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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卡门线外,还在艺术的有效射程内吗?

时间:2024-04-23

蒯乐昊

“徐冰天書号”火箭升空

一片纯白,空无一物。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他穿着白色的航天服,戴着白色的N95口罩,曾经标志性的哈利波特同款圆形眼镜,此刻变成了护目镜,更加不辨本来面目。这是谁呢?是人类吗?但见这个生物在纯白的泡泡屋里东张西望,好奇地发现几个发射台似的东西,他试着伸手,按一个键下去。此刻镜头切换,在如此超现实、虚幻的场景下,轰隆一声,一枚真实的火箭——徐冰天书号,在酒泉卫星发射基地震耳欲聋的点火声中,发射了出去。

这原本是“徐冰天书号”火箭发射之前,艺术家及其团队设计的发射现场效果,奇幻的戏剧感兼顾了虚构和非虚构,如同科幻大片。待到火箭真的要发射之前,徐冰却接到了电话:因为疫情的原因,徐冰本人不能进入“徐冰天书号”火箭发射现场。

在过去的2021年春天,我国民营火箭公司的“徐冰天书号”艺术火箭发射升空,也将这一话题持续地带入了后续的相关讨论。之后,艺术家把这段特殊的经历呈现在了红砖美术馆的大型展览《徐冰:艺术卡门线》中,这并不是一次孤立的艺术事件,可能艺术家自己也没想到,太空为他原本的艺术语法,又宕开了一层新的维度。

因为不能进入发射现场,徐冰在七八公里之外目睹了火箭启动升天的过程,“当时我们在发射场中间那条高速公路附近,因为距离太远了,火箭看起来很小,声音也很小,从很远处传来,最后目送它穿入大气层,不见了,它留下的烟雾形成了一个祥云似的图案。当时我没有经验,以为发射成功了。”然而,十分钟后,他们接到了火箭发射失利的消息。

徐冰和他的团队心情都很失落,他们原本准备了篝火晚会庆祝,但那天晚上,大家守着火苗,不知该说什么。“后来我和万户创世公司的于文德、红砖美术馆的馆长闫士杰几个人在车上,大家都假装睡着了,其实都没睡着,百感交集。”

“徐冰天书号“回落地表的一子级箭体

而航空航天人员已经争分夺秒地开始了对火箭残骸的搜索和回收,为分析失利原因做准备。每一次失利都是人类科技经验的累积,航天事业必然建立在这种累积之上。在漫漫戈壁滩,离一开始测算的理论落点仅隔200米的地方,工作人员发现了环形山。一个直径28米的坑洞,周围方圆几公里都散落着白色的粉末和碎片,有一种奇特的庄严和美感。在环形山边上,他们发现了金箔,“我们知道这个金箔只有在卫星‘天书魔方’边上才有,火箭扎进沙漠,它携带的固体燃料爆炸之后释放出巨大冲击力,形成了环形山。”

“天书魔方”是徐冰为“天书号”火箭专门设计的一个艺术装置。按照本来的设计,这枚镌刻着“天书”的铝合金立方体将通过四级火箭的推力被带入太空,可从太空实时传回影像和太空之声。“魔方很漂亮,字体能反射光芒,安装在舱外,等卫星最后在轨的时候,它会拍摄到魔方在外太空运行,拍摄到星辰运转,以及它与地球及其他星系的关系。”

魔方在发射失利中不知踪影了,在红砖美术馆的展厅里,观众能看到的是它的模型,跟发射有关的纪录片、太空艺术简史的梳理,以及从戈壁滩收集到的回落一子级箭体和散落部件的残片——火力推送、大气摩擦、箭体陨落,再造了它们的模样。徐冰为这个展览起名《艺术卡门线》,集合了一系列围绕太空主题的艺术创作。卡门线是国际航空联合会认定的一条海拔100公里的分割线,它被认为是外太空与地球大气层的分界线,超出卡门线外,便属于太空的范畴。也许,在艺术领域也存在着这么一条肉眼看不见的分界线,值得去超越和破界探索。

展厅里另一件正在进行中的视频装置也令人难忘,那是在外太空拍摄的首部定格动画,名为《从黑点到蓝点》,徐冰利用一个已经服役过期的在轨卫星,把制作好的动画信息传送到这颗卫星的电子屏上,然后通过一个自拍杆,把电子屏上正在播放的动画,和正在转动的卫星拍在一起。这枚退役的卫星,依然保持着忠诚的每天绕地球转动16圈的功能,当它转到地球上某个国家的上空,动画中小人随身携带的包裹里就会掉出一串这个国家的文字,把这些字符连接起来,会得到许多意味深长的句子,比如:方向在哪?零重力、万物平等、脚下自带跑步机、宇宙自拍给另一个宇宙看、有终点吗……这是一种跨越星际的互动创作,地球文明和地外空间,第一次同框、同屏、同轨共振了。

在中国的航空航天事业中,民营还处于起步阶段,“艺术火箭”项目顾问于文德最初找到徐冰寻求合作的时候,他是抱有疑问的。“我不属于那种关注硬核科技的艺术家,我对日常的东西更感兴趣,但我又不想失去这次机会,我做艺术的态度就是,不能只在艺术系统内,只在艺术风格流派本身去琢磨这点事儿。艺术的新鲜血液不来自系统内部,而来自于艺术系统之外。”

他花了一些时间去了解太空艺术的历史,“想了解一下在这个领域,我们人类到底做到了什么程度,结果找来找去没有多少资料,唯一找到的就是一本《太空艺术简史》,内容是古典时代与宗教有关的绘画和冷战时代的科幻及太空竞赛宣传画。”

在徐冰看来,能称得上太空艺术的,必须借助外太空特殊环境,至少是要在地球和外太空之间才能够完成的作品。在地球上就可以完成的太空主题绘画,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太空艺术。比如埃隆·马斯克(Elon Musk),他在SpaceX的载人飞船Crew Dragon号里把美国街头涂鸦艺术家Tristan Eaton的艺术作品带入太空又带回来,在徐冰的定义里就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太空艺术。

《天书魔方》 2019-2021,装置,6.5cmx6.5cmx6.5cm

“徐冰天书号” 发射前现场作业

用这道严格的尺子一量,人类迄今为止的太空艺术作品屈指可数。

上世纪60年代,加加林进入太空四年后,另一位前苏联宇航员阿列克谢·列昂诺夫(Alexey Leonov)成为第一个走出太空舱并在宇宙漫步的人类。阿列克谢喜爱画画,自幼就用画笔描绘星空,他原本的理想是成为一位画家,生活所迫才参了军。经过严格的训练,他从战斗飞行员中被挑选出来,成为苏联历史上首批20位宇航员之一。在升空任务开始之前,阿列克谢秘密地把一枚彩色铅笔藏在身上带入了太空。

这是人类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太空,在无重力无舱体环境下首次触碰一个完全未知而危险的领域。在外太空完全失重、难以控制手部动作的情况下,阿列克谢用绑在手上的彩笔,对着瞭望舱外,在小小的纸片上,画了一道类似儿童画的彩虹,这幅画被命名为《日出轨道》,是人类真正在外太空完成的第一件太空艺术。

英国艺术家达米安·赫斯特曾经受邀把他的一幅波点画带入太空,镶在太空探测器上,彩点画上不同颜色的小点,可以帮助摄像头进行校准探测。这枚航天器后来在太空中意外失联,若干年后,NASA的火星侦察轨道器在尘土飞扬的火星上发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微点,经确认,赫斯特的彩点画完好无损,正等待着火星人的发现。

另一个动人的例子是“阿波罗计划”中的宇航员大卫·斯科特,他向比利时艺术家保罗·范·霍伊东克(Paul Van Hoeydonck)定制了一座只有8.5厘米高的雕塑,用以纪念在探索太空旅程中牺牲的世界各国宇航员。大卫特意向艺术家提出要求,这枚雕塑必须足够轻和牢固,能承受月球表面的高温差,而且所雕塑的宇航员不应带有性别和种族特征,它应该代表一种无差别的人类精神。

大卫曾向美国宇航局申请将这尊小雕塑带上月球,但没有获得批准——人類对太空的探索还处在婴儿期,技术很不成熟,所有与目标任务无关的诉求都可能被认为是不必要的节外生枝。为了避过检测,大卫和他的同事把雕塑藏在运载卫星的金属层下面,在阿波罗15号登月的任务中,秘密带入了太空。

银色的、折射着寒光的微型宇航员雕塑,以卧倒的姿态,安放在了月球上,旁边还放了一块名牌,刻着14位捐躯的宇航员的姓名。这尊名为《倒下的宇航员》(Fallen Astronaut)的铝制小像,是迄今为止月球上唯一的一件艺术品。

“虽然雕塑也是在地球上做好了带上去,但它有意义就在于,你最后把它放在了月球上,这件作品才最终生效。”

“徐冰天书号”的发射虽然已经过去了,但它留下了许多未完成、待完成或将完成的未来可能性。关于太空,最令人心折之处也在于此:我们仍在过程之中。

人类航天史的开端,就是一次迷人的失败。中国宋代有一个叫万户的人,他把十余个类似烟花的喷火筒绑在椅子底下,自己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两枚风筝,然后命人点火,试图把自己发射上天。结果很不幸,他当然是摔死了。

“但是他的想法是前所未有的,而且他跟后来那些在身上绑翅膀想发明飞行器的人不同,他一开始就是火箭的思路。到现在人类最强的推送力还是火的能量。”因此,万户被认定为“世界航天第一人”,月亮上有一座环形山,是以“万户”命名。

《倒下的宇航员》。 图/NASA

《“徐冰天书号”:回落地表的一子级箭体》 。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在太空艺术的历史上,让徐冰感觉最有意思的,也是一件未完成的作品:美国艺术家特雷弗·帕格伦2018年通过美术馆众筹了近百万美金,用反光的超薄材料做成一个形似钻石的装置,折叠安放在一个盒形容器里,发射到外太空后进入零重力状态,弹开自动充气,形成长达三十多米、闪闪发亮的超长钻石,在太空中折射着太阳的光芒,成为一颗可以被地球人类肉眼看见的人造星辰。按照模拟计算,这颗星辰大约八天左右就会在太空中消失,仿佛短暂的流星划过天际。这是一个极度浪漫的计划,但最终并未成功。

“这个艺术项目后来引起了非常多的争议和讨论,比如外太空的光污染和环保问题,比如太空的使用权属问题。有人说,艺术家弄了一些没用的东西到太空去,成为太空垃圾。但为什么艺术就没有权利使用外太空?只有科学家有这个权利吗?这些讨论其实都是有意思的,所以虽然这个项目最终没能做成,但我认为它完成了它作为当代艺术的任务:它提出了观念和问题。”

紧接着红砖美术馆的《艺术卡门线》展览之后,徐冰另一个大型展览《徐冰的语言》也在浦东美术馆登陆,艺术家在半个世纪里创作的70组、近千件作品占据了整个美术馆的一楼和三楼,囊括了版画、装置、文献、手稿、影像、纪录片等多种体裁,成为这位艺术家高产的一个明证。放在整个的艺术脉络之中再看徐冰的太空探索,其意义显得更加明晰,在火箭之后,更多与未来文明有关的艺术思路和艺术作品开始生发出来。

“这枚艺术火箭也许只是为将来的太空艺术做了一次演习,我希望它能留下一种基因,等待并寻找新的土壤,长出与‘母体’不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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