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端木东舸
秋意渐浓,很喜欢坐在窗户前发呆。身边蹲着那只胖猫,和我一起呆呆地看着同一个方向。媳妇出门儿,家里只剩下了我和这只猫,有它陪着,倒也不会显得特别寂寞。雨后的秋风轻轻吹进屋来,让人在北京城最美的季节当中,能够距离记忆更近一些。
一条洋灰路延伸向儿时的远方,树叶在暖阳下,随着秋风的轻柔沙沙作响,迎来鸽群划过天空时悠悠的哨音。几间平房围成了一个院子,人们在这里构筑着趋于雷同却又别于他人的生活。
儿时的我总是喜欢坐在门墩上,看着天空发呆。看着太阳被白云遮盖,又从云间露了出来。看着那棵古老的槐树,有几片落叶轻轻飘到地面,又被风吹了起来。看着那枯朽的电线杆,几只麻雀落在电线上,聊着它们细碎的过往。看着街门开了合、合了开,大人们穿梭来去,直到日落西山,厨房里飘出饭菜的香。
房前屋后,有好几只大花猫,每天叫个不停,除非有大人把它们轰走,不然这几只猫能闹出花样儿来。我明白,一旦有人出来轰猫了,就是有哪家的大人今天要上夜班了,或者是今早刚下夜班,需要睡觉养精神。每家大人轰猫的手法都不太一致,各有各的高招。
南边院的那个女人,每次都是出来站到几只猫的中间,指着猫的鼻子转着圈,嘴里说着:“你们这群畜生,赶紧滚!上一宿班了,睡会儿觉容易吗?快都回家去!”然后会象征性地假装踢一下猫屁股,看着猫们四散而逃,转身回屋睡觉。
东屋的大爷很有意思,他每次都会给那几只猫带一点吃的出来,有的时候是拾掇鱼剩下的零碎儿,有的时候是一口米饭和剩菜,很少空着手。看着猫把东西吃完,然后和颜悦色地请它们离开。猫也听话,每次这个时候,都会跟着那只带头花猫的屁股相继消失。
北边那个院子里的人不知道为什么都不像好人,总是想出让人咬后槽牙的法子来对付这几只猫。无论男女老少,出了院门,看见猫了,一概是身边有什么就抄起来什么,直接朝着猫群抡过去。最恶劣的一次,是那个院子里一个中年男人,被大家叫作“二流子”的,当时他手里提着一个暖壶,冲出门,朝着猫就泼了过去。瞬间几声惨叫,猫们踪影不见,“二流子”却在那里仰天而笑。
整整一天,我都没有过好,我担心那几只猫。因为那几只猫就像是我的朋友一样,每天都会在远处看着我,不会过分靠近也不會特别疏远,就是那种很固定的距离,像一种默契。虽然我没有喂过它们任何吃的,但是却觉得它们也会把我当朋友,不然看见我早就跑了。
而且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结解不开,这“二流子”忒“不是人”了——太吓人了,简直就是我姥姥讲的故事里的鬼啊!想起来就让人胆寒!家里大人看出了我的不对劲,问我怎么了?我没说看见“二流子”用开水烫猫,猫叫得那叫一个惨啊,“二流子”笑得那叫一个魔性啊!而是说看见猫打架,差点打着我,而且还“嗷嗷”地叫唤,吓人。大人说,你以后看见那些猫就躲开点,本身就胆儿小,就别老往它们跟前儿凑。我答应了,因为后来想凑都没了机会,那几只猫,再也没来过我们那条胡同。
我们家的“猫主子”
隔了俩仨月的时间,开春了,胡同里又出现了猫的叫声。可是这次不仅是大人们要去轰它们滚蛋,就连我都想用开水去泼它们了。那时,我甚至开始理解了“二流子”为什么会那么生猛,因为这次,这些猫的叫声,是又烦人,又瘆得慌。
那是一种近乎婴儿嚎啕的声音。
风吹树叶哗哗作响,电线在朽木杆头狂摆,门窗的玻璃上被月光晃出奇怪的阴影。房顶上面有极其轻微的“唰唰”走动声音,狂风的深夜,大人们都已经睡熟,唯独我在黑暗里心惊胆战。做孩子可真不好,连晚上睡不着觉也不许开灯,没一点自由可言!我在心里正想着,忽然房顶上面“噫——嗷——呜”,一阵声嘶力竭的尖叫,我瞬间感觉头皮发麻,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
我赶紧推醒了身边的老妈,她问我怎么了?我说听见鬼叫,吓死我了!老妈睁开眼看着我,刚要说话,忽然又是一阵“噫——嗷——呜”的惨叫。我哆嗦着对老妈说:“你听见没?太吓人了!”老妈鄙视地看着我,说赶紧睡觉吧,不是鬼,那是房顶上的猫,闹猫呢。我不明白什么叫闹猫,就问了出来。她没搭理我,只是打着哈欠告诉我,春天了,该闹猫了。从那晚开始,很长时间,我都认为,春天猫就会那么叫,因为是闹猫了。而为什么会闹猫?那是因为春天了!好几次因为在春天没听见那种声音,我还会很不适应。
我姥姥经常领着我去胡同南边一个院子里,找她的老姐们儿聊天。那个老太太养了一只猫,黄白相间,个头很大。我不是很爱去她家。第一,我虽然喜欢看着猫,但是从心里害怕它们,我希望它们会和我保持距离,而不是“零距离”接触,那样我会很紧张。第二,她家里总有一股味儿,形容不上来,很不好闻。后来才知道那应该是猫尿的味儿。
我姥姥带着我去,我又不可能不跟着,所以每次进了那个门,都会觉得很别扭。刚坐下,那只猫就过来围着我转。我假意看着别处,心里却在祈祷着让那只猫离我远点。可不知为什么,我的祈祷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应验过,越是希望什么,越不来什么。那猫不仅没躲开我,反而直接趴到了我的腿上。我还在假装轻松,笑得很刻意的那种,居然还问那猫,“你叫什么啊?你冷不冷啊?”之类的废话。
那老太太看见我和猫还挺融洽,也有点惊讶。对我说:“看来你有猫缘儿,它跟别人都不亲,就跟你好。”小孩子就是容易逞脸,听了这番“夸奖”,我居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和别人都不亲的猫,就和我好,我这是有“法力”啊,而且是对猫有作用的法力呀!当时,我就在心中默默立誓要做一个爱猫的人。
从那之后,附近胡同里,不管谁家的猫,我见了都不再害怕,而是会主动跟它们打招呼,有时候还会把自己兜里的零食分给它们吃点儿——那时候我跟胡同里的猫,建立起了良好的关系。
想和猫混在一处,其实还是挺难的。因为大部分时间,它们是在房顶上晒着太阳睡觉,或者是躲在哪儿的阴凉儿里舔着屁股。但我总去拿好吃的喂它们,时间长了,困难的事情也变成了可能。每次看见胡同里那些猫,它们都会晃悠着来到我身边,和我一起晒晒太阳。我坐在门墩上,它们就趴在院门口的青石台阶上。各自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洗着脸,各种惬意,却绝没有任何一只随便叫出声来。一个胖小子和几只猫,安静地坐在那里,谁也不去打扰谁,就好像夕阳下定格的剪影。
养猫的人绝对不会觉得猫是奸臣
好多次,猫的主人提醒我,“别跟它们那么好,这都是奸臣,没一个好玩意儿!”我都会说:“没事儿,我愿意和它们玩儿,我有猫缘儿!”他们都会不解地看着我,就好像我在说梦话一般,然后在脸上表现出明显的不屑。当年我是“看不见”那些不屑的,或者说我还小,看不懂。反正我就是继续和那些猫来往着,没觉出它们做过任何坑害我的事情。
我问过我姥姥,为什么说猫是奸臣呢?
她告诉我,狗越养越亲,你让它干吗它就干吗,是忠臣。猫就不一样了,不管你对它有多好,它都对你不冷不热的,谁给好吃的跟谁走,是奸臣!
我又问姥姥,那“大咪子”给“气迷心”偷吃的是怎么回事?那不就是忠臣吗?狗都做不到!
我姥姥想了想,没理我,说,你记住了就行了,知道那么多干吗?
大咪子是一只公猫,我不知道它到底几岁了,但是个头儿确实不小,得比一般的猫大了半圈。气迷心是一个大爷的外号,由于年轻时候受了刺激,一直有点疯癫,大伙都叫他气迷心。据说,气迷心最苦那阵儿,就剩下了自个儿,精神还不正常,街坊邻居也没人敢管他,怕受连累。好几次快饿死了,都是大咪子在晚上给他叼回来一些吃的——虽然不美味,但也足以果腹。街坊邻居看见了,也把吃的喝的给大咪子,让它带回家给气迷心。就这样,气迷心活了过来,直到后来政策好了,指望上了政府。虽然是一只猫,但是大咪子对自己的主人绝对忠诚,那些吃的喝的,要不是气迷心给它,大咪子一口也不动。这还是“奸臣”?
好多时候,面对猫主人的言辞,我都很想问一句:“既然是奸臣,你还养着它干吗?”但每次我都把嘴边的话咽了回来。后来我问我姥爷,姥爷想都没想,直接告诉我:“甭聽那个,要觉得是奸臣还能养?都是胡说呢!”我记住了,养猫的都不会觉得猫是奸臣,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他们在胡说,既然胡说,我还问他们干吗?
后来碰上的一件事儿,更是佐证了养猫的人绝对不会觉得猫是奸臣。
我们家胡同口拐弯儿正对着的那个院子里住的两家女人在院子里叉着腰吵了起来。一个说是对方的猫偷了自己挂在窗户边的鱼。一个说自己的猫不可能做那样的事儿,准是鱼被人偷了,要不就是在讹人。俩人越吵越热闹,居委会的老奶奶都来劝架了。最后总算是安稳了,谁也不说话了。可丢鱼的那人说了一句:“一个奸臣,养它干吗?有毛病!”养猫的听见了,立刻回嘴道:“我呸,你才奸臣呢!你们一家子奸臣!我愿意养,你管得着吗你?你明白什么叫猫吗?还奸臣?懂什么啊你!”
我站在院门口,虽然不爱听大人吵架,但是,养猫的这个女人所说的这番话,却让我从心底感觉痛快。虽然我没养猫,但是我自认为跟所有猫都很好,老侮辱猫是奸臣,我从本意上是不开心的。
小时候家附近有许多“散养”猫
小时候我每天走在胡同里,抬头除了能看见蓝天、白云、大树,再有就是那枝头的鸟儿和房顶上的猫。那时候的猫从不在家里圈着,都是撒出来散养,这样才给了我和胡同里的猫做朋友的机会。它们每个都有名字,所以我区分起来会很方便。天黑了,它们会按时回家。到自家门口,看见台阶上放着的崩了口的白瓷小盘儿,里面装着一个带鱼脑袋和几口米饭——这是它们最好的伙食。
每只猫看起来都很健康,肌肉发达,爬树、上房,跟走平地一样。这也导致我小时候一直对姥爷说的“猫是老虎的师父,教了老虎本事,就是没教它们上房和爬树”这件事情深信不疑……
猫从哪天开始成为了被豢养的、高贵的宠物,我记不清了,但我还记得我是从什么时候成为一名“铲屎官”的。5年多的时间了,我眼看着脚前边这东西,从一个小白棉花团儿长成了如今的大白面口袋。而且脾气也是越来越臭,稍有不顺,就会“喵喵”顶嘴,而且遇见猫粮啦、水啦之类的不够了,会叫着人来到食盆或是饮水机边上,让人明白缺水缺粮了,看着人给它加了水添了粮,才停止骂街般的叫嚷。
当然了,跟它在一块儿的乐趣也是很多的。虽然也还具备猫类的本性,就是那种未被驯服的高傲,但是,和人交流起来已经很不错了。
我经常和我家的猫聊天,我老问它:“你说你们这些猫,怎么就还敢有优越感?现在把你们放到外面去,你们还有生存能力吗?还会自己打猎吃吗?也就在家里狂吧?”我觉得它似乎能听懂一些,每次都会打个哈欠然后瞪着我,嘴里动换动换,像是在说着什么,结合那态度,分明是:“你有病吧?”
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讲,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条胡同,那些平房,那棵老树,还有那些蹿房越脊如履平地的散养猫,它们曾经给过我很多的乐趣。而今天再来看,猫于我而言,是那只会随时冲你大嚷大叫、让鼻涕泡破在你的脸上、站在高空瞄准你的肚子垂直降落、每天早上逼你早起晚上拉你早睡的那个家庭成员。
曾经幻想过一个画面:我家的猫用一根小竹竿儿挑着一个小包袱,扛在肩膀上出门游走。它回到了我小时候的那条胡同,遇见了曾经和我是朋友的那些花猫。它们坐在一起聊了起来,聊了很多我小时候的事情。然后我家猫回来后对我说:你小时候还不错啊,你还想回去吗?我笑了笑,摸了摸它那肥厚的后背,听着窗外重新飘起的雨,吸了两下那湿润的空气。
(编辑·张子乐)
kelemyt@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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