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积风
我羡慕那些在雨中很从容的人。
他们的伞是结实的。伞骨安安稳稳,守着一方斑斓的天。小小的手抓着伞柄,多么有力的一根脊梁啊,周遭的风雨尽朝它来,世界模糊而潮湿,它却透过这景象展望着,等待着,直到风停雨住,孤船归港。
他们的鞋是可靠的。还有谁能像它那样,长长的胶筒包裹着小腿,厚厚的底板踩踏着恼人的泥浆,是牢不可破的墙,将冰冷隔离出去,让脚趾在它的世界里自在地舒展,做着温暖的梦。
可我总是最局促的那一个。伞骨断了一根,还没来得及修好,绑上了几根棉线,像一个干瘪的茧。雨鞋也不是我的,垫了两双鞋垫,还是空出一大截,每次都不得不额外塞两只旧袜子进去。
看到朋友们小巧的雨鞋后,我便更加嫌弃起它来——那么大,那么单调,让人变成一只笨拙的鸭嘴兽,怎么也摆脱不了一双大脚掌似的。
到后来,我不管父亲的交代,偷偷把那双鞋塞到床底下,穿平常的鞋子出门。除了连着两天脚都要被泡得发皱之外,再也没什么让我介意的。
“我喜欢下雨。”小安伸出手去接雨滴,笑着和我甩水玩的时候总这样说,“感觉雨把天和地都连在一起了,想想它们是从那么高的天空掉下来的,真不可思议。”
她沾着水汽的脸上写满了快活,又跳到一旁的积水上:“来!比谁踩得高!”
我将脚往里缩了缩,此刻的运动鞋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小安见了,反倒替我解围:“你是不是忘穿雨鞋啦?没关系,我们下次再玩儿。等雨小了一起回家吧。”
而教学楼外的大雨像一只看不清模样的巨兽,发出一阵又一阵冷冰冰的轰鸣。它知道从第一颗雨滴落下开始,就有人祈祷它停止吗?它知道,但它毫不在意,我讨厌它。
雨不见停,再过了一会儿,灰蒙蒙的雨幕里突然钻出一个人影,她撑着一柄宽大的伞,像座漂浮的小岛。小安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妈,你怎么来接我啦?不是说今天让我自己回的吗?”
打伞的女人拉住女儿的手:“这么大的雨叫我哪能放心呢。”
“那有什么,我又不怕。”小安扬起脸,虽然嘴上嫌弃,却安心地展开了眉眼。“我先走啦,你记得等雨小了再回去,或者在门卫室打电话呀!”她朝我挥挥手,临走前还不太放心地交代我。
我点点头,看那对母女在雨中互相倚靠着远去,一步一步,缓慢又从容。
终于就剩下我一个。我熟练地撑开伞,把塌下来的一块伞面往上顶了顶。手摸到的是薄薄的一层,毕竟是碰上商家促销送的,还印着显眼的广告词,也不能再要求什么质量和手感。我有多少次希望它能被吹坏掉——可它丝毫不懂人心,直到现在也还为这个虚荣的主人遮风挡雨。
正当我打好了伞准备离开时,熟悉的声音从雨中传来。那是脚踏板转过一圈吱吱呀呀的响声,还有车轮轧过石板时橡胶与石块的问候声。
“燕子,爸爸来接你喽!”自行车上的男人抹了把脸对我说。他拍拍自行车的后凳,想让我赶紧上去,却摸到了一手的水——雨衣没盖住,坐凳可不是全湿了嘛。
“包里有废纸不?擦擦。”
我翻了半天,准备从本子上撕一页纸下来,他却连连摇头,皱着眉,心疼那张还没写字的白纸,大脚在地上蹬了两步,近了台阶,从车上一弯腰,坚实的背弯成一道弧,手往地上抻了抻,夹住了台阶上一个干燥的塑料袋。
是哪个孩子吃完零食后随手扔掉的袋子呢?它被一双粗糙的手抚平,展开,铺到我要坐的地方。父亲甚至为捡到它而朝我笑了笑,似乎那不是一个被扔掉的垃圾,而是一块柔软的坐垫。
我突然觉得很委屈。我扯过塑料袋用力扔到地上,胡乱用袖子把坐凳上的雨水抹掉,一屁股坐了上去。
“衣服濕了回去会感冒,垫着好些。”父亲还想去捡,我直接把它踹到一边,发恨似的生起气来:“别人丢的东西我不要!不准捡!”
像是被触动了某块伤,他愣愣地沉默了一会儿,在还没停歇的雨中塌下了肩。“好好好,不要就不要吧,我们快点回去,把雨衣盖好。”
我抿着嘴,一声不吭,扯过他盖在身上的胶布雨衣闷头钻了进去。吱呀吱呀,自行车慢慢地往前走,我的头搁在他背上,听雨水落到身上的响声。
课文上写:雨水叮叮咚咚,像美妙的钢琴曲,又像一首和谐的交响乐。我也希望能写出那样动人的句子,可对我来说,雨不是这样的。它噼里啪啦地砸下来,让父亲弓着腰,和我挤在一件雨衣里,让狼狈的人变得更狼狈。
我把脚又往上缩了缩,以免被蹬车的父亲不小心踢到——他也穿着绿色的大胶靴,甚至比我那双还要旧,表面净是一道道细碎的划痕。
就在踏板转过一轮,鞋底提起的那一刻,我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眼前的景象烙铁似的烫疼了我的眼。
那鞋底上布满了一道道豁口和补鞋的黑胶,黑胶上又裂开,泥水就通过无数条蛛网般的裂纹渗透进去,把一座牢固的城堡侵蚀瓦解。
这鞋穿着还有用吗?也许还是有的。它的底很厚,父亲会尽量避开水洼,沿着高处的地面走。它的靴筒很深,挡去飞溅的泥,让裤腿干干净净。
它让父亲把那双更好穿的雨靴留给女儿,让她暖暖地度过一个雨天。只是父亲不知道,那双他特意留下的雨靴被我塞到床下,满布灰尘。
我张了张嘴,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又好像已经听到了他的回答。最后还是低下头,长长地凝望着他的背影。
我不得不讨厌很多东西:冰冷的洗碗水,每年都会冒出来的冻疮,没有什么风的吊扇,雪,太热的阳光,还有每一场雨。
和它们生气,和自己的无能为力生气,总是那么愤怒而委屈。但我从没有在父亲身上感受过这种情绪。似乎他满腔的愤懑已被生活压得紧实,沉沉地坠在骨子里,剩余的力气则用来与生活和解,坦然地在风雨里来去。
我也能拥有这一份坦然吗?也能看清楚一双笨拙的雨鞋对我竭尽全力的保护吗?也能融入这风雨中,如同它们融入天地吗?
闭眼时,雨声轻轻诉说着我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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