角落。
《莫扎特传》是彼得·谢弗在创作完《伊库斯》之后的下一部作品,它延续了彼得·谢弗对于人内心精神世界的探讨。相信很多观众对这个故事的熟悉,首先是来自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影片奖,由米洛斯·福尔曼(Milo? Forman)导演的电影。电影中那个私生活混乱,作风风流,具有独特笑声的莫扎特想必给许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2016年英国国家剧院再次排演的《莫扎特传》中的莫扎特,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以电影中的人物为模本的。在历史上,有关萨利埃里谋杀莫扎特的野史传说早已有之,普希金就曾写过悲剧《莫扎特与萨利埃里》。1898年,俄罗斯著名作曲家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将这部剧改编成了歌剧。同时,在彼得·谢弗之后,书写这一题材的剧作家也不乏其人,例如奥地利作家汉斯·恩格尔。
《莫扎特传》并没有将萨利埃里直接描写成谋杀莫扎特的凶手。而是从心理的侧面描写,包括剧中的大段独白对他们二人的关系进行了阐述。《莫扎特传》中,萨利埃里和莫扎特之间的关系很像《伊库斯》中少年艾伦和精神病医生狄萨特之间的关系。这两组关系的二人分别代表着理智与情感,冷静与狂热。萨利埃里是一个审时度势、虚与委蛇的人,他懂得控制自己的情感,并且自始至终目标明确——当上奥地利皇家乐团的首席指挥,而他为了实现自己心中的这个愿望,不择一切手段。在他出现的莫扎特可以说终结了他的梦想,他是一个才华横溢、行为不检,并且高傲自负的年轻人。正是他傲慢的态度以及不拘小节的处事方式,让萨利埃里怒火中烧,最终将自己的敌人和“朋友”,推向了命运的悬崖中。在这部戏中,有很多演员面对观众表演的场景,并且这些场景需要观众借助想象来创造无限的空间和意境。例如,当萨利埃里贪婪而嫉妒地一把抓过莫扎特的乐谱,读了起来的时候,莫扎特A大调第二十九交响曲的序曲部分缓缓响起,而当他的目光从手中的乐谱移向观众的时候,音乐声也戛然而止了。这样的手法反复在剧中出现。另外,当剧中皇宫中的国王和大臣,以及普通民众在剧院观看歌剧的场面,都是直接对着戏剧观众的,这和《伊库斯》中,艾伦骑在自己心爱的马上,在沙滩上飞奔的段落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彼得·谢弗戏剧中经常出现的面向观众的、较为直观的情感吐露和宣泄,是来自布莱希特的“间离理论”以及“史诗剧”的传统。不论是《伊库斯》还是《莫扎特传》,其中的演员不仅仅是角色的扮演者,同时还是剧情的阐释者。而从戏剧的流派上来看待彼得·谢弗作品,他的剧作出现在以约翰·奥斯本为代表的“愤怒的戏剧”、以萨缪尔·贝克特为代表的“荒诞派戏剧”之后,同时又出现在以萨拉·凯恩为代表的“直面戏剧”之前。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状况,彼得·谢弗的这些剧作中似乎在具有了上一个时期那些戏剧中思辨、反诘意味的同时,也开启了下一个时期的戏剧的门阀。
彼得·谢弗并不是一个社会派的剧作家,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在自己的人生道路和作品中,过于探讨政治,他曾说:“人类历史的最大悲剧性就在于人们总想通过结成党派来表达自己极端的立场。”他是一位甘于寂寞的剧作家,当约翰·奥斯本等人掀起的英国戏剧“新浪潮”时,他也似乎总是悄悄地远离戏剧的流派和运动。作为一名同性恋者,他也行事低调。同样是描绘人的内心世界的深度,以及家庭生活,彼得·谢弗在剧作的呈现方式上,与阿瑟·米勒、尤金·奥尼尔相比,他更在意的是布莱希特所强调的假定性,以及演员和观众之间的呼应、对人物精神困境的持续探索。
从《伊库斯》到《莫扎特传》,彼得·谢弗继续深入探讨了人性中的嫉妒心,黑暗以及不被人看到的一面。或者说,是外部的精神力量对人性的压抑和残害。从另一个悲剧的角度提示着观众和读者们,怜悯心的重要性。在戏剧和电影《莫扎特传》中,萨利埃里都有一句臺词:“我宽恕这世界上所有的庸才们。”当电影的结尾萨利埃里在精神病院的走廊推行时,他对身旁那些疯疯癫癫的人们再次说了这句话。这句话像是萨利埃里的心声,也像是莫扎特借由他,想向所有人说的话。
在彼得·谢弗写作生涯的中期,当他在1975年接受《时代周刊》采访时,他曾说对自己过往的作品已经有一种满足感了。“当我100岁时,当我回顾自己写了那么多戏的时候,我只会有一种模糊的感觉,那就是,我是谁?还有我曾经是谁?”然而上帝没有让他活到100岁,他抽走了十年,让这位剧作家与尘世间的一切匆匆告别。
编辑 刘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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