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张炜
说到人的价值,大概最重要的是每个人做好自己的事情、做应该做的事情。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有意义。一个人总想影响别人,影响这个世界,于是也就不停地宣传自己——其实对别人最好的影响,对周边的影响,包括在身后历史上所起的作用,还要靠扎扎实实地做事。这是一种价值观念。
国人的价值观十分简单和粗陋,许多时候其实只有一个标准,就是做官,其他的竟然可以一概忽略不计了。
这里谈个有趣的现象。某个学府到了百年或几十年大庆的时候,校友们要回去,还要贴出一溜“了不起的”校友照片。那些照片会怎样排列?一定是按照官职高低的,从省长到将军,然后是副省长、局长,最后才是什么学者。如果遇到一个极有名的学者,那就太难为他们了,因为没法换算其价值。它的价值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官职,可是这会儿又出现了一个特别有名的学者,比如说在美国欧洲名牌大学取得了较高荣誉者,这跟中国的官职怎么换算?这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要知道在今天的国人心中,西方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另一条标准。他们很是作难了一番,最后就把这个人放在副省长和厅局长之间。这是多么小心翼翼和费尽心思。从中我们可见对方的苦衷,体味其换算的痛苦和劳累。
一个以教育人才、传授知识、传播文化为己任的著名学府,把校友请来以后,一经排列,它的价值观就赤裸裸地亮出来了。只有一个在国外取得了荣誉的学者才让他们为难了一番,不然排列起来是非常顺畅和简单的。可是我们会问,如果是一个在本国取得了较大荣誉的著名学者怎么办?很简单,放在局长们后边也就可以了。现在终于开放了,结果千年不移的唯一的固定标准之后又加了一条标准,这就是在“外国”如何。
其实这两个标准从历史上看都不突兀。比如说唐玄宗那个时期似乎也是如此。当时那些文人要做一个独立思考的知识分子,吃饭问题就不好解决,要有个职业,有个营生做。做官就成了他们第一体面的营生,而且主要是能够实现治理的抱负。如果没有官做,又不愿做其他营生,那就得依赖别人接济。当年杜甫的那些兄弟,李白的那些兄弟,据考察都是大商人。兄弟的资助曾经是他们重要的生活来源,但却不能一直如此。
关于文人谋官之切,可能还要从另一个方面去看,即时代的发展、社会分工的因素。那时的李白、杜甫等文人除了做官,似乎可走的道路是格外狭窄的,没有更多的职业可供选择。他们似乎不愿务农,不愿教书,也不愿从事专业写作,更不愿经商。他们往往把建功立业当成了专业,诗歌写作当然是这种追求之余的一个东西。
杜甫后来不做官了,回到四川筑起草堂种果树,活得也很愉快,甚至是一生最愉快的时期之一。他吃鱼赏花,写出了多少好诗。这些好心情和好作品都是独立生活的成果。别人可以种地,可以经商,可以活得不错,知识人为什么就不能?只要拥有强有力的人格力量,就能把这种不依赖他人、不寻求公职的生活方式贯彻到底。唐代这么有才华的一些人,却要千方百计地巴结那些权贵,丧尽了自尊,留下了那么多白纸黑字、斧头都砍不去的阿谀文字,以至于成为整个民族的伤痛。
那不过是为了博得一官半职。这说明那个时期的社会风气是败坏的,并不健康的,这从人们普遍的价值观就可以看得出来。当时和现在一样,官职似乎是唯一的价值标准。这种“中华价值观”的形成过程,实在值得好好考察。李白和杜甫一辈子追求这种人生价值,造成了莫大的悲剧。杜甫最终得了个绯鱼袋,成为六品。李白当年大概很难以品级论,“翰林待诏”到底算什么级别还得仔细换算。
与官职这个价值标准相比较,钱的多少当然从来都是一个标准。其实官职的价值除了满足威风显赫的心理,再就是可以用来敛财。很难想象一个高官是一个穷人,自古皆然。不过钱这个标准像赛跑一样,是慢慢冲上来的,今天差不多冲到了前边——这是现代社会中某些国家的情形。唐玄宗时期的第一标准是当官,其次好像“国外”这个背景也变得重要了,这一点似乎让今天的国人大不理解,以为是妄言。
事实那时候就是如此。“国外”这个身份很重要,外国人是很容易被推崇被迷信的。当年唐玄宗那些主要将领都是外国人,像安禄山、哥舒翰等,都是。他们就像李白诗里写的,长着红色的毛发、金鱼一样的眼睛、石棱一样突出的颧骨,这些异邦人都是大将军,掌握军权。有人可能说这些人并不全是外国人,还有少数民族——在当时这样说是很牵强的,严格讲他们就是异邦人士。唐玄宗很迷信他们。后来很多人觉得这个事情不妙:这拨人在战场上没有杰出的表现,还掌有军权,慢慢会形成割据,最后江山难保。
包括杨玉环的哥哥杨国忠,那是唐玄宗最信任的近臣和国戚,也有这样的担心,可惜他的话皇帝不听。皇帝看重外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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