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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茶

时间:2024-04-23

王彻之

直到来英国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下午茶是什么。一般来说,中国人很难把茶和下午联系在一起。如果茶是提神醒脑的工具,那么它多数时间应该出现在早晨和晚上,以及每顿饭的餐后。实际生活中的情况也多是如此。如果茶是供文人赏玩的艺术,那么也不必非得下午。不论什么时候,只要端着茶盏,借鲁迅说的话,骚人墨客都会觉得“悲哉秋之为气也”。伤春悲秋,本是细腻敏感心灵的常态,而茶此刻不过是托物言志的点缀。

我与茶

中国人对茶的偏好由来已久,茶的品种,喝法,饮茶工艺都是源远之学。鉴于其历史浩瀚,本文不方便在这里赘述,建议读者自行查阅。我自幼却是不太喜欢喝茶的。一方面,大概是茶叶的卖相给我留下不太好的印象。小时候每到周末,我家附近就有花鸟鱼虫的集市。卖茶叶的人三五成群,和逗狗养鱼看花惹草的人挤在一起,一到三伏天便格外喧嚷浮躁。在这种集市上卖茶,卖家和买家的脑子里都不会有茶艺可言。没人有闲工夫跟你坐下来品茶论道,拿起紫砂壶像催小孩儿撒尿一样,盯着壶嘴倒出来的泛黄的茶液。卖家的茶叶都被装在巨大的罐桶里。桶表面会有年画般热闹的宣传图,旁边配有宋体或楷体的大字标示此茶的种类,诸如“碧螺春”“铁观音”云云。在渲染一种传统中国人过节的氛围的同时,整个茶桶又给人一种压迫感。似乎饮茶就必须得扛走这一桶茶叶,必须和眼前的庞然大物较量。于是,出于对一切形如壁垒高强之物的厌恶,我很早就习惯对卖茶人和茶桶避而远之。

另一方面,喝茶哪里比喝汽水来得爽快?在三伏天,街上卖冰棍的小贩络绎不绝,并由于其拥有自行车而不是三轮车或汽车的缘故,流动性极强,几乎可以穿梭于各种人迹罕至的小巷。光是小贩的吆喝声就让人觉得清爽宜人,没有孩子们不围着冰棍车转的。相比之下,茶叶摊多是拿着摇扇的大爷们的聚集地。因此在印象中,喝茶大概总和年轻,或者透心凉、心冰爽的广告词不沾边。茶的调性,或者茶作为雅文化的调性,在粗犷的北方民间,似乎和周围事物有一丝不搭调,似乎和年轻人格格不入。

大约到了大学之后,由于北京多是南方人,我的饮茶观念才慢慢从“解渴”转变为“闲情”。经常有些南方学生会在宿舍自备小茶壶,多是地摊或淘宝30块一套那种,但是和多肉植物摆在一起,也不禁显得典雅起来。读古典文献的学生尤其好这口,在读竖版印刷书的时候,一定要自带饮茶工具,让书香和茶香交融缭绕成为君子体香,即使此君可能三天没有洗澡。不仅是学生,教授们也普遍喜欢饮茶。讲究的老师,去吃饭会自带茶包,吩咐服务员用多少度的水泡合适。不仅能顺应养生之道,彰显生活品位,还能推辞掉别人的劝酒。我曾经打心里推崇这种做法,所以也一度自带茶包,但因为太年轻敌不过美酒的诱惑,每次还是把兜里的廉价茶叶忘到九霄云外。

茶与范儿

和天津不一样,虽然北京也不乏小茶馆,但是大多是为了商人文人能有个地方聊合作,和民间曲艺没什么关系。但是连这种场所,似乎都在如今的北大周边绝迹,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最终也会倒闭的咖啡馆。原因很简单,多数学生是为熬夜写论文才去咖啡馆的,很少有人是为了消费,甚至不乏机灵的个例,只要能免费就赖着不走。所以这些店面人满为患但是往往经营惨淡。连咖啡馆都如此,就别提茶馆了。这种慢生活的老派作风,可能适合想象中的北平,但绝对不适合现实中的北京。

简而言之,北方缺少品茶的氛围,更别说下午茶。因此每次去南方时,我都惊讶于朋友们动不动就带我去喝茶。喝茶在南方俨然成为小资生活中的情调,就如同喝咖啡一样。但在上海这种大都市中,白领精英们喝的茶已经不再是我想象中的膏碎、满天星、铁观音等等,没有那些煤气罐似的茶桶。最次也要掏出龙井和大红袍才能达到平均水平,而有更多的茶则是被各种前置修饰词装点得面目全非,比如“尊享爵士城堡乌龙茶”“白金曼哈顿花茶”,等等。而在Lady M这种西式甜点店,起名已经成为一门艺术,一杯普通至极的英国早茶English Breakfast Tea的定语可以华丽得如同一首赞美诗,尤其符合网红们的审美,配合她们满面娇羞的表情和如同涂了二斤面粉的妆容,以及一部每天要亲眼目睹并忍受这一切很多遍的手机,成为了大城市中茶文化的独特风景。

我以前总觉得英式早茶是早晨喝的茶,来了英国才发现它几乎相当于中国的绿茶和茉莉花茶,是家家户户都会喝,每个咖啡館都随时必备的饮料。地位大概仅次于水。和中国的红茶不太一样,此茶虽然也是红茶的一种,但是味道更浓烈,据说采用的多是肯尼亚和斯里兰卡的茶叶品种,搭配牛奶和糖更为适宜。与之相对的是英式下午茶,口感更清冽馨香,据说讲究的英国人和见多识广的中国人会严格区分这两种。但实际生活中,英国平民才不管下午茶和早茶的差异,全都加奶加糖,和咖啡一样一喝了之。但如今市面上很少有纯粹的红茶或绿茶,一个茶包里很可能有不同的茶叶配方,有的茶包里还会有精油,玫瑰花、接骨木花等等,因此也诞生了不少著名的混合茶品种,比如伯爵茶。据传说这款茶还是从中国传来,一位清朝王爷出于对救他一命的英国伯爵的感谢,遂将此茶的配方相赠。我很少相信这种传言,最简单的原因是,无论是红茶还是绿茶,英国人几乎都不使用茶叶,这和中国茶传统有本质区别。中国文人在茶叶中看到曲卷伸舒之美,感悟自然之道,而英国人只把它当作被碾磨的香料中的一种,是制茶工序中的牺牲品。

范儿与圈儿

由于多种香料混合,再去区别早茶还是下午茶、伯爵茶还是印度茶,其实也没有特别大的意义。因此下午茶与其说是茶的一种,不如说是英国茶文化的代名词。在慵懒的午后,老头老太太们和年轻人都会聚集在咖啡馆中——如今因为疫情的缘故,多数时候在门外——尽兴地读报、喝茶,或谈情、吹牛、聊海德格尔和明星八卦,自有别样的乐趣。瓷碗和勺子碰撞的声音鸣响一个昏昏欲睡的夏天,而与之搭配的司康饼和泡芙脱落的残渣,则让海鸥和鸽子从疲惫的生活中感到振奋。这些茶点从很早的时候就被发明出来,到现在都没有过时,就像中国的馒头。而很多中国茶点,如今几乎无人了解。比如鲁迅笔下的“伦教糕”,用白糖和籼米制成,因为很多人眼神不好,现在经常被叫成“伦敦糕”。此外,还有玫瑰糕和麻糕等等,现在都已经成为民俗特产,仅供游客食用。茶点的变化也差不多和茶本身的变化一样,正慢慢从古老的中国生活中淡出。相对来说,下午茶今天仍然居于白天英国人和城市禽类的生活中心,和百年前一样,基本不会有替代品可言。

疫情之前我每天下午都很忙碌,因此喝下午茶的机会少之又少。等到疫情开始,牛津的咖啡馆陆续关门,想在外面喝茶就变得更难了。幸好我有一个习惯,越是到了国外,对自己家传统的东西就越怀念,因此在中国超市订了一罐碧螺春,没事的时候也会泡一壶。后来有人因某件事想讨好我的缘故,送了我一盒德国茶叶,叫马可波罗蓝。这款茶初入水中竟是天蓝色,随后是碧蓝,最后慢慢转为绿色,颇为奇异。为此我特意准备了一个形如阿拉丁神灯的茶杯,也是蓝绿色,和这款茶相得益彰。后来别的朋友送了我几包龙井和大红袍,采取那种老式北京人的腔调,在对我的外国茶表示无感之后,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茶如何从有身份的家人朋友流动到了同样有身份的家人手中——因此绝对是正品——再如何被自己带到了不懂茶的英国。经历这一番艰辛的旅途之后,他要把这些茶送给我以示友情和尊重。为此我非常感激,把这些茶小心翼翼地装到碧螺春的铁盒里,只要想喝,就伸手抓上一把放进茶壶。而不同于马可波罗蓝,我的碧螺龙井红袍就没有那种优渥的待遇,平常顶多用马克杯。除此之外,保温杯也是一个好选择,不仅对胃很好,而且可时常让我联想到以前那些拿着保温杯泡茶上课的老师们。一旦打开瓶盖,眼镜片就顿时被蒙上一层蒸汽,更显得其思想深不可测、扑朔迷离。似乎这才是学者的完美装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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