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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的故事

时间:2024-04-23

“冬瓜传在茄门里”,这是小时候听过的一句俗语,其原理类似于综艺节目的常用游戏“拷贝不走样”。冬瓜传成茄子,毫无疑问,这是走样走得面目全非了。被口水接力的坊间故事总能做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最后固定下来的模型往往只剩两个,一个把主角说得极度不堪,另一个自然相反,将主角塑造成浑身散着金光的传奇人物。

我家楼上曾住一个大伯伯,皮肤黑,喉咙粗,肚子大,不常出门但家里常来客人。他对小孩谈不上亲切,但相对于那条挂脖粗金項链,他的表情绝对算亲切友好的了。来客的面孔我差不多忘光了,只记得他们中的大部分总喜欢夜里上门。常常躺进被窝后,我开始听到天花板上方一些快乐聊天和酒瓶子滚动的声音,说真的,不算很响,我总能伴随着干杯和放筷的节奏安心入睡,只是同普通人家比,他们家的饭局总会来得略迟一点。

关于这个二楼的伯伯,邻里有过各种各样的说法。有老太太说他身上背着人命,小弟代吃牢饭。讨的断臂膀老婆是第二还是第三任,臂膀是被人当街砍断的,深冬,连着呢大衣袖子一同落地。老太太们还怀疑断臂膀生的儿子不是他的,并为之暗暗激动,好像终于借此找到了一个大人物的破绽,阳光也照不进的那一寸缝隙。而我家人的说法,叫作黑白通吃,两面做人。这种判断大约源于伯伯曾为我家解决过一桩棘手事件。当时家人在开长途货运,因为拒绝付车位费而被地头蛇处处针对,局面僵持不下。据他们形容,这件相互不给台阶下的棘手事情,被楼上大伯伯反手一个电话就解决了。他是怎么解决的呢,“给我一个面子”,“好了好了,都是朋友”,我想起港片里的一些场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邻里老太太说一大堆,效果还不如家人口中那一个并不告知我谈话内容的电话来得有魔力。也许,我的家人也不知道电话内容是什么,这种神秘是他们自行想象出并传递给我的,但无论如何,我们都选择相信。后来有一段时间,我们在地摊杂志或图书馆热门传记栏看到什么杜月笙、黄金荣,总会带有一分自豪地聊起二楼伯伯。啊,那是一种无关于正义和道德,仅仅因为受助而无条件反向支持的神奇心情。

那位在我眼里退隐江湖多年依然出手不凡的大伯伯,在某一年冬天去世了,据说是肝癌,老太太们发出马后炮,这么个喝法,早点晚点的事。我也记得,他的面孔是越来越黑的。不过,他的后事和小区里别的逝者没什么两样,无非是一夜的哭声,并没有港片里那种黑白两道徒子徒孙花圈花环前来吊唁的气派场面。也许他没那么厉害,也许他啥也不是,这不重要了,肉体消失,好或坏的传闻也随之淡去,像烟屁股所残留的弯弯曲曲的那一缕,很快灭了。再后来,他的妻儿搬走,二楼易主,隔几年,又易主,一切继续。新的故事能放哪儿呢,当然是叠加在旧的上面,但人的记忆力是有限的。何况,我们自己也终于搬走了。

这大概是言说的力量吧。道听途说,侃侃而谈,大惊小怪,添油加醋,自我代入,这些总显得比肉身的存在更具有诱惑和影响。当然,也比肉身绵延得更久,可绵延得再久,慢慢还是会消失的。人间,且不说这么大的词吧,任何一个人与人共存的地方,传说都会降临,传说也会消失。几栋楼里的小道消息,和一座大都市中的风云往事,又有什么高下之分呢。无非是有没有人记,记了之后有没有人听,听了之后,又有没有人信。情况往往是这样,当你听到它们,你会去选择相信其中某一个版本,而且深信不疑,希望身边的人全都这么想。不过,在自己生命中不同的地点和节点,你的判断或许会截然不同。无论如何,每一刻的判断和想象,都将成为你生命中的一个故事。

很久之后,我在路上见到一个骑电瓶车的中年男人,戴着头盔,后面坐着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女孩。我们彼此骑得都太快了,一晃而过,感受到些许眼熟的冲击后,我在接下来的一路上拼命从记忆库里打捞。男人看上去微胖,两块巴掌肉软墩墩的,是那种会被归入老实巴交的面相类型。脑中高频闪跳着很多声音、名字和地点,可惜始终无法成功对上号。结局当然是,到家就给忘了。

又是很久之后,我做梦梦到自己躺在原来的家里,天花板那头的午夜觥筹交错突然变成了吵架声,几个酒瓶子被摔破之后,女人哭泣的声音渐渐放大。家人的房间紧紧锁着,我悄悄打开大门,走出去,看到二楼大伯的儿子穿着拖鞋一脸麻木地走下来。他看到我,忽然又换上一副憨憨的笑容,跟我问好。原来是他呀,我终于后知后觉地记起了那个骑电瓶车的中年男人。白白胖胖的,脾气温顺的,在父母吵架时会默默走下楼来的二楼伯伯的孩子。相比于父母,他总是邻居们最爱打招呼的一位,也许是因为他看起来很友善,不危险。我记得他很早就念完了中专,找了一份正经的技术工作,过着和小区里大多数人差不多的早出晚归的生活。夜间客人满堂时,他是否和我一样关着房门悄悄地听,并把这些喧闹当作白噪音顺利入眠呢。如果不顺利,他为什么不在上班之后搬走呢?我想起了从阳台上方飘下来的一丝烟味,这是长期以来被我的记忆所遗漏的一个细节,也许,我是说也许,深夜站在阳台上抽烟的从来都不是二楼伯伯家里那些喝得迷迷糊糊的客人,而是伯伯的孩子,那幅被所有人认为老实乖巧的笑容里,不为人知的苦闷和暴躁也正日积月累进年轻的皱纹里。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似乎开始挖掘出更多被自己主动遗漏的细节,比如,那些和梦里一样的摔酒瓶砸凳子的心碎场合。

王占黑,写作者,已出版小说集《空响炮》《街道江湖》《小花旦》。

喜欢喝白开水,喜欢没事在街上走来走去,看来看去,接陌生人的话茬。坐下来的时候,喜欢认认真真想一点好像不必要认真去想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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