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金鉴
圆明园之南,北京大学与清华大学之间,有个成府村,历史悠久,文化底蕴丰厚。
20世纪50年代中期,我出生在北京大学风光旖旎的勺园,后来举家搬到北大东校门内的旧邮局,1962年,我家搬到北大东校门外的成府蒋家胡同2号,并在此居住了30多年。1990年代,中关村地区改造,成府村除我家居住的这套四合院以外全部拆除,这套四合院是成府村唯一保留下来的古建筑。
老宅布局与门墩儿的故事
蒋家胡同2号院是个两进院落的四合院(3、4号院格局一样,是清末一位承包皇家工程,安姓建造的私宅),如果算上后院的花园假山,可称三进四合院。
这所四合院,大门是在东南方向,占有一间房的位置,叫大门洞,门为如意门,门口左右一对小狮子,门外有上马石。我院大门洞这对逗人可爱的石门墩儿之所以能够幸存下来,还有一段动人的故事。
那是“史无前例”的年代刚刚开始的时候,大讲“破四旧,立四新”。一天,我们胡同里来了一老一少二人,年轻的扛把大锤,来到我院大门前,不由分说就要砸这对精美的石门墩儿,孩子们当然不让砸,门墩是我们的爱物,然而老头儿大声地呵斥孩子:“门墩儿是四旧,四旧就要砸。”在老头儿严厉的喝斥下,孩子们只好跳下心爱的门墩儿,小伙子举起了大锤。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宝祥叔一声吼:“慢!破四旧我们不反对,但这套四合院产权属于北京大学,要砸问清北大再砸不迟!”宝祥叔气愤地说。人越聚越多,大伙纷纷谴责这两人,老头儿看人越聚越多情况不妙,只好自找台阶:“那我们去砸三号、四号的狮子去!”一帮孩子尾随着他们去了。就这样那天上午,3号、4号连同6号四合院门前的石狮、石鼓,被“破四旧”无情的大锤砸得粉碎。每当我回到老宅,走在这条厚重充满古韵的胡同,看到3、4、6号大门洞前,上马石旁,那光秃秃的门枕时,心里就一阵阵难受。中国古老的文明为何毁于一旦?在此之前它经历了百年,甚至几百年历史,它曾给世人播洒着传统文明,它曾经给儿童带来童年的欢乐。华裔建筑大师贝聿铭说过:“愈是民族的也愈是世界的。”试问一个民族连自己的历史都不尊重,对自己的文化都不珍惜,那他以何面目立于民族之林呢?我十分敬佩的是宝祥叔,是他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巧妙地阻止了这一老一少对门墩儿的毁坏,这种爱护文物的精神是多么值得赞叹与提倡的啊!
一位欧洲游客在临别时的留言中写到:“如果说临别之际让我谈点什么不放心的事,我首先说北京一定要保护好胡同。在我们欧洲人看来,长城是中国的象征,而胡同就是北京的缩影。胡同是北京六七百年的历史,你会感到这一砖一瓦都带有民风民俗的沉积,我特别喜欢梁上各种造型的小石兽和四合院门前的守护神石狮子。”这是多么珍贵的赠言啊!小小石门墩儿不但中国人喜欢,远涉重洋的外国朋友也非常爱戴它,从而也证明人类对于美的追求是没有国界的。我们毁坏的,正是我们民族最珍贵的国粹;我们毁坏的,正是西方人远涉重洋百般寻觅的文明;我们毁坏的,正是我们中华民族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根啊!这是多么惨痛的悲哀啊!
侯仁之教授的力主保留
北京大学著名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教授曾经力主保留此宅,其一是因为著名史学家邓之诚教授故居,其二因为比邻的3号院的东厢房是上个世纪30年代我国著名历史学家、民俗学家顾颉刚创办的《禹贡》杂志社(3号院垂花门早已被拆)。1930—1936年,顾颉刚先生住在3号院,“书居正屋,而人住厢房”(西厢房)。 至1937年七七事变(我国许多著名刊物,在日本侵华七七事变之后,不得不停刊或终刊),该社共出版各种唱词等通俗读物近两百种。据史料记载当时的著名学者胡适、翦伯赞、钱穆、范文澜、冯友兰、陈寅恪等学者经常出入此院落,多是《禹贡》杂志撰稿者。
顾颉刚先生希望通过这种形式来唤起普通民众的爱国热情,以反抗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今天中国的历史地理学工作者大多数是《禹贡》一系的后学,它标志着中国历史地理学的诞生。
为了纪念《禹贡》杂志社在中华民族危急时所起的作用,侯教授建议将遗址保存下来,只是3号院因产权不属于北京大学,而相邻的2号院相对完整,因而将3号院的正房移到2号院的后面,这样既保留了邓之诚先生的故居,又可以纪念20世纪30年代顾颉刚先生创办的《禹贡》杂志,一举而两得,此宅是成府古村落唯一被保存下来的一所古建筑。
燕大著名历史学家
邓之诚先生故居
邓之诚(1887—1960)我国著名历史学家,字文如,号明斋,又号五石斋。江苏江宁(今南京)人。毕业于成都外国语专门学校法文科,随父入滇,受家学影响颇深,尤嗜六朝书史。邓之诚著述《中华二千年史》《清诗纪事初编》《古董琐记》等几部巨著,他读书札记汇成《古董琐记》,内容杂糅明清两代的朝章典故、里巷杂谈乃至金石书画、衣着器物,无所不包,时至今日这部巨著仍然是我国拍卖行参考的读本。
邓之诚先生在我国史学界是位巨擘,知识渊博,一生著述等身,他写的《中华二千年史》被国内一些院校作为教材(全书5卷9冊,逾200万言,可谓煌煌巨制)。我在拜访清史研究所副所长王道成教授,提起邓之诚先生,王教授肃然起敬,拿出一套邓先生著述的《中华两千年史》让我看,王教授遗憾地对我说,只是我没有亲耳聆听过邓教授的课程,令他遗憾!张中行老先生也提起过邓先生,遗憾的是张老也没有亲耳聆听邓之诚先生的课,张老每次经过成府这条古老的胡同时,不时地向里眺望,他推测这里便是邓先生写《古董琐记》的地方。虽然张老没有亲耳聆听邓老的教诲,1960年代初张老在文物商店收藏到一方邓之诚先生使用的老砚,虽然价不低,但是为了怀念邓先生就买了。此砚是邓之诚先生爱人的家传,有铭文为证,张老收藏多方古砚,对邓老这方砚情有独钟。
蒋家胡同2号是邓之诚先生的故居,北房七间(正房三间,左右各两间耳房),西边的跨院是邓先生的藏书处,东跨院是邓先生女儿邓英与女婿潘教授居住。邓先生1960年去世以后,北房便空下来,直到1962年我家迁入。我家住正房两间及东耳房两间共4间,正房西一间及两耳房是苑姓人家居住,两家中间玻璃隔扇被拆,用苇箔打成隔断墙,邓先生在正房带研究生时,放的大圆桌应该是没有隔断的。
邓之诚治学严谨,博闻强记,诲人不倦。民国时邓之诚门下有弟子三千,他培养了一大批文史考古学者,成绩斐然者有王钟翰、侯仁之、谭其骧、王重民、周一良、朱士嘉、黄现璠等,周汝昌研习《红楼》时,曾受教于邓之诚。
叶祖孚先生曾经是邓先生的学生,曾经多次到邓先生的住宅上课〔邓先生每次开学的第一天在学校内上第一堂课,以后便在家中授课(带研究生)〕。叶先生说,我们围坐在一个大圆桌的周围,聆听着邓先生那充满四川口音的授课,意犹未尽。我推测那时正房的中间一间和西间是没有隔断的,这样正好能放下那张大圆桌,否则是容纳不下十几位学生的。而东边的隔扇,我家搬进时一直存在。那隔扇上面人工雕琢的花篮,用巧夺天工来形容绝不为过。隔扇上的木雕花篮,可以清晰地看出上面精心雕着被誉为国色天香人间第一花的牡丹,左侧还有冬季百花凋谢独自绽放的梅花,右边那种含苞待放的花是什么花一时还分辨不出来。如此精雕细琢的木雕花篮,我曾做过对比,甚至比颐和园的某些宫殿内的隔扇还要精美,可见此宅的规格。在我家搬出前,我拍摄了隔扇。1960年代爷爷的朋友,一位高级雕花木匠,见到如此精美的隔扇,赞不绝口。据他说,这种手工雕琢技艺,倘若出100元钱,现在的工匠也没人敢应此活,100元在1960年代价格是很高的。
几年前,我与妻子曾经去老屋看过一次,整个院落被修葺一新,被北京大学法学院使用,当他们得知我们是这里的老住户,热情地招待我们,并且问我们一些当时的情况,我见正房已没有了东边的隔扇,令我遗憾!
我购买北京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邓先生著作《五石斋小品》,赵丕杰先生在“选编后记”中,对邓先生一生进行了大致的回顾:为飨读者,归纳如下:
邓之诚1887年出生于成都,祖籍江苏江宁,曾祖邓廷桢是协助林则徐查禁鸦片,抗击英军的功臣;祖、父均娴于文史,长宦川滇。邓先生1921年任北京大学史学系教授、1930年专任燕京大学历史系教授。特别值得提出的是,先生关心国家前途和命运,具有强烈的爱国精神和民族气节。1941年冬太平洋战争爆发,燕京大学被日军占领,先生与陆志伟、洪煨莲等爱国教授被日军逮捕,囚禁将近半载。出狱后仍然拒绝为日伪之作,在家赋闲三年,靠出售藏书、典当借贷度日。
王世襄(号畅安)在成府村有菜圃(就是现在的北大附小),与邓之诚教授居住的蒋家胡同2号不远,这里还有个小故事讲给大家听:王世襄上邓之诚教授的课,曾经怀揣蝈蝈,正当邓先生讲中国历史正兴致勃勃时,忽听一阵“嘟嘟”的蝈蝈声,同学哄堂大笑。敢情王世襄怀揣着蝈蝈葫芦进了教室,教室温度当然比外面高,蝈蝈在王世襄怀中很舒畅,自然振翅高歌起来。惹得邓先生恼怒起来,把他请出了教室。但自王世襄母亲去世之后,王世襄才收心从此认真做事,成为著作等身的学术大家。(我與王世襄先生通过三封信,在第一封信中畅安先生说:“襄从小学到大学毕业,一直玩物丧志,业荒于嬉。到了1939年母亲逝世,才屏弃一切玩好,专心工作学习。”)邓先生是一位坚贞不屈、高风亮节的爱国学者,著作等身,在世界享有盛誉。
我在老宅度过少年、青年时期,我的人生与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世界观也是在此形成的,老宅给我留下很多温馨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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