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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歌

时间:2024-05-04

鲜支

1

在此之前,我们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茫茫的荒原,稀薄的晨雾,潺潺的溪涧……我好像一直没能看清你。

你只是远远的,在我手臂丈量不到的地方,在我的身前或身后。

时而你站在高地看我,时而我又俯瞰着你。我知道你一直都在,也只知道这个。

所以这一次,你从路的那边走过来,我忽然就慌了。

雾气太重,影太单薄,我傻傻站着,一动不动,怕一个轻微的动作就会把你震碎。而我好不容易才能这样,面对面地看到你。

原来你还是这么好看,还穿着洗旧的白衬衣。

——行歌

徐然第一次见到行歌,是在学校行将拆除的旧体育馆。她在旧馆里轻声地歌唱。

那声音穿过旧馆晦暗逼仄的走廊,混杂着纤尘在清晨的空气里飘浮,缥缥缈缈,是他未曾听过的调子。

自从宽敞明亮的新体育馆落成,走过了几十年风雨的旧体育馆便蜷缩在校园一角,日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拆除的消息传了又传,却迟迟不见动工,场馆维护的差事仍需人做,徐然勤工俭学所做的事便是其中之一。

场馆维护说白了就是打扫卫生、整理器械,做些林林总总的杂事,但场馆已人迹罕至,器械也大多搬去了新馆,可做的事情并不多。由此,徐然成为唯一的常客,每周五打着工作的幌子来此场馆消磨时光,陪伴他的通常只有满室寂静的空气。

这次却多了个女孩。

女孩盘膝坐在场边,清瘦的轮廓在明暗交界的影里略显单薄,逆光的角度充满了动人的迷惑性——失去细节的剪影勾勒得完美,容易令人联想起那些节奏舒缓的青春片里容颜精致的女主角。这难免令人浮想联翩。

日影稍移,歌声渐歇,那剪影从光里脱落出细枝末节,次第清晰。他看清了她的眉眼。她也发现了他。两人隔着明暗交织的界限对视。

一个面貌平凡而寡淡的女孩子,纤鼻细口,眉目清浅,她并没有哪一处是丑的,可也称不上美,甚至因太淡而无法让人印象深刻,全不似远观时那引人遐思的样子。

徐然有些失望。难怪人家都说,光影是会骗人的。

那时他并不知道,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当他几乎已经忘记了那些歌声、那些对白、那些悸动的心情,却唯独记住了初见时她寡淡的面容。

他记得那抿着的唇,宛若静卧在白瓷器皿中的两抹浅红胶痕——像是什么剥离后留下印迹的胶痕,视觉上冷冷清清,因缺乏血色而暗淡。

他记得那平静表情下潜藏的暗涌和心事,明明并不久远,却散发出陈年故事般的沉涩味道,衬着现世的安稳娓娓道来。

他记得她说再见的样子,孤零零的,显得有些单薄。

行歌自称是声乐专业大三的学生,来体育馆练声。她说这里没人打扰,可以好好放开声音练习。

两人自此后几乎每个周五都能遇到,日益熟络,有时坐下来聊天。行歌聊天的时候会特别专注地望着徐然的眼睛,一开始徐然会有点儿害羞和不自在,后来渐渐也能回望她。他发现行歌的瞳仁格外漆黑,如点墨,如婴儿,如同藏着两个凌晨一点的夜晚。

静谧的环境总会给人一种错觉,时光像一双温柔的手,相遇像手里半握的玫瑰……徐然想,这世上吸引人的女孩有很多种,行歌大抵是最平淡却最令人舒服的那种,像平静的湖水,像安然的候鸟在特定的时间里按照特定的轨迹飞行。

徐然开始期待每个周五的到来,他开始早早去体育馆等待行歌。

他想约行歌吃顿饭、看场电影,他甚至格外纠结:是不是该先送她一束花呢?

他还有一股写诗的冲动。可惜,大多数人在失眠的时候会变成一个诗人,在不清醒的时候会变成一个诗人,在恋爱的时候会变成一个詩人……你有一万种方式变成一个诗人,除了写诗的时候。

写诗的时候你是个废人。

所以徐然觉得还是买花更实际些。

徐然买了一小束香水百合,衬以细密的满天星、情人草和苏铁叶。他把花束塞进双肩包里,然后在体育馆等着。他知道这件事很俗,可暂时想不出什么不俗的方法。

只是,那天行歌没有来。

大抵所有的感情开端都要有点波折,毕竟好事多磨。徐然起初没有在意,觉得行歌想必是有别的事情,可以等下一周再说。可到了下一周,行歌依然没有来。

后来,行歌再也没来过。

徐然去音乐学院打听行歌的消息,结果是查无此人。本校大三根本没有一名叫行歌的学生,现在没有,以前也没有。其他任何年级都没有。

行歌突然消失,就像她突然出现一样,像沙子落进沙漠、水滴融入海里,无迹可寻。

徐然很是不甘。

如果说,他曾对行歌有过六分的好感,那么现在,就变成了九分的执念。他梦到空荡的旧馆,地面上岁月痕迹斑驳错落,浓淡不一的色泽连成片,像聚起浮萍的湖面,四周看台沉默在阴影里,站成堤岸。冬日的晨阳不暖,白亮地悬在东方,半是冷静,半是喧嚣,自高而阔的窗落下,被浮动的尘埃分解成束,如同天然的舞台聚光灯。

她站在堤岸下、翠湖边,满目飞舞的尘埃里。

她徐徐开口,镇静里隐隐透着激荡。

徐然在梦里就知道这是梦。

2

我定定地看着你的脸,没说话。

风从哪边吹过来,没有声息。

你牵起了我的手,我像是忽然没有心跳。你要带我去哪里?

指尖和掌心都还没有温度,轻浅得不像牵着手。又或者是,我的左手,它僵住了,失去了柔软的触感。可我知道那是你。

你要带我去哪里?

——行歌

行歌第一次见到千峰,是在学校音乐社演出的舞台上,他在台上自若地弹着钢琴。

琴声穿过拥挤人潮和喧扰热浪,像冬日融冰而出的第一泓泉水,叮叮咚咚,是她未曾听过的调子。

他穿一件白衬衣,有些旧了,袖子挽起,领口微皱。他弹琴时的眉头也是微皱的,似乎过于投入,又似乎略有抽离,如午后烈日曝晒下发烫的青草地,又如被滴露猝然打断的鸣蝉,令人过目不忘。

后来行歌去参加音乐社的选拔,在评委席见到千峰。他坐得很远,行歌忘记戴隐形眼镜了,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天她紧张得声音都抖了,手心濡湿,凉而滑腻,耳边嗡嗡的都是简陋音响漏出的杂音。当她抬头茫然四顾,看到千峰正望着她,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点头示意。那些似是而非的笑意奇迹般地让她的情绪熨帖,让她保持着足够的清醒和冷静,在每个字节间把握音律。

行歌有点感激他,虽然他可能并不是在刻意做什么。

在声乐社的日子里,行歌与千峰日渐相熟。千峰比她高两级,是副社长,他对新人向来颇为关照,很会为别人着想,总是自觉自愿地做一些服务性的事情。比如:在社团排练开始前第一个到琴房开门,结束后检查电源、设备和门窗,最后一个离开;日常给大家准备润喉糖和泡着胖大海的茶水,有时也掏钱请大家喝咖啡、吃冰淇淋。

行歌自然不例外,受他很多照顾。他对行歌评价蛮高,说她音色很有特点,婉转清亮,带点儿缥缈,模仿起王菲能像个八九分。行歌每次听他这样说,都由衷感到开心。

后来,年底筹备学院元旦晚会,他们在一起接触的时间更多。有天排练到深夜,天降大雪,行歌没有带伞,千峰便送她回宿舍,路上行歌随口一提,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千峰似乎有点意外,说,生日快乐,抱歉没有准备礼物。行歌晓得他必然是没有礼物的,毕竟他连生日都是刚刚知道。而她也没有期待。

可回到宿舍半小时之后,他叫行歌下楼一趟。

千峰冒雪去买了一盒蛋挞。蛋挞尚温热,隔着盒子,那热度踏实地传递到手掌的每一寸肌肤。

那时已是晚上11点多,路灯昏黄,大雪狂落。行歌想,他之所以选择蛋挞,是因为学校附近只有那家店是24小时营业。她看着簌簌飞雪一层一层地覆上千峰的头发,继而落在睫毛上,颤一颤又从睫毛跌落,心想:怎么会有男生的睫毛这样长?这伞怎么这样小,连两个人都遮不住?

他重新说了一次:“生日快乐,早点休息。”

行歌稀里糊涂地捧着那盒蛋挞上楼。千峰这样的举动,令她有了某些想入非非的错觉。

后来她仔仔细细数了那盒蛋挞,完完整整,12枚,数了一遍又一遍。

她知道这行为很蠢,可是每数一次,就开心一次。

她知道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可她记得他的,都是小事。

小事朝朝暮暮堆积起来,或许就成为绵长的大事了吧。

第二年春天来得格外早,千峰生日在二月,他办了个小型生日会,请了几个要好的朋友。行歌准备了礼物, 特意喷了一款名为“野有蔓草”的香水,有一点奇怪的焚香味、树脂味、麝香味,尾调又转化为微甜的佛手柑和葡萄柚。

千峰闻到了,开玩笑说:“你闻上去像是搅拌毒药的小女巫。”他的声音很轻很柔,眉眼弯弯,包间里原本灯火流连、暖意融融,行歌却不禁想起冬夜里睫毛上的落雪。

吹蜡烛之前千峰要许愿,他对着摇曳烛火:“我希望在座的小伙伴们都玩得开心。”

那天后半程行歌有点儿晕乎乎的感觉,跟着其他人去露台吹风。

墨青的夜空无星无月,广袤的苍穹如雾如谜,行歌站在千峰身旁,忽然莫名其妙地问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被喜欢的人辜负,会怎样呢?”

千峰怔了下,笑道:“被喜欢的人辜负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她不曾想过这样的答案,忽然就有了流泪的冲动。行歌大约无法抵抗奉献型人格,她无法想象有人在生日当天的愿望居然是所有被他请来的朋友都能开心,也无法设身处地接受这句“被喜欢的人辜负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为什么要毫无保留?为什么要如此慷慨呢?好奇怪。她心想,如果你是我喜欢的人,我永不辜负你。

行歌回到宿舍,洋洋洒洒写了一页日记,又一行行画掉。最后只保留短短一行字,颠来倒去,反复书写,不知疲倦——

你是年少的欢喜。

喜欢的少年是你。

那天行歌做了一个梦。

梦里下着瓢泼大雨,窗前有个模糊身影,似乎离得很远,又似乎离得很近,墨青色的夜漫上来,人面看不清。

这样的夜里,一切都变得很缓慢。窗外的雨把路灯浇发了芽,月亮瘦成一把弯刀,在收割满城慵懒的思念。行歌心想:如果这个时候他也在望着我,我就牵住他的手。

他望着她。

他好像,是在望着她吧?

于是她探过身去。

他没有迎合,也没有躲闪。

她忘了那晚的月光有多美,也忘了那晚的树影有多浓,只记得树影像一个谜语,风吹一吹,就动一动,让人总也猜不透。

梦里没有酒,他眉如酒;没有歌,他眼如歌。远处似有诗人和着海浪的节奏开始吟诵长诗般的爱情独白,羞涩、忐忑、甜蜜、温柔。

3

我们朝着树林里面走,这里刚下过大雪,脚踩在地面软绵绵的,我的心也是。

我们并没有走多久,但走出很远。在一座孤坟前面,你停下来,放开了我的手。

我……能抱抱你吗?我歪头看着你,小心翼翼。

你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可我看到你的眼神和微笑,便轻轻伸出了双手。

我用双臂环住你,像拥抱着一捧空气。

空气也好,其实它最可靠、最踏实。它无孔不入,我们依它而活。

——行歌

千峰离开,在夏夜。

那天早些时候,行歌刚完成人生中第一次表白。

她忐忑地、期期艾艾地说出来,说完的瞬间就后悔了。

千峰的表情有一瞬的惊诧。他思忖片刻,轻轻开口,还是那么温柔,但这次的温柔里满是愧疚。他说:“可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行歌在不到一秒的時间里体验到了绝望。这种绝望与人世艰辛无关,是一个少女鼓足勇气捧出心意却经了寒风,是河蚌试探着露出柔软蚌肉却侵了砂砾。

她问:“是我认识的人吗?”

千峰摇头:“不是的,是高中同学。”

行歌不知道自己流泪了。

千峰手足无措地望着她。行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么尴尬的境地里上前一步,忽然抱住他,像是宿命般地知道没有明天。

千峰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继而放松下来,伸手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背。

时间在此刻变得无比漫长。很多年后行歌回忆起那个瞬间——有人在他们身边穿梭,在黄昏的夕阳里。千峰像是流水中万古不移的礁石。

她觉得莫大的悲伤和莫大的幸福一起到来,却不知这是她今生最后一次机会。大概神恰巧无聊,怜悯她的出师不利,在冥冥中以一根手指沾了些许蜜糖抹在她的唇上,之后又遗忘了她。于是后来她只能在似曾相识的夕阳下,回味那唯一的微甜。

当晚音乐社小聚,为一个毕业的学长送行。聚会上大家玩“真心话大冒险”游戏,很巧,抽到千峰和行歌。千峰选了“真心话”。社里想撮合他俩的不少,有好事者问千峰:“你喜不喜欢行歌?”

行歌的脸一下就白了。她很怕千峰当众说出答案。

千峰说:“那我换大冒险。”

大家见此情形,曲解了千峰的意思,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众人起哄,愈演愈烈,硬要让他跟行歌说点儿什么。

行歌脸色由白转红。她没想到,千峰竟真的站起来了。

千峰绕过桌子,向行歌走过来,一步一步都好像踩在她心上。

起哄声近乎沸腾,行歌不敢抬眼看他。可他仿佛于万千喧嚣中自带一方宁静,走过来,就带来了那个万籁俱寂的纯白雪夜。

他站定了,也没说话,执起她的手……

她的视线落在他黑而密的发上,恍然失神。

她想起太宰治在《人间失格》里说,若能避开猛烈的欢喜,自然也不会有悲痛的来袭。

不能哭啊!行歌咬牙告诉自己。

聚会散场时,有男生不知从哪里租到一艘木船,说是要去南山游湖。南山是学校后面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头,下面有个人工湖,其实是水库。

行歌晕晕乎乎,跟在千峰后面,一起去了。

船坐得下五个人,三男两女。

水面粼粼泛着波光,映着月色。船影静静投在湖上,幽微的暗处潜藏着鱼和秘密。行歌趴在船舷上用手撩水,水很凉,没过手掌,带走掌心的汗。

她用余光偷瞄千峰握着船桨的手,手臂在月光下一片莹白。

水面是突然动起来的。

水库开闸放水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水流一下子湍急起来,往一个方向飞快涌动。木船失去控制,顺着流向加速移动。

船上的人一下子就慌了。

船是怎么打翻的,人是怎么落水的,她与千峰是怎么被水流冲散的……行歌一点印象也没有。

她唯一记得的是大限将至的时候,自己脑中一片空白。

然而在下一秒,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千峰把行歌送到岸边的时候,行歌已经呛了水,意识有些许模糊,但她还能知道是千峰。她抓着千峰的手,想把还在水里的千峰也拖上来。可那只手怎么这样滑,一下子就溜走了。

行歌惊慌失措,想叫他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她隐约听到千峰叮嘱:“在这儿等着,我去找别人。”这一找,竟就是后会无期。

另外两个男生陆续自己爬上来,千峰与另一名女生下落不明。行歌望着不歇的流水,逐渐被绝望淹没。

这种绝望与她之前体验到的不一样。

救援人员是二十多分钟后到的。二十分钟,什么都晚了。

行歌说什么也不肯接受救援人员的安置,固执地等在岸边,瑟瑟发抖。她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像冰冷的蛇。她觉得人生真像一场荒谬离奇的玩笑。

4

风大起来了,我开始觉得冷,有点站不住了。可我又不想放开你。

我抬头看你的脸。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你该走了。你开口了,声音有点儿哑。

我舍不得,可是没有说出口。

你还会再来看我吗?

会。

多久呢?

不会太久。

于是我心满意足,转身向我们来的那条路,往回走。

表层的雪融了,化成水,湿而冷。我一直没回头。

那么,下次见了。

——行歌

徐然再见到行歌,是在学期末。

他在期末考试之后接到一个电话,陌生的号码,熟悉的声音:“喂,我是行歌。”

徐然赶到的时候,行歌似乎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了。她躲在最里面的角落,整个人窝在宽大的纯白针织衫里,几乎要与白色的沙发椅融为一体。

“来了啊……” 行歌仰头望他,眼神迷离。

他一直觉得自己被骗了,很懊恼。他曾想过一千种质问的方式,可当他真的见到她,忽然想:就算被骗,自己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想行歌一定遇见了什么棘手的或意外的事情要处理,所以才消失这么久。他觉得行歌是不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似乎也不那么重要,反正她唱歌真的很好听。

此时此刻,行歌只要稍加解释……或者只是做出一点儿想要解释的姿态,他就会原谅她的不辞而别,也原谅她的谎言。

其实他已经原谅她了,她说什么他都会相信。

“薄荷要吗?”行歌问他。

徐然默默点头。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不知何处雨,已觉此间凉。

“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其实思念并不像诗人们描绘的那样,是美好又令人期待的感情。因为我在特别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会哭。”

千峰被送到醫院时已确认死亡,行歌紧跟着担架车,看它从白得刺眼的走廊消失在视线中。上天或许跟千峰玩了一场游戏,他依然那么慷慨,替别人给了糖果,自己却不得不接受命运的捉弄。

后来行歌很久都没能从这场事故中走出来,她做许多芜杂的梦,梦里都是黑色的湍急的流水。然后她从梦中惊醒,整夜整夜,盯着空荡的天花板,盯到眼睛干疼得流泪。

她年纪轻轻就体验到了失眠的滋味。原来失眠是知道别人睡时自己不该独醒,是渴望进入梦境而又不能成眠,是对活着和还将继续活下去的恐惧,是懵懵懂懂熬到天明。

直到有一天,她路过这所学校门口,远远看到了徐然。

流水从梦境里蒸腾成水汽,水汽凝结成雪,纷纷扬扬落下来……她终于在雪中的荒芜之地见到了千峰。

她打听关于徐然的一切,每周在固定的日子来体育馆等他。她乔装自己是这里学习声乐的学生,一切都恍若一场天然的邂逅。

“你在一年多以前,曾因眼睛受伤休学一年,对吗?”

徐然点头。他大二的时候帮朋友装修地下室,几个人边干活边打闹,不小心把石灰洒进眼里,灼伤了眼角膜,不得不休学在家。眼角膜的不可逆损伤唯一的治愈方法是角膜移植,他比较幸运,等到了角膜供体,移植手术也很成功,视力恢复如初。现在他几乎不会刻意回忆这段不美好的经历了。

徐然稍一联想,就猜到了,声音有点抖:“千峰去世是……6月14号?”

6月14号,他做角膜手术的日期。

他怕这是真相,却也知道这就是真相。

行歌微微点头:“准确地说,是6月13日深夜到6月14日凌晨这段时间里。”

行歌说:“千峰生前签了眼角膜捐献协议,他甚至还签过遗体捐献协议。他这样的人,大约是注定的奉献型人格,生前事事为别人想,死后也能为别人做点什么。我找人在医院打听过你的信息,知道你的病历,见过你的照片。”

她深深地、深深地望向他的眼:“你知道吗?你的眼睛,真的很像他。”

人活着总是要有点盼头的,比如夏日里想等一场雪,或是冬日里拿到一套夏日才能穿上身的麻质衣服。这类小期待虽也谈不上有多大的快乐,但是一个个累积起来,回过头看,能恍然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不觉也在这艰难世上走了这么远的路。

在那些见到徐然的日子里,行歌越来越多地梦到千峰。她想起那晚如弯刀的瘦月,年年岁岁,莫不如是。它在收割思念的同时也许还在收割些别的什么,比如短暂的陪伴,比如孤独的灵魂,比如薄如飘蓬的生命。

可是这些梦,究竟要做到什么时候呢?

梦里,雪积起厚厚一层。雪停了,雪后的荒原浮起晨雾。她又见到千峰了,他从路的那边走过来,像是重逢……抑或是告别。

是该告别了。路还那么长,来来去去,我们总是一个人。

行歌望着徐然:“我最后唱一首歌给你吧。”

飘飘渺渺,又是他未曾听过的调子。

也伪装年少无知,也看似若无其事,也曾谨慎去探试,你不置一词,换来我孤注一掷。

这场独白姗姗来迟,这歌讲风讲月,胡天胡地无双放肆……

就奢侈几万分秒去演示,也无法量身订造我心思,自私得多诚恳诚实,你该未识这坚持,问我哪个无名氏……

就降临几位天使成信使,也不会终得到爱作墓志……

所以我把唱歌当作写情诗,无人喝彩模糊的口齿,所以我唱山盟海誓不过如此。

他听得模模糊糊,她唱得认真专注。

唱罢,她跟他对视,靠得很近:“你喜欢的那款游戏我都玩腻了,你喜欢的那部动漫我已经追到最新一集,你喜欢的那首歌我听得耳朵都要长茧。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些游戏、动漫和歌,但我真的很想你。”

他知道这些话不是对他说的。

她执起他的手,就像千峰曾经执起她的手。

徐然有股冲动要握住她的手,可行歌倏地松开了,前后不过几秒。

伸臂可量的范圍里,神情却隔了万丈远。

分道扬镳时行歌说了再见,细瘦的身影渐渐消融在暖橘色的光里,只剩一道形状奇异而模糊的剪影。徐然茫然回首,落日如饱满的红坟正缓缓下沉,倦鸟驮着暮色归巢。

他平生头一次生出一种愿望,想要哼着情歌,带着想念,翻山越岭,漂洋过海,斩恶龙,斗风车,拥抱想拥抱的人。而如今,雪山未翻,大河未过,巨龙未斩,那人初来乍到,是为了完成一场告别。

如果再见到这个女孩,他会保护她,包括那些还在流血或已经愈合的伤疤。

但如果不能再见……如果不能再见,他也愿把夏夜的阳光酿进酒里,愿她能无所顾忌地生活,爱这世界的黑暗犹如光明,然后一口饮尽所有艰辛与曲折,期待每一次的再出发。

至于那些关于她的记忆,在浩渺的时光里,就像是沙砾落进沙漠、水滴融入大海。

又或许,那是一粒沙,掉进了眼睛。

编辑/谭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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