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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的慰藉

时间:2024-05-04

王军

在基础教育领域,作为最重要的工具学科,语文学科的交际与思维功能从未被忽略。作为文化的载体和重要组成部分,语文学科的人文性在当前也得到了应有的重视。其实,在长达十几年的基础教育阶段,语文学科在人的童年、少年甚至青年时代,对于协调身心健康发展、缓解心理焦虑、消除精神危机有着心理健康教育也不能完全替代的隐性慰藉价值,这一点应该引起充分地重视。

古罗马思想家波爱修斯出身于贵族世家,包括他自己在内,家族三代出任罗马城首席执政官,显赫一时。然而,世事无常,公元523年,他受人诬陷,被东哥特王国国王狄奥多里库斯控以阴谋叛国罪下在帕维亚监狱, 第二年被秘密处死。

面对命运的跌宕起伏,波爱修斯极其痛苦,曾以书简的形式虚构自己与代表理性的哲学女神探讨人生与信仰,进而反思生命的意义。他的思考涉及许多重大的人生命题,如天意与命运、机遇的偶然性与必然性、上帝的预知与自由意志等,其内容后来被整理成《哲学的慰藉》一书传世,影响深远。如幸福在哪里?波爱修斯通过对人生的终极思辨,认识到“最高的幸福在于人的内心,你如果拥有自己,也就拥有了你永远都不想失去的东西,即使是命运也不能把它夺走”。波爱修斯狱中思辨的过程,其实是一个自我“医治”的过程。他把自己的苦痛一一陈明,最终在信仰中获得身心自由,得到直面人生终局的智慧与宁静。

不是每个人的人生,都会遭遇波爱修斯式的起伏;也不是谁都要如《哲学的慰藉》那样做出深刻的思考,才能获得灵魂的轻飏。但在苦难和失望之际,人如何才能找到自己精神的透气口,这个命题相信会不断与一代又一代人的理性相遇。

很多人在生活中经历困顿之后,拼命睁大眼睛想寻找一点可资“拥有自己”的解释或信心,只是终究难以做到王阳明先生所谓“圣人之道,吾性自足”。 众多步入青春期的青少年学生,他们在生活中曾有过多少内心的迷失与迷惘?当情绪无法释放时,他们是以什么力量战胜层出不穷的精神困扰,最终获得身心的协调与平衡的呢?

许多人给出的答案是教育之爱。爱,是世上最美丽的语言。源源不断的来自家庭、老师、同学和社会的理解与关爱,包括一些特别的心理干预,无疑能让无数身处迷惘之中的学生内心获得抚慰,增强战胜困难的勇气。只是,对于个体的成长和平衡而言,仅有外在的爱的援助,是远远不够的。找到一种内生的力量,以抵御成長过程中的寒冷和困惑,对抗世界和内心种种的陌生,相信是每一个孩子长远的期盼与呼唤。事实上,大多数孩子最终找到了这种力量,并成功地实现自身心理的平衡和协调。从课程育人的视角观照,笔者以为,这股力量的源头出于以语言文学为内核的语文学科,故将其称为“语文的慰藉”。

在漫长的学习生涯中,略带务虚性质的语文一直在对我们的孩子进行价值的柔性引导、精神的贴心抚慰、压力的有效释放,其对学生精神的护航,是其他任何学科都无法替代的。可以说,正是从小学到大学持续不断的语文学习,让许许多多孩子的疲弱灵魂在繁重学业面前获得持续的安慰,内心得到满足,对自己有了基本的观照,从而赢得身心的健康发展。

蹚过“高考”急流的孩子都知道,在每天高强度、快节奏、重负担的学习生活中,语文课是可以透透气的,正是这些看似无用的“透气”,赋予他们以一片安静、一种宽广、一份澄澈。

语文之所以能对青少年学生的身心形成抚慰和安顿,自然与学科独特的性质和特点分不开。其他学科也有这种功能,但语文学科最为显著。

作为一种高级生灵,人在生理呼吸的同时,还需要精神呼吸。人生中有种种不如意,其中一些可以改变,也有一些不可改变,甚至永远无法改变。对此,哲学可提供一种视角,帮助我们分析和归因,从而坦然面对和接受,因此哲学被称为智慧学。人们将波爱修斯的狱中书简命名为《哲学的慰藉》,资中筠先生译英国哲学家阿兰·德波顿的作品The Consolations of Philophy为《哲学的慰藉》,其旨即在于此。然而,哲学虽然能够给我们每人“一双慧眼”,但不是每个人都能领悟。而语文课程因其广博和深入,涵养和浸润学生的思想和精神,给他们以慰藉。

《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22年版)》将语文学科定性为“人类社会最重要的交际工具和信息载体,是人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语文是工具,是最重要的“交际工具”,其对精神的承载和慰藉显然不可置疑。众所周知,当人遭遇困厄和恐慌时,许多时候,问题能否得到解决是一方面,是否形成“交际”(沟通)非常重要。中小学语文学习的过程,恰恰就是一个多元交际(与文本交际、与文化交际、与无数的古人和大师交际)和自我整理(不参与社会或人际“交际”的人以语文来整理自己的内心,这种行为可视为自己与自己“交际”)的过程,其对学生情绪的缓解和精神的伸展,意义何其显著!

当然,与同为人文学科的政治(哲学)、历史等相比,语文明显不同的地方在于:“(语文)既不是语言学,也不是文字学;既不是思想政治教育课,也不是文学理论、文学创作、文学批评和鉴赏课。然而,语文与它们都有关系,不但如此,语文还联系着广阔的现实生活,联系着悠久的文化传统乃至一个民族的生态、心理、风俗习惯、思维方式、价值取向和行为特征,等等。”[1]也就是说,语文是一座巍峨而包罗万象的大厦,它给孩子们带来的是一个更为完整、更为丰富、更为贴近的世界。语文把这个世界以文字的形式直白、坦荡地放在学生的面前,慰藉功能常常是自发的,于不知不觉中产生。读《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一词,苏轼说自己身临“穿林打叶”的风雨,径自“吟啸且徐行”,学生很快就笑了——一是“共情”,大文豪的人生也有不如意处;二是“共鸣”,面对政治倾轧和人生困顿,“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诗人对世风俗雨表现出来的蔑视以及积极、旷达的胸怀,也能让课堂上师生的精神饱满起来。

钱穆先生在《谈诗》中盛赞杜甫把自己的一生写进了诗里时,说过这样一段话:“他(杜甫)把从开元到天宝,直到后来唐代中兴,他的生活的片段,几十年来关于他个人,他家庭,以及他当时的社会国家,一切与他有关的,都放进诗中去了……他那忠君爱国的人格,在他诗里,实也没有讲,只是讲家常。他的诗就高在这上,我们读他的诗,无形中就会受到他极高人格的感召。正为他不讲忠孝,不讲道德,只把他日常人生放进诗去,而却没有一句不是忠孝,不是道德,不是儒家人生理想最高的境界。”[2]语文学科及其所承载的文学、文化对人的人格及精神“不著一字”,却有潜移默化之作用,这里被钱穆先生说得极为通透。钱先生还说:“文学和理学不同。理学家讲的是人生哲理,但他们的真实人生,不能像文学家般显示得真切。理学家教人,好像是父亲兄长站在你旁对你讲。论其效果,有时还不如一个要好朋友,可以同你一路玩耍的,反而对你影响大。因此父兄教子弟,最好能介绍他交一个年龄差不多的好朋友。文学对我们最亲切,正是我们每一人生中的好朋友。正因文学背后,一定有一个人,这个人可能是一佛家,或道家,或儒家。”[3]

当然,语文学科的独到之处还在于不断为学生提供自我观照的平台。语文学习的核心是阅读,而一切阅读,读到最后都是在读自己。诚如罗曼·罗兰所说:“从来就没有人读书,只有人在书中读自己、发现自己和检查自己。”《牡丹亭》中《游园惊梦》的唱词之所以美得让人流泪,是读者(观众)从中读到了“真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求真、求善、求美,是一切高等生灵最基本的精神满足,以文学作品为核心的语文以阅读塑造学生美好的灵魂,帮助学生建构强大、丰富、层次分明的精神家园,从而打下厚实的“人文的底子”,这正是语文教育发挥慰藉功能最成功之处。

教育的根本任务在于立德树人。语文学科发挥课程育人功能,探讨其意义价值,当然不能仅仅盯着一张试卷。一顿一顿的饮食,壮健孩子们的体魄;一堂一堂的语文课,丰富学子的内心。学生由这份内在的清明,积蓄人性的力量,获得精神的舒缓。 那么如何发挥语文的慰藉功能呢?

一是多提供自我学习与阅读的空间。继《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之后,新出台的《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22年版)》进一步强调增强课程实施的情境性和实践性,倡导“少做题、多读书、好读书、读好书、读整本书”,鼓励“自主阅读、自由表达”。这些理念的弘扬,是核心素养落地的治本之策,也为“语文的慰藉”落地提供了广阔空间。因为无论阅读或写作,其实质是抒发自我,反抗外界的恶,同时驱逐内心的黑暗。

二是学习路径可以进一步与时俱进。随着数字化进程的加快,近年来网络小说大火,对传统文学提出种种挑战,坊间褒贬评价不一。有读者说,通过网络小说代入虚拟世界,可以获得一种心灵的体验感,这种酣畅淋漓的体验是现实生活里感受不到的,它能极大地缓解由日常生活带来的压力和不愉快,让人暂时忘记生活的痛苦,把自己人生里的郁郁不得志、情感的挫伤、对原生家庭的悲愤和面对命运的无力感全部投射到故事人物身上去,借由主角的一系列行动来安抚内心。网文如同许多年前盛行的武侠小说,抚慰了成人内心世界的焦躁,作为文学主要载体的语文学科,在慰藉莘莘学子方面当有同等功效。

许多年前,钮勤章在《“萌心”语文再思考——从黄厚江先生的一堂作文课说起》一文中表述过这样一个意思——“语文带给我的变化主要有两个:一是开悟心智,二是使自己的内心变得柔软。”[4]这段文字,特别容易使人联想到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和他酷爱的中国古典诗词。在其小说力作《门》中,夏目漱石让一句古诗与在牙科候诊室翻阅杂志的小说主人公宗助相遇——“风吹碧落浮云尽,月上东山玉一团。”读罢这两句,此时宗助的心情不似往常倦怠,对生活开始怀揣着淡淡的期待。这种感觉,可被称为“语文的治愈”。目前,在对语文学科诸多性质和功能的研究中,还未有人将“慰藉”单列出来作为语文学科的功能之一。对此,我们也不必太在意,毕竟圈内对语文学科性质的界定,已基本形成共识。但承认语文学科对学生身心发展有着阿兰·德波顿之哲学一样的“慰藉”意义,且比其他学科更为突出,应该也没人以为言过其实。

细究“慰藉”一词之内涵,《辞海》(1999年缩印本)引《后汉书·隗嚣传》为例,释其义如下:“嚣上书诣阙,光武素闻其风声,报以殊礼,言称字,用敌国之仪,所以慰藉之良厚。” 显然,这里的“慰藉”当是安慰、安抚之意。在历史沿用的过程中,语词的内涵常有扩充和延伸现象,我们今天或可将“语文的慰藉”从正反两个层面理解:一是对学生日常求真、求善、求美等基本精神需要形成满足,二是对内心不够丰足的个体予以一些柔性的抚慰与心理补偿。前者是主要的,后者是被动的,但意义应该同样重要。“语文课上,学生可以发发呆”,这种无用之“用”,是学科颇具现实性的价值所在。当下,恰逢百年未遇之大变局,加之国内改革开放40多年带来的经济奇迹及观念变迁,这些因素必然投射到学校教育之中,成为教育发展过程中新的变量。固守陈旧的教育方式显然已越来越不适应教育对象身心健康发展的需要,相应的教育改革和育人方式转型还在探索之中。在强化心理健康教育之际,进一步发挥语文学科慰藉功能,正当其时。

三是有序地用好既有资源。如何发挥语文学科独特的“精神护航”功能?当前基于新的教学理念,围绕核心素养养成,课标在课程内容设计、课程实施以及学业质量检测方面,已经有了许多具体的要求和建议。只要坚持把这些理念和要求贯彻落实下去,学生的主体意识就会得到根本确认,思维的彩蝶自会自由蹁跹,学习节奏会获得合理调节,精神生活会得到真实滋养,“语文的慰藉”“语文的治愈”也会同步发生。

当然,如果要将“语文的慰藉”作为学科一个新的课程目标提出来, 我们还要进一步研究如何强化学科“交际”(交流)功能发挥的深度与广度,以最大限度地增强学生精神“言说”的空间,切实帮助学生在内在自在与自觉的轨道上从容行走。※

参考文献:

[1]王雷.语文何用?语文何为?[J].语文学习,2006(2).

[2][3]钱穆.中国文学论丛[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

[4]钮勤章.“萌心”语文再思考——从黄厚江先生的一堂作文课说起[J].中学语文教学参考,2015 (z1).

(王軍,中小学语文正高级教师、盐城市教师发展学院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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