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韩宁
傅增湘校跋汲古刻本《唐僧弘秀集》现藏于国家图书馆。因傅增湘过录了黄丕烈和李盛铎的跋,并与宋棚本《唐僧弘秀集》对校一遍,所以,此本虽为明刻本,实际上可以等同于宋本看待(书影见封三)。
一
傅增湘过录本记述了宋本《唐僧弘秀集》的收藏过程,可谓跌宕曲折。宋本《唐僧弘秀集》最早为黄丕烈收藏,黄丕烈题写了四篇跋,第一篇跋写于嘉庆八年(1803)的端阳日,此宋本并非全本,“惜失其九、十两卷,于六年前为五柳居主人所遗,纸本破损,腹衬字纸,殊不耐观”。虽破损不堪,但因其珍贵,复翁仍很爱惜,不仅将其编入《百宋一廛书目》,而且“命工重加补缀,装成二册”。四年后的嘉庆十二年(1807)“端阳后五日”,黄丕烈写了第二篇跋,“于王府基书坊见有旧刻《唐清塞诗集》《唐贯休诗集》,皆题菏泽李龏和父编,与此行款正同,盖翻宋刻也”。流行于坊间的清塞和贯休诗集实则从宋本《唐僧弘秀集》中节录的单行本,而《唐僧弘秀集》竟不传,愈发可见复翁所藏宋本之价值。
两年后的嘉庆十四年(1809),有感于僧诗创作及僧诗诗集刊刻不易,黄丕烈写了第三篇跋,“僧而诗,非僧之本分也,而僧是诗之方外也”。僧人是方外之人,其诗集刊刻多赖他人资助,“吴中石远梅为”“葊僧寒石”“刻其倚杖吟一卷”,复翁亦举一己之力为“理安方丈”的诗作“梓于吴中”。这样的义举似乎促成了他与《唐僧弘秀集》的缘分,“重阳前四日,偶得旧钞《唐僧弘秀集》,系崇祯癸未年间钞本,重是百六十余年物,取而藏之,出此残宋刻相对”。复翁又得一崇祯年间钞本《唐僧弘秀集》,并将其与宋本对校。
嘉庆二十年(1815)“乙亥二月望后一日”,黄丕烈写了第四篇跋:“余藏《唐僧弘秀集》此残宋本外,只有明刻二十四行,行二十字本。每卷次行止有菏泽云云一行,无校刻人姓名。卷首但载李序并目录,前后无他序跋,必从旧本出也。因仅为明刻行款,又与宋本不同,故未之取校。”惜其所藏宋本为一残本,虽手中有明钞本,但觉明钞本与宋本仍有出入,因而并未用明钞本对校宋本。之后黄丕烈又获一“明吴兴沈春泽雨若校刻本”,沈春泽刻本虽不及他手中的明钞本,但经过了“孙潜夫校旧刻本”,又经过了“叶石君校旧钞照陈解元书棚本录出之本”,与宋书棚本相校后,此本已然较为完善。黄丕烈将此本与自己手中的八卷残宋本对校后,亦认定“则凡宋本所缺俱可以两家所校本补之,未可谓校本之可废也”。明本也有其价值所在。至此,黄丕烈已收藏有三种《唐僧弘秀集》,一为残宋本,一为明钞本,一为明沈春泽校刻本。
从“六年前为五柳居主人所遗”残宋本《唐僧弘秀集》,直至获得沈春泽校刻本《唐僧弘秀集》,从嘉庆二年到嘉庆二十年,历时近二十年的时间。用二十年的时间孜孜以求一部书,足见如复翁之辈藏书家对文化传承与保护的执着之心和敬畏之心。
残宋本《唐僧弘秀集》辗转半个世纪后,在光绪十年(1884)收入李盛铎手中,李盛铎跋曰:“此残本《唐僧宏秀集》乃士礼居旧藏,《百宋一廛赋》所称‘衲子之宏秀是也。甲申夏书贾仲仁卿从金陵收孙澄之家书中有此种,以番饼十六枚易之。顷从缪筱珊编修从都中寄新刻《士礼居题跋》中载,荛夫先生校据宋本,所校即此宋本。元本即跋中所称沈刻,曾于国初为孙潜夫、叶石君以旧钞本(即陈解元书棚本)、明刻本校过。据荛夫跋知,诸本皆不如是本之善,则此本诚当世鸿宝也。惜不得以荛夫先生校本补足,使成完书耳。”李盛铎叙述了此本的收藏经过,并慨叹其为“当世鸿宝”。
在过录了以上五篇跋文之后,傅增湘亦写二跋,其一云:“宋棚本《唐僧弘秀集》为椒微师所藏,昨自津门从师假得,以汲古刻本对勘一过,补诗一首,改定如干字(宋本亦脱诗一首),并荛翁跋语于后。他日当访求旧钞以补勘后二卷,庶完师之素志云。癸亥十二月十三日藏园居士傅增湘记。”傅增湘从其老师李盛铎处得到残宋本《唐僧弘秀集》后,与其所藏汲古刻本对校一遍,但因缺九、十两卷,所以仍留有遗憾。非常幸运,几日后他就见到了完整的宋本《唐僧弘秀集》,其二云:“余记此未数日,忽有持宋本《弘秀集》一册来售,首尾完具,为蔡、李、徐、季四家递藏之物。书中有夹签,知为乾隆五十六年三月畅春园发下付装者,因补校卷首数叶,及九、十两卷。卷十尚颜诗,割析紊亂,赖此改正之。精神所会,异书来投,古缘眼福,良是自诩矣。癸亥东坡生日沅叔记。”终于弥补了黄丕烈、李盛铎两代收藏家的遗憾,得见宋刻本全貌,于是将宋本后两卷补校于汲古刻本。
傅增湘校跋明汲古刻本《唐僧弘秀集》与宋本参校之后内容更合于原貌,通过所录跋语,不仅得以知晓残宋本辗转递藏的来龙去脉,而且使得并非善本的汲古刻本,具有了更高的价值。
二
此汲古刻本共十卷,前有李龏作“唐僧弘秀集序”,其后为“唐僧弘秀集目录”,再后为收录诗歌。版式半叶八行,行十六字,四周单栏。版心题“弘秀集卷几”,下有页码。每卷标题“唐僧弘秀集卷几”,占首行不空格。次行低八格题“荷泽李”,空一格“龏和父编”。空一行。四行低二格为诗题。
傅增湘将此本与宋本对校,不同处用朱笔标于其上。李龏“唐僧弘秀集序”题下补:“濮阳李廷相双桧堂书画私印”“蔡氏公惠”,序后补批文:“临安府棚北大街睦亲坊南陈解元宅书籍铺刊行”。目录首页眉批:“目录无。”卷一第一行补“乾学徐健庵”“季振宜藏书”字样,并“张一桂印”和“嵩庭”两方印。卷一标题“唐僧弘秀集卷一”改为“唐僧弘秀集卷第一”,版心“弘秀集卷一”改为“唐僧一”,后之卷未改。每卷卷首作者处“荷泽”均改为“菏泽”。
集中收录诗歌内容改动较大者如下:
卷一《春日杼山寄李纵员外》诗“一闭禅关老此身”句,改为“古书连拳伴我身”;“无限幽芳徒欲寄”句改为“欲掇幽芳聊赠远”。
卷二《九日和于使君上京》,诗题改为《九日和于使君思上京亲故》。
卷三《游山寺》后于书眉处补诗《寄青龙寺原上人》一首:“敛屦入寒竹,安禅过漏声。高杉残子落,深井冻痕生。罢磬风枝动,悬灯雪屋明。何当招我宿,乘月上方行。”
卷六《书石壁禅居》诗“禅客相逢只弹指”句,改为“禅客相逢劝归去”。
卷六《秀州张相公见访》诗“出师暂放张良箸”句,改为“出师暂放萧何箸”。
卷八《张舍人南溪别业》诗上眉批“宋本脱此首”。
卷十《夷陵即事》诗末补四句诗:“暑衣经雪着,冻砚向阳呵。岂谓临歧路,还闻圣主过。”上有眉批:“此五律诗后半首在下叶,改题为《读齐己上人集》”,“此下接第六叶《与王嵩隐》一首”。
卷十《读齐己上人集》上眉批:“此四句乃《夷陵即事》之后半首也。”
卷十《自纪》诗后《又》一首,诗题改为《读齐己上人集》。
卷第十终补题文:“嘉兴崇德凤鸣世医蔡济公惠家,无甔石之储,惟好蓄书于藏,以为子孙计。因书此,传之不朽。”并批注云:“此一佛幡式丹色木记。”
后为傅增湘过录黄丕烈跋四篇、李盛铎跋,以及自作跋二篇。
三
《唐僧弘秀集》的作者南宋诗人李龏,字和父,号雪林,菏泽人。与周伯弼友善,其《汶阳端平诗隽》序中称:“汝阳周伯弼,与予同庚生,同寓里。相与往来论诗三十余年。”戚辅之《佩楚轩客谈》有载:“李龙,字和父,菏泽人,家吴兴三汇之交。效元白,为歌诗,不乐仕进。年登耆期自铭墓云:‘孰生予?孰死予?予自不知。为文之徒、诗之徒,今瘗于斯,孰知?伯道之无儿。未几死,赵文曜为志。葬之河道两山间,梅树百株。赵德符题其碣曰‘宋诗人雪林李君之墓。”李龏善作歌诗,一生未仕进,耄耋之时自作墓志铭,定性自己的一生是“为文之徒、诗之徒”,可见他对文学的热爱和投入。写完墓志铭后不久即去世,因无子嗣,死后“赵文曜为志”,赵德符题碑。其所葬之处,有“梅树百株”。周密有《挽雪林李和父二首》,注曰:“本菏泽人,居吴兴,年八十,自作志。”其一云:“灯雨苹洲忆旧盟,游仙赋就五云深。梁园授简春风醉,吴苑敲诗夜雪吟。贫病一生无旧业,江湖八十有知音。只鸡斗酒梅边屋,九辩空招不可寻。”李龏贫病一生,八十而卒,与梅酒相伴,守穷而志高。由上可推断其生卒年约为1194年至1272年。释文珦有《哭李雪林》一诗:“昔者闻卢殷,颇为世所推。读书过万卷,尽以资于诗。复闻孟东野,气清而色夷。平生嗜章句,有甚于渴饥。二士举无子,所学竟不施。昌黎为买棺,又作铭墓辞。相去五百年,雪林酷似之。春谷古人徒,生死相维持。亦为立佳城,著文树穹碑。林兮信不忘,千载修名垂。”感慨李龏是一个同卢殷和孟郊一样嗜诗苦吟而且膝下无子的诗人,其才华和勤奋令人敬佩,其孤苦人生又令人唏嘘。李龏一生诗歌创作颇丰,多收于《江湖后集》,有诗二百余首。除了《唐僧弘秀集》外,李龏还编有《梅花衲》一卷和《翦绡集》二卷,两书皆为集句诗集。
《唐僧弘秀集》十卷成书于宝祐六年(1258),李龏自序中称:“古之吟咏情性,一本于诗。诗至唐为盛,唐之诗僧亦盛。唐一代为高道,为内供奉,名弘才秀者,三百年间,今得五十二人,诗五百首。或取于各僧本集,或出于诸家纂录,皆有拔山之力,搜海之功,风致不尘,一字弗赘,发音雄富,群立峥嵘,名曰《唐僧弘秀集》。不敢藏于巾笥,刊梓用传识者,第毫残松管,灯焰兰膏,截锦扬珠,神愁鬼毒,诗教湮微,取以为缁流砥柱,艺苑规衡,非假沽名鼓吹于江湖也。兼禅余风月,客外山川,千古之下,一目可见耳。”诗集收录诗人五十二家诗五百零七首,其中选诗较多者为皎然、灵一、无可、清塞、贯休、齐己,其余诗人诗作皆少于二十首。从序言可知,李龏是有感于“唐之诗僧亦盛”而编选此集,所选皆“名弘才秀者”,并以此为诗集命名。李龏给予所选诗僧很高的评价,说他们“皆有拔山之力,搜海之功,风致不尘,一字弗赘,发音雄富,群立峥嵘”,因此須为他们编集刊梓。不仅如此,“诗教湮微,取以为缁流砥柱,艺苑规衡,非假沽名鼓吹于江湖也”,李龏编选此诗集也有以之为范、扭转诗风的目的。南宋后期,社会相对安定,经济繁荣,享乐风气开始流行,诗坛缺少了对社会、对政治的关心,反而以流连风光、吟咏情怀为主,格局不大,情调感伤惆怅。是李龏所谓“诗教湮微”也。但李龏以唐僧诗作为“艺苑规衡”,并非一剂良方。末代文学需要的已然不是对症下药,而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
从《唐僧弘秀集》对诗歌的择选中,可以明显看出李龏的尚趣。李龏属于当时最大的诗人群体“江湖诗人”,他们大多是流宕江湖的雅士高人,不乐仕进,参禅访道,交友吟咏,追求高逸情怀,重视诗歌的抒情性。如集中所选贯休《山居诗》,贯休作《山居诗》二十四首,《唐僧弘秀集》选十首,这十首诗多表达诗人山居闲适之情和参禅悟道之趣,如其一:“休话喧哗事事难,山翁只合住深山。数声清磬是非外,一个闲人天地间。绿圃空阶云冉冉,异禽灵草水潺潺。无人为向群儒道,岩桂枝高更好攀。”描述的是天然淳朴的山居生活,抒发的是山林怡然自适与超越尘世的情怀。《山居诗》二十四首中亦有政事感怀和人生感悟之作,如:“尘埃中更有埃尘,时复双眉十为颦。赖有年光飞似箭,是何心地亦称人。回贤参孝时时说,蜂虿狼贪日日新。天意刚容此徒在,不堪惆怅不堪陈。”此诗表达了诗人对当时政治动荡、世人遭受苦难的不忍。情感激越,风格直切刚毅,不符合李龏的诗歌审美,则弃之不选。因此,李龏更多的是从个人趣味出发,编选了他崇尚的表达高蹈隐逸之情,具有清丽尖新、空灵流美之风的唐僧人诗。
总的来看,《唐僧弘秀集》所选诗歌大体能够代表诗人的创作风格,反映唐僧诗的创作成就。而且除了皎然、清塞、贯休、寒山等人有专集行世,其余诗人创作多赖此集得以保存。尽管其误收释宝月《行路难》诗,被《四库全书总目》批评“时有不检”,但纵览全书,《四库全书总目》仍然承认其价值所在,给出较为公允的评价:“今观龏所录,如集中《听琴》《剑客》《登南岳祝融峰》诸篇,皆不见收,则别裁去取。亦未必尽诸僧所长,然唐僧有专集者,不过数家,其余散见诸书,渐就澌灭。龏能裒合而存之,俾残章断简,一一有传于后;其收拾散亡,要亦不能谓之无功也。”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历代唐诗选本整理与研究”(16ZDA174)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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