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胡可先
《凉州词》,产生发源于凉州。唐代凉州又为武威郡,是丝绸之路的重镇,由长安通往西域的咽喉之地,这里音乐乐曲兴盛,岑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诗有“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之语,描述了当时的盛况。《凉州词》就是其音乐文化的标志。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九七《近代曲辞》所载:“近代曲者,亦杂曲也,以其出于隋唐之世,故曰近代曲也。……《凉州》,《乐苑》曰:‘《凉州》,宫调曲。开元中西凉府都督郭知运进。”是这一乐曲在盛唐开元时期由西凉都督府郭知运进献于朝廷,从此风靡全国,成为唐代大诗人喜欢创作与吟咏的乐府歌曲,也成为边塞文学的符号为人们不断传诵,也产生了很多标志性作品。它的广泛性超越了一般的地域文学而成为普遍流行的乐府曲调,以至于很多没有到过凉州的诗人也创作了文学价值很高的《凉州词》。唐代诗人创作的《凉州词》有诸多传之于今成为经典的作品,即如王之涣、王翰诸作,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唐代诗人的《凉州词》,以七言绝句凉州词为多。据《全唐诗》所载,计有孟浩然二首,王之涣二首,王翰二首,耿一首,张籍三首,薛逢四首。《凉州词》不仅写凉州的战事,而且写凉州的风物。
而《凉州词》为盛唐时乐曲,来源于凉州乐曲,由声诗传唱而流播中原与西域,是唐代文章与音乐研究的重要对象。《凉州词》,《新唐书·乐志》云:“天宝间乐调,皆以边地为名,若《凉州》《伊州》《甘州》之类。”白居易有《秋夜听高调凉州》诗云:“楼上金风声渐紧,月中银字韵初调。促张弦柱吹高管,一曲凉州入泬寥。”据任半塘先生《唐声诗》所载,《凉州词》又有《凉州》《梁州》《新梁州》《西凉州》《凉州曲》《凉州歌》《倚楼曲》等不同的名称。但其核心“凉州”则没有疑义。
一、 音乐中的《凉州曲》
《凉州曲》是来源于凉州的歌曲,这在《新唐书·礼乐志》等书中都有所记载,唐代诗人所咏者亦多。宋人王灼的《碧鸡漫志》卷三对其来龙去脉进行了全面的叙述:
《凉州曲》,唐史及《传载》称:“天宝乐曲皆以边地为名,若《凉州》《伊州》《甘州》之类,曲遍声繁,名入破。”又诏道调法曲与胡部新声合作。明年,安禄山反,凉、伊、甘皆陷。《土蕃史》及《开元传信纪》亦云:“西凉州献此曲,宁王宪曰:‘音始于宫,散于商,成于角徵羽。斯曲也,宫离而不属,商乱而加暴,君卑逼下,臣僭犯上,臣恐一日有播迁之祸。及安史之乱,世颇思宪审音。”而《杨妃外传》乃谓:“上皇居南内,夜与妃侍者红桃歌妃所制《凉州词》,上因广其曲,今流传者益加。”《明皇杂录》亦云:“上初自巴蜀回,夜来乘月登楼,命妃侍者红桃歌《凉州》,即妃所制。上亲御玉笛为倚曲,曲罢无不感泣。因广其曲,传于人间。”予谓皆非也。《凉州》在天宝时已盛行,上皇巴蜀回,居南内,乃肃宗时,那得始广此曲?或曰:“因妃所制词而广其曲者,亦词也。”则“流传者益加”,岂亦词乎?旧史及诸家小说谓妃善歌舞,邃晓音律,不称善制词。今妃《外传》及《明皇杂录》所云,夸诞无实,独帝御玉笛为倚曲,因广之,流传人间,似可信,但非《凉州》耳。唐史又云:“其声本宫调。”今《凉州》见于世者凡七宫曲,曰黄钟宫、道调宫、无射宫、中吕宫、南吕宫、仙吕宫、高宫,不知西凉所献何宫也。然七曲中,知其三是唐曲,黄钟、道调、高宫者是也。《脞说》云:“《西凉州》本在正宫,贞元初,康昆仑翻入琵琶玉宸宫调,初进在玉宸殿,故以命名,合众乐即黄钟也。”予谓黄钟即俗呼正宫,昆仑岂能舍正宫外别制黄钟凉州乎?因玉宸殿奏琵琶,就易美名,此乐工夸大之常态。而《脞说》便谓翻入琵琶玉宸宫调。《新史》虽取其说,止云康昆仑寓其声于琵琶,奏于玉宸殿,因号玉宸宫调,合诸乐则用黄钟宫,得之矣。张祜诗云:“春风南内百花时,道调凉州急遍吹。揭手便拈金碗舞,上皇惊笑悖拿儿。”又《幽闲鼓吹》云:“元载子伯和势倾中外,福州观察使寄乐妓数十人,使者半岁不得通。窥伺门下,有琵琶康昆仑出入,乃厚遗求通,伯和一试,尽付昆仑。段和上者,自制道调《凉州》,昆仑求谱,不许,以乐之半为赠,乃传。”据张祜诗,上皇时已有此曲,而《幽闲鼓吹》谓段师自制,未知孰是。白乐天《秋夜听高调凉州》诗云:“楼上金风声渐紧,月中银字韵初调。促张弦柱吹高管,一曲凉州入泬寥。”大吕宫,俗呼高宫,其商为高大石,其羽为高般涉,所谓高调,乃高宫也。《史》及《脞说》又云:“凉州有大遍、小遍。”非也。凡大曲有散序、靸、排遍、、正、入破、虚催、实催、衮遍、歇拍、杀衮,始成一曲,此谓大遍。而《凉州》排遍,予曾见一本有二十四段。后世就大曲制詞者,类从简省,而管弦家又不肯从首至尾吹弹,甚者学不能尽。元微之诗云:“逡巡大遍《梁州》彻。”又云:“《梁州》大避最豪嘈。”史及《脞说》谓有大遍小遍,其误识此乎?
这里所说的“唐史”就是《新唐书》,其《五行志》二云:“天宝后,诗人多为忧苦流寓之思,及寄兴于江湖僧寺。而乐曲亦多以边地为名,有《伊州》《甘州》《凉州》等,至其曲遍繁声,皆谓之‘入破。又有胡旋舞,本出康居。以旋转便捷为巧,时又尚之。‘破者,盖破碎云。”又所说的《开元传信纪》应该是郑綮的《开天传信记》,有关记述云:“西凉州俗好音乐,制新曲曰《凉州》。开元中,列上献之,上召诸王便殿同观焉。曲终,诸王贺,舞蹈称善,独宁王不拜。上顾问之,宁王进曰:‘此曲虽佳,臣有闻焉。夫音也,始于宫,散于商,成于角徵羽,莫不根蒂囊橐于宫商也。斯曲也,宫离而少徵,商乱而加暴。臣闻宫,君也;商,臣也。宫不胜则商势卑,商有余则臣事僭。卑则逼下,僭则犯上。发于忽微,形于音声;播于咏歌,见之于人事。臣恐一日有播越之祸,悖逼之患,莫不兆于斯曲也。上闻之默然。及安史作乱,华夏鼎沸,所以见宁王审音之妙也。”
唐人关注凉州乐曲者,文献中亦时有所见。如佚名《大唐传载》云:“天宝中,乐章多以边地为名,若凉州、伊州、甘州之类是也。”杜佑《通典》卷一四六云:“有新声自河西者,号胡新声,与龟兹、散乐俱为时重,诸乐为之少寝。”河西节度使治所即是凉州。刘禹锡《与歌者米嘉荣》诗云:“唱得凉州意外声,旧人唯有米嘉荣。”白居易《宅西有流水墙下构小楼临玩之时颇有幽》:“霓裳奏罢唱梁州,红袖斜翻翠黛愁。应是遥闻胜近听,行人欲过尽回头。”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七九《近代曲辞》收有《凉州》六首,并云:“《乐苑》曰:‘《凉州》,宫调曲。开元中,西凉府都督郭知运进。《乐府杂录》曰:‘《梁州曲》,本在正宫调中,有大遍小遍。至贞元初,康昆仑翻入琵琶玉宸宫调,初进曲在玉宸殿,故有此名。合诸乐即黄钟宫调也。张固《幽闲鼓吹》曰:‘段和尚善琵琶,自制《西凉州》。后传康昆仑,即《道调凉州》也,亦谓之《新凉州》云。”这里强调的主要在于《凉州曲》是一种宫调曲,是在开元中由西凉都督盖嘉运所进的乐曲。
任半塘《唐声诗》云:“《凉州》大曲为开元六年郭知运所进西凉州人之作。西凉自古为音乐发达之地,东汉五言歌谣内已有《凉州歌》;吕光时《凉州谣》亦为五言四句——皆谣谚耳,或尚非歌曲。晋《凉州谣》作七言三句;齐梁间佛教梵呗曾用西凉州呗;北齐温子升曾作《凉州乐辞》。至唐,先有大曲,属黄钟宫,所谓‘古凉州‘旧凉州是;后摘遍为杂曲,天宝间翻入道调宫,已是法曲,所谓‘新凉州是。德宗贞元间再翻入高调宫。据《明皇杂录》,玄宗自蜀归后,曾广其曲,传于民间,显为摘遍杂曲,而属道调宫者。据《乐府杂录》,康昆仑琵琶中所翻,亦杂曲,曰‘玉宸宫,应即高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钦定词谱》卷四十载有《凉州歌五首》,是表现宫廷生活的无名氏所作,第一首云:“汉家宫里柳如丝,上苑桃花连碧池。圣寿已传千岁酒,天文更赏百僚诗。”第二首云:“朔风吹叶雁门秋,万里烟尘昏戍楼。征马长思青海北,胡笳夜听陇山头。”第三首云:“开箧泪沾濡,见君前日书。夜台空寂寞,犹是子云居。”第四首云:“三秋陌上早霜飞,羽猎平田浅草齐。锦背苍鹰初出按,五花骢马喂来肥。”第五首云:“鸳鸯殿里笙歌起,翡翠楼前出舞人。唤上紫薇三五夕,圣明方寿一千春。”这五首《凉州歌》除了第二首外,其余四首与凉州甚至边塞基本无涉,只是根据《凉州》的曲调而填词而已。说明《凉州曲》的音乐在唐代已经广泛地流传与使用,多数与凉州具有一定的联系,也有少数仅是借曲调而填写歌词。
二、 王之涣《凉州词》
王之涣的《凉州词》第一首:“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通过描写塞外荒寒壮阔的景物,透露出征人生活的艰苦和思家的哀怨。情调是悲而壮的。后二句的意思是:羌笛何必吹奏这样能引发征人愁绪的折杨柳曲调呢?玉门关外连春风都吹不到,对于如此之少的春之杨柳又何必去怨它呢。其实这里也暗示了皇恩吹不到边庭的意思,故而怨也无补于事。这首诗把边疆雄奇壮阔的边塞风光、战士忧伤激越的思乡情怀和作者高远粗犷的诗境表达融入了二十八字诗章之中,在历史、现实和未来的回顾与期待中体现出存在的永恒。靳能所撰的《王之涣墓志》:“惟公孝闻于家,义闻于友,慷慨有大略,倜傥有异才,尝或歌从军,吟出塞,曒兮极关山明月之思,萧兮得易水寒风之声,传乎乐章,布在人口,至夫雅颂发挥之作,诗骚兴喻之致,文在斯矣,代未知焉,惜乎。”(《隋唐五代墓志汇编》洛阳卷第一一册)我们知道,王之涣是盛唐时期最为著名的边塞诗人之一,而对其边塞诗最早作出评价者就是靳能撰写的这篇墓志。其诗题材是“歌从军,吟出塞”,内涵则有“曒兮极关山明月之思,萧兮得易水寒风之声”,表现方法则是“雅颂发挥之作,诗骚兴喻之致”,影响达到“传乎乐章,布在人口”的境地。虽寥寥数语,评价却全面中肯。墓志记载的“歌从军,吟出塞,布乎人口”的文学活动,是王之涣作为盛唐边塞诗人的最为有力的坚证,也是他诗歌影响的最早文献记载。在他流传的边塞诗中,最著名的代表作品就是《凉州词》,新出墓志与传世诗歌的参证,王之涣的形象更清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我们这里着重来谈一下诗的一处异文,即第一句,又作“黄沙直上白云间”。到底那一种说法好呢,学术界有所争论。我们认为,当然是“黄河远上”好。第一,“黄河远上”意境比“黄沙直上”开阔,莽莽苍苍,浩浩瀚瀚,给人印象如同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那样的壮美。“黄沙直上”不过只写了边塞的荒凉而已。第二,“黄河远上白云间”与下句“一片孤城万仞山”构成浑然的气象,黄河横贯大地,远远的一端上接白云,孤城高山兀然立于眼前。一远一近,一动一静,相映成趣。可是“黄沙直上”与“孤城”“高山”一样都是高耸而上,显得单调。“黄河远上”和“孤城”“高山”有一个立体的交错的感觉。“黄沙直上”和“孤城”“高山”都是往上耸起来,画面显得单调。
王之涣这首《凉州词》当时影响巨大,唐代薛用弱《集异记》记载了“旗亭画壁”的故事就是最好的说明: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齐名。一日,天寒微雪。三诗人共诣旗亭,贳酒小饮。忽有梨园伶官十数人,登楼会宴。昌龄等私相约曰:“我辈各擅诗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观诸伶所讴,若诗入歌辞多者,可以为优矣!”俄而一伶,拊节而唱曰:“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昌龄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寻又一妓讴曰:“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适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寻又一伶讴曰:“奉帚平明金殿开,强将团扇半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昌龄则又引手画壁曰:“二绝句。”之涣自以得名已久,因谓众人曰:“此辈皆潦倒乐官,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词耳,岂‘阳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诸妓中紫衣貌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诗,吾即终身不敢与诸子争衡矣。脱是吾诗,子等当须列拜床下,奉吾为师。”因欢笑俟之。须臾次至,双鬟发声,则曰:“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由《集异记》所载,诸伶所唱之诗都是唐诗的压卷之作,而以王之涣的《凉州词》冠绝群雄。
王之涣《凉州词》第二首:“单于北望拂云堆,杀马登坛祭几回。汉家天子今神武,不肯和亲归去来。”拂云堆,神祠名。唐时朔方军北接突厥,以河为界,河北岸有拂云堆神祠,突厥如有行军之事,必先往神祠祭酹求福。张仁愿定漠北,于河北筑三受降城,以拂云堆筑中受降城。见《元和郡县图志》卷四。其地在今内蒙古五原县。诗的第一句以单于口吻出之,是说北方民族首领每到南下入侵中原之时,都要到拂云堆上杀马祭祀。而今的拂云堆却只能在远处观望,而不能再行祭祀了。这是说拂云堆已经成为唐帝国疆域之内,单于只能是望而感叹,故而这两句是从背面着笔以表现唐帝国的强大,并为下面的诗句做铺垫。后两句仍然以单于的口吻着笔,然而是正面表现唐帝国的强大。“汉家天子今神武”,是直接的赞叹,表現了王之涣作为盛唐诗人的自豪感。“不肯和亲归去来”,则说明这时其与北方民族的关系,已由和亲变为征战了。中国古代中原王朝与周边民族的关系,大体上是以和亲与战争处理。尤其当周边民族国力强盛之时,则更以和亲以换得友好和平,昭君出塞就是典型的和亲事实。而到了唐朝,由于国力强盛,对于北方外族,则以战争为主。中宗景龙二年,张仁愿在黄河北岸筑中、东、西受降城,而中受降城就是拂云堆。而到了玄宗盛唐时期,更是以扩边为主,而不是以和亲解决。这样就有最后一句“不肯和亲归去来”。“归去来”是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典故,在这里起强调语气的作用。这首诗的主旨是表现盛唐时期国力的强盛,激发出文人的自豪感和自信心,故而字里行间透露出明快爽朗的情调。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是典型的表现盛唐气象的作品。
三、 王翰《凉州词》
王翰有《凉州词》第一首:“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描写一位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在临阵以前僚属欢送其出征的情况,表现边塞将士们复杂的心理状态。更重要的是对于凉州风物的描写。诗中所描写的“葡萄酒”“夜光杯”“琵琶”“马上”,是最能表现凉州风貌的事物。凉州“葡萄酒”基本与凉州设置同步,三国魏黄初元年(220),魏文帝曹丕鉴于武威地处西北边防,战略位置十分重要,故分雍州之地置凉州,州治姑臧即武威,以安定太守邹岐为凉州刺史,自此始有凉州之称。凉州盛产葡萄,善酿葡萄美酒,曹丕还特下《凉州葡萄诏》,自此,凉州葡萄美酒传遍天下,流誉后世。凉州“夜光杯”,是与葡萄酒一体共生的著名酒器。凉州“夜光杯”产生西域,西汉东方朔《海内十洲记·凤麟洲》:“周穆王时,西胡献昆吾割玉刀及夜光常满杯,刀长一尺,杯受三升。刀切玉如切泥,杯是白玉之精,光明夜照。暝夕,出杯于中庭,以向天,比明而水汁已满于杯中也,汁甘而香美,斯实灵人之器。”现在仍在生产的著名的酒泉夜光杯是采用祁连山的优质名玉雕琢而成,也是历史工艺的遗存。“琵琶”更是凉州著名的乐器,唐代最为繁盛。岑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诗:“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就是最确切生动的说明。凉州更以盛产骏马著名,现在武威的出土文物中,骏马很多,几乎所有发掘的古墓当中,都会有各种名马。最为著名的是1969年武威雷台汉墓出土的铜奔马,被称为“马踏飞燕”而被定为国宝级文物,并被国家旅游局确定为中国旅游的标志。
王翰《凉州词》第二首:“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寒。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诗以征人口吻,书写家乡的秦中已经鸟语花香,春意浓郁,而塞外边疆仍然黄沙漫天,天气寒冷。就在寒寂无人的寒夜,听到吹着折杨柳歌曲的胡笳声,仍令人激动感慨,思念千里之外的家乡长安。诗以对比的手法联系了塞外和秦中,通过聆听《折杨柳》曲调而表现出思乡的情感。第一句是想象之词,第二句是实景描写,第三句也是实景描写,第四句又是想象之词。这样虚实结合,表现出戍守边疆兵士艰苦的处境和悠远的乡思。故乡明媚灿烂的春色成为想象中的憧憬,塞外寒地胡笳触动着思乡的情绪,一边是报国立功的侠骨,一边是悠远绵长的柔情,而这一切又融会在苍凉悲壮的诗句当中,成为盛唐诗歌的绝唱。
四、 孟浩然《凉州词》
孟浩然《凉州词》第一首:“浑成紫檀金屑文,作得琵琶声入云。胡地迢迢三万里,那堪马上送明君。”这首诗是通过琵琶乐器以写凉州,首句写琵琶之形,紫檀是琵琶的材料,金屑是琵琶的自然纹理,日光所照,如同金屑。次句写琵琶之声,声音清亮,直上云霄。三四句将琵琶与王昭君联系起来吟咏,《文选》卷二七载晋石崇《明君辞》:“王明君者,本是王昭君,以触明帝讳改之。匈奴盛请婚于汉,元帝以后宫良家子昭君配焉。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妃亦必尔也。”孟浩然这首诗反其意而用之,是说这样的琵琶声音虽然高亢入云,但王昭君所嫁的地方太远了,怎么忍受听到这样的琵琶声呢!运用琵琶以描写王昭君的诗歌很多,著名者如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都是直写哀怨的。孟浩然这首诗,则是从背面着笔的描写哀怨,言情当然更深一层。加以与《凉州词》的乐府曲调相配合,应该说在描写方面恰到好处。
孟浩然《凉州词》第二首:“异方之乐令人悲,羌笛胡笳不用吹。坐看今夜关山月,思杀边城游侠儿。”这首诗是通过羌笛胡笳以写凉州,首句写悲,用汉李陵《答苏武书》典故:“异方之乐,只令人悲,增忉怛尔。”运用这一典故,既切乐,又切人,更切地,扣紧了“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妃亦必尔也。以应《凉州词》的题面。第二句点出乐器是“羌笛”与“胡笳”,羌笛,《文选》所载马融《长笛赋》云:“近世双笛从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龙鸣水中不见己,截竹吹之声相似。剡其上孔通洞之,裁以当簻便易持。易京君明识音律,故本四孔加以一。君明所加孔后出,是谓商声五音毕。”张铣注:“羌,西戎也;起,谓首作也。其人伐竹未毕之间,有龙鸣水中,不见其身,羌人旋即截竹吹之,声与龙相似也。”这是“羌笛”的由来。胡笳,李陵《与苏武书》云:“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李善注:“杜挚《笳赋序》曰:‘笳者,李伯阳入西戎所作也。傅玄《笳赋序》曰:‘吹叶为声。”李周翰注:“笳,笛之类,胡人吹之为曲。”孟浩然诗仍以背面着笔,称羌笛胡笳不用吹就足以令人悲了。这样就为后面两句张本。第三句描写边塞之景,是转折之笔,故接下来第四句,意谓边城的游侠少年,见到今夜的关山明月,一定会激发出立功边塞的豪情,这样也就将前面两句的悲凉情调一扫而空了。关山月,既是写景,也是边塞曲调,本来是汉乐府的横吹曲名,表现久戍边塞的离别之情。即如王昌龄的《从军行》诗有“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春闺万里愁”之句。而孟浩然这首诗并不是写悲愁,而是写豪情。这样,恃勇武、讲义气、轻生命的游侠儿形象就惟妙惟肖地表现出来。
五、 耿《凉州词》
耿《凉州词》:“国使翻翻随旆旌,陇西岐路足荒城。毡裘牧马胡雏小,日暮蕃歌三两声。”王之涣、王翰、孟浩然时期,凉州作为军事重镇,代表着唐代的国力与国威,这一时期创作出来的《凉州词》体现的是盛唐气象。而在安史之乱以后,唐代逐渐失去了控制西域的力量,以至于唐代宗广德二年(764),凉州被吐蕃占据,置西凉府。耿的这首《凉州词》就是凉州没入吐蕃之后对于凉州的吟詠。第一句“国使翻翻随旆旌”就是对于唐代使臣出使凉州的描写,一行使者由长安出发,旌旗飘摇,向凉州出发。第二句“陇西岐路足荒城”描写陇西路径的荒凉,“荒城”就是荒凉的古城。使者出使凉州,需要经过陇西,而此时的陇西已经成为一座荒城。第三句“毡裘牧马胡雏小”,写出使途中所见的情景,这时吐蕃统治下的凉州一带已经是胡人牧马之地,“胡雏”是胡人的小儿,使者所看到的是胡人的小儿身着毡裘骑马游戏。这样的描写,可以与高适《营州歌》“营州少年厌原野,狐裘蒙茸猎城下”相媲美,只是二人所表达情调完全不同。“日暮蕃歌三两声”,使者所听到的已经是“蕃歌”,是异国的歌曲。综合前面几句来看,这首诗的情调异常的悲凉。
耿这首诗,应该与《奉送崔侍御和蕃》诗有关,诗云:“万里华戎隔,风沙道路秋。新恩明主启,旧好使臣修。旌节随边草,关山见戍楼。俗殊人左衽,地远水西流。日暮冰先合,春深雪未休。无论善长对,博望自封侯。”据《旧唐书·崔汉衡传》:“滑州节度使令狐彰奏署掌记,累迁殿中侍御史。大历六年,拜检校礼部员外郎,为和蕃副使。”耿诗中的“崔侍御”就是崔汉衡。大历六年唐朝和蕃的情况,《资治通鉴》卷二二四《唐纪》载:大历六年夏四月,“吐蕃请和。庚辰,遣兼御史大夫吴损使于吐蕃”。耿《凉州词》所言情事,与这次使吐蕃事较为吻合。《凉州词》与《奉送崔侍御和蕃》应该同为大历六年所作。耿的边塞诗还有《陇西行》:“雪下阳关路,人稀陇戍头。封狐犹未翦,边将岂无羞。白草三冬色,黄云万里愁。因思李都尉,毕竟不封侯。”也可以与《凉州词》相互比照参证。
六、 张籍《凉州词》
张籍《凉州词》共三首,第三首有“白草黄榆六十秋”语,按《元和郡县图志》卷四○《凉州》:“广德二年,陷于西蕃。”下延六十年为长庆三年(823),诗即其时或稍后作,其时张籍在水部员外郎任。
张籍《凉州词》第一首:“边城暮雨雁飞低,芦笋初生渐欲齐。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这首诗写凉州失陷前的太平景象。凉州作为唐代最重要的边城,暮雨时节,大雁低飞,芦笋初生,渐欲吐芽。在这烟雨迷蒙的春天,驼铃之声,络绎不绝,行进在遥远的沙漠之中,将唐代的丝绸运送到西域各地。这样的繁荣景象,是作者的遥想,也是对恢复大唐帝国往日辉煌的祈盼。
张籍《凉州词》第二首:“古镇城门白碛开,胡兵往往傍沙堆。巡边使客行应早,欲问平安无使来。”这一首是写当下的凉州。古镇的城门对着沙漠而开,胡人的士兵围绕着沙堆巡逻。而唐朝派遣的巡边使者本来应该很早到来,但现在想问平安,却连一个使者都没有见到,表现了当时形势的危急与防边的薄弱,连巡边的使者都没有见到。第四句一作“欲问平安火到来”,平安火,《资治通鉴》卷二一八云:“(哥舒)翰麾下来告急,上不时召见,但遣李福德等将监牧兵赴潼关。及暮,平安火不至,上始惧。”胡三省注:“《六典》:‘唐镇戍烽候所置,大率相去三十里。每日初夜,放烟一炬,谓之平安火。时守兵已溃,无人复举火。”《通典》卷一五二云:“每晨及夜平安举一火。闻警,固举二火;见烟尘,举三火;见贼,烧柴笼。如每晨及夜平安火不来,即烽子为贼所捉。”可知唐代边关的烽火台,每天都要点燃烽火,以报平安,而赴边出使的行人就是经常见到这种烽火者。因此,不同的异文表现的诗意是不同的。而以“欲问平安火到来”,则是说明巡边的使者较早地检查平安火是否升起一事,这是边塞的正常防边举措。
张籍《凉州词》第三首:“凤林关里水东流,白草黄榆六十秋。边将皆承主恩泽,无人解道取凉州。”这一首是批评当时边将的无能。前两句是写景,表现了凉州被吐蕃占领之后,六十年来景象的荒凉萧瑟。后两句是写边将虽然待遇优厚,但并不想到收复失地。诗的重心是最后一句,表现了诗人对于边将失职的谴责与批判。明人唐汝询《唐诗解》卷二九评曰:“凉州本明皇所开,其后六十年而陷于吐蕃,故咎诸将之不能守。”清人黄叔灿《唐诗笺注》亦言:“此篇言边将安坐居奇,不以立功报主为念,自开元中,王君等先后突吐蕃取凉州,后复陷吐蕃,经今已六十年,边将空邀主恩,无人出力。言之深切著明。”白居易《西凉伎》中写道:“凉州陷来四十年,河陇侵将七千里。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缘边空屯十万卒,饱食温衣闲过日。遗民肠断在凉州,将卒相看无意收。”元稹的《西凉伎》也说:“一朝燕贼乱中国,河湟忽盡空遗丘。连城边将但高会,每说此曲能不羞?”诗的主旨与张籍的《凉州词》完全一致,这也说明中唐诗人对于边将的批判,代表了当时的时代倾向。这里再解释一下“凤林关”,《旧唐书·地理志》四,河州安昌郡凤林县,“北有凤林关”。其地在黄河侧。《旧唐书·吐蕃传》下:“大历二年十月……首领论泣陵随景仙来朝,景仙奏云:‘赞普请以凤林关为界。”是凤林关大历二年以后成为唐帝国与吐蕃的边界。
七、 薛逢《凉州词》
薛逢有《凉州词》四首,其中五言绝句二首,七言绝句一首。因为七言绝句中提供了作诗的背景信息,我们也就可以将这三首诗看成是同样背景下所作。
薛逢《凉州词》七言绝句:“昨夜蕃兵报国仇,沙州都护破凉州。黄河九曲今归汉,塞外纵横战血流。”这首诗的写作背景是晚唐时期沙州刺史张义潮攻克凉州之事。据《资治通鉴》卷二四九《唐纪》记载:宣宗大中五年(851)冬十月,“张义潮发兵略定其旁瓜、伊、西、甘、肃、兰、鄯、河、岷、廓十州,遣其兄义泽奉十一州图籍入见,是河、湟之地尽入于唐。十一月,置归义军于沙州,以义潮为节度使、十一州观察使。又以义潮判官曹义金为归义军长史。”又卷二五○《唐纪》:咸通四年“三月,归义节度使张义潮奏自将蕃汉兵七千克复凉州。”因此,薛逢《凉州词》应是咸通四年张义潮收复凉州之后所作。前两句直接叙说沙州都护张义潮攻破凉州之事,唐代宗广德二年(764),凉州被吐蕃占据,到了咸通四年(863)已有一百年的历史,这是唐代最大的国仇,而张义潮攻破凉州是报了这百年的国仇。第三句“黄河九曲今归汉”,也是叙说实事,“黄河九曲”,《资治通鉴》景云元年记述:“安西都护张玄表侵掠吐蕃北境,吐蕃虽怨而未绝和亲,乃贿鄯州都督杨矩,请河西九曲之地为公主汤沐邑;矩奏与之。”胡三省注:“九曲者,去积石军三百里,水甘草良,盖即汉大、小俞谷之地,吐蕃置洪济、大漠门等城以守之。”薛逢诗所言的“黄河九曲”,应为黄河上游的广大地区,即张义潮收复的瓜、伊、西、甘、肃、兰、鄯、河、岷、廓、凉十一州之地。这是唐代历史上的重大事件。第四句“塞外纵横战血流”,是补充说明收复黄河九曲所付出的代价。因为自从大中五年之后,吐番内乱,张义潮发兵略定河西,并率土归唐,唐帝国也开始经略河湟之地,其间十余年发生过多次战争,《资治通鉴》卷二四九《唐纪》大中四年八月所载:“吐蕃论恐热遣僧莽罗蔺真将兵于鸡项关南造桥,以击尚婢,军于白土岭。……大掠河西鄯、廊等八州,杀其壮丁,劓刖其羸老及妇人,以塑贯婴儿为戏,焚其室庐,五千里间,赤地殆尽。”薛逢的诗句也是为塞外之人受到吐蕃之扰而战事不断而感慨,也为吐蕃人民受到内乱之苦而痛心,对于唐帝国收复失地而感到喜悦,从中也透露出唐军收复失地后,对于战乱平息、边疆安定的期待。总体来看,薛逢的这首《凉州词》不仅是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而且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薛逢非常关心河陇之事,他还有一首《醉中闻甘州》诗云:“老听笙歌亦解愁,醉中因遣合甘州。行追赤岭千山外,坐想黄河一曲流。日暮岂堪征妇怨,路傍能结旅人愁。左绵刺史心先死,泪满朱弦催白头。”作于他咸通中为绵州刺史时。甘州为晚唐宣宗、懿宗时期收复的黄河九曲十一州之一。这样的诗歌可以与他的《凉州词》相互印证。
薛逢《凉州词》五言绝句其一:“千里东归客,无心忆旧游。挂帆游□水,高枕到青州。”其二:“君住孤山下,烟深夜径长。辕门渡绿水,游苑绕垂杨。”其三:“树发花如锦,莺啼柳若丝。更游欢宴地,悲见别离时。”三首诗都是五言绝句的形式,与《凉州词》的通常体式七言绝句也有所不同。同时,其内容风格也与七言绝句有别。这三首诗的内容看似与凉州关系并不大,而称为“凉州词”大概也是因为可以按照凉州曲调演唱的需要。需要說明的是第三首,前两句是写景,春树花开,灿如锦绣,莺声啼啭,细柳如丝。后两句是说在这样春暖花开的欢宴之地,也产生了别离之悲。诗的前三句写春宴之乐,第四句写别离之悲,总体上是以乐衬悲的。从前人所作《凉州词》的主题以别离悲愁为主看,这首《凉州词》所表现的主题是适合《凉州词》曲调的。按,这首诗《全唐诗》又收入韩琮诗卷。韩琮,字成封,是晚唐诗人,长庆四年登进士第。初为陈许节度判官。后历中书舍人。大中中仕至湖南观察使,十二年都将石载顺等驱逐。作者究竟为谁,需要进一步考察。我们这里姑且作为薛逢诗分析。
除了上面几位著名诗人的《凉州词》之外,还有一些题为《凉州》《凉州曲》《凉州歌》的作品。如柳中庸《凉州曲》其一:“关山万里远征人,一望关山泪满巾。青海戍头空有月,黄沙碛里本无春。”其二:“高槛连天望武威,穷阴拂地戍金微。九城弦管声遥发,一夜关山雪满飞。”无名氏《凉州歌》第一:“汉家宫里柳如丝,上苑桃花连碧池。圣寿已传千岁酒,天文更赏百僚诗。”第二:“朔风吹叶雁门秋,万里烟尘昏戍楼。征马长思青海北,胡笳夜听陇山头。”第三:“开箧泪沾襦,见君前日书。夜台空寂寞,犹见紫云车。”无名氏《凉州排遍》第一:“三秋陌上早霜飞,羽猎平田浅草齐。锦背苍鹰初出按,五花骢马喂来肥。”第二:“鸳鸯殿里笙歌起,翡翠楼前出舞人。唤上紫微三五夕,圣明方寿一千春。”本文就不展开论述了。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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