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吴怀东
阳春三月,春暖花开,桃红柳绿,应该使人高兴,而在唐肃宗至德二载(757)三月,杜甫看花却泪流满面。安史叛军占领长安前夕,唐玄宗匆忙逃往四川,而太子李亨乘乱于灵武(今宁夏灵武县)即位為帝,杜甫将家小安顿于鄜州(今陕西省富县)后于至德元载八月(756)去投奔唐肃宗,谁知途中为叛军捕获,被押解至长安,杜甫于次年春天在长安创作了这首苦难的诗《春望》。杜甫在诗中抒写了深沉的家、国情怀——“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两句诗历来备受学者称赞,思想性、艺术性都很突出。然而,围绕这两句诗意的理解,当代两位学术名家却产生了争论,这场没有结论的争论不仅涉及这两句诗的准确理解,而且涉及复杂而深刻的理论命题。
著名文艺理论家黄药眠先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讨论文学创作独特的思维规律时,举例而涉及此这两句诗的解读:
抒情诗不仅反映生活,而且还给客观世界以美学的评价,给予爱抚,赋予它以社会生活的内容和意义,使他所看到的、接触到的,都成为了人化。比方“感时花溅泪”,“花”并不“溅泪”,但诗人有这样的感觉,因此,由带着露水的花,联想到它也流泪,这样赋予它以社会生活的内容和意义,也就是所谓的形象化。这样的例子在诗里是很多见的。(《关于抒情诗的形象问题》,载《北京文艺》1956年第4期“读者信箱”栏目。黄药眠先生代表编辑部回答读者“吴明”来信提出的问题:“艺术之所以不同于其他科学,在于它用生动的形象反映现实,抒情诗里是否有形象,我却很有些怀疑,希望解答这个问题。”《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黄药眠卷》有收录,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按,黄药眠先生这段话一直被误认为原发表于1956年7月《光明日报》上)
黄药眠先生文章发表之后不久,杜甫研究名家萧涤非先生就表达了不同意见,且二十多年后,萧涤非先生进行更为详细的辨析和论证:
花本美丽,讨人喜爱,但因伤心国破,所以见了花反而更觉伤心,以至于流泪,而且是泪珠四溅。溅泪的是人,不是花。有同志说这是诗人由带着露水的花,联想到花也在流泪。这说法是不对的。带露的花只能说“泣”,前人也确有把花上的露珠和眼泪联系起来的,但也只是说“泣”……不能说“溅”。因为花上的露是静止的,而“溅”却是跳跃式的,杜甫另一句诗“涕泪溅我裳”便是证明。(《杜甫研究》修订本,齐鲁书社1980年版)
在此诗中,花儿是否“溅泪”以及鸟儿是否“惊心”?两位先生看似针锋相对的观点显然只能有一正解(《唐诗鉴赏辞典》所收徐应佩、周溶泉先生所撰此诗赏析之文,面对上述争论却折中二说,未做取舍:“两说虽则有别,其精神却能相通,一则触景生情,一则移情于物,正见好诗含蕴之丰富。”见萧涤非等撰《唐诗鉴赏辞典》第453—454页,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萧涤非先生立足于语言学角度,根据杜诗惯用词语与句法判断此处只是人落泪,花并未如诗人一样落泪。萧涤非先生还指出,人之所以落泪,原因只能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时局,“因伤心国破,所以见了花反而更觉伤心,以至于流泪”。为什么却说是见花而伤心呢?花开意味又一年已开始,说明战争还在持续,所以,杜甫落泪。我们认为萧涤非先生的解读符合杜甫此诗原意。宋代著名政治家、史学家、文学家司马光说就认为,是人“见之(指花)而泣,闻之(指鸟)而悲”:“《诗经》:‘牂羊坟首,三星在罶。(按:《诗经·小雅·苕之华》)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也。近世诗人,唯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悲,则时可知矣。他皆类此,不可遍举。”(见《司马温公诗话》)
与此同时,我们注意到,萧先生也承认“花本美丽,讨人喜爱”,他认为,如果不是因为安史之乱,杜甫见到花开一定是高兴的;即使落泪,花仍然是美丽的,是受到杜甫喜爱的,可见萧先生并没有否认花与人的感情互动关系,杜甫对花的欣赏正体现了唐代之前源远流长的物感理论。人类在长期的劳动与社会生活过程中,和外在世界不仅建立了物质交换关系、认识关系,还建立了审美关系,古人对这种审美关系早就有清醒的理论认识,并构成中国古代抒情传统的理论基础。最早是《乐记》的记载:“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动。”中国人对外物是极其敏感的,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人、物互感之关系即受到理论家的高度关注,陆机《文赋》云:“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钟嵘《诗品》云:“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的描述更加生动、充分:“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可见,从《乐记》到陆机《文赋》,再到钟嵘《诗品》、刘勰《文心雕龙·物色》,这个传统之深厚。人与大自然的情感互动,是物、我相互激发生成的感情世界和美学境界,给作家提供了强大的创作动力,给诗歌提供了山水、田园等丰富的题材。
黄药眠先生认为,在此诗中,不仅诗人落泪,而且花也跟着“落泪”,就对两句诗的理解来说,虽不符合杜诗原意,但是,其分析也完全符合古代物感理论,揭示了人与物的感情关系和审美关系。人和花之间确实存在感情的互动,后代学者将此解释为审美上的移情与想象:“因为动物、植物、物质(线条、色彩)本身并没有什么情感,这些情感完全是主体根据联想赋予它们的,那树木的呻吟,风的怒吼,树叶的沙沙耳语,流水的潺潺嘟哝,花儿的飘零,浮云的来去匆匆,都是人类才具有的动作和情感。”(滕守尧《审美心理描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钱钟书先生在其名文《通感》中,对此现象则从人类感知特点的角度加以解释:“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七缀集》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也是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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