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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语,魂兮归来

时间:2024-05-04

潘新和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福建省写作学会会长,在《教育研究》《课程·教材·教法》《中国教育报》《全球教育展望》等刊物上发表论文200余篇,出版个人学术专著10余部。代表性专著:《中国现代写作教育史》《中国语文学史论》《语文:表现与存在》(上、下卷四分册)。获教育部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人文社会科学)、教育部全国教育科学优秀成果奖、福建省政府优秀社科成果奖等。

2019年7月,福建师范大学教授、知名学者潘新和应马来西亚儿童文学协会会长黄先炳博士邀请,在吉隆坡、雪兰莪、森美兰等地参加华文教育学术活动。期间,潘教授近距离了解海外华文教育历史与现状,颇多感喟,对汉语母语教育价值、功能等有了较深邃的思考。本刊从第10期开始,分4期连载潘教授的文章,以飨读者。

2017年4月,春暖花开的杭州,“千课万人”组委会的张伯阳兄请我评课,与来自马来西亚的黄先炳先生不期而遇。我们相聚不超过两小时,寒暄寥寥数语。不承想短暂的一面之缘,竟给两年后的马来西亚华文教育盛会的相聚埋下了伏笔。

杭州会议离别时,他送给我一本他的著作《走近古人》和一个锚状钥匙链(一直在我书桌上放着,上有马来西亚地标双塔楼与“KUANTAN”字样小标牌,后来才知道这写的是他的居住地“关丹”港),然后就各奔东西。会后,我给他捎去几本书,便再无联系——许多人都这样萍水相逢、擦肩而过,可有人没走远,始终在视线中徘徊,在人生的某个驿站候着。

人生如野鹤飘萍,聚散离合皆命定。偶遇是缘,再聚是情,相知是智,守望是福。四者概率递减,若能相聚、相知,守望相助,必是心通神契、因缘果报。

2019年3月9日,黄博(从众称黄先炳先生为“黄博”)联系我,说7月20日在吉隆坡举办大型阅读教学公开课活动,请我当主评人。路途遥远,且在盛夏,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不知海外华文教育怎样,去看看也好。年逾花甲,常有紧迫感、不确定感,做事得分轻重缓急,我常在写作与讲学中掂量取舍,往往写作权重更大些。

出国手续断断续续地办。随着会期迫近,与黄博联系渐多、了解加深,去意渐浓。我7月18日晚到吉隆坡。黄博原说得去学校上班,由他太太余碧音、二公子黄学慧来接机,后来说“老师远来,不敢怠慢”,便请了假,从两百公里外的关丹亲自驾车偕同妻儿到机场接我。我到出口处,便见一家人笑盈盈地候着,有如迎接亲人。暖心暖肺的人情味,为我以往讲学所未遇。

黄博在途中告诉我的第一句话是:除了中国,只有马来西亚将华文作为“母语”。我有点愕然,我们常说“语文”,少用“母语”,语文就是母语,没必要特别强调。黄博为什么这么说,很重要吗?当时只一闪念,没来得及细想。

入住“Four points”宾馆后,黄博请我到“相聚欢”素菜馆参加晚宴。选定“相聚欢”,想必是为欢聚讨个喜庆。黄博伉俪热情的款待,让我倍感温馨。17岁的二公子黄学慧的良好教养,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话不多,略带羞涩拘谨,但彬彬有礼、体贴入微:给客人、父母让菜后,他最后下筷;菜剩得不多时,他先问别人吃不吃,不吃他才吃;后来的一次晚餐,他的弟弟因故迟到,每上一碗菜,他都先夹一点给弟弟留着。

黄博良好的家风家教通过家人的言谈举止表现得淋漓尽致。随后一周,我从更多马来西亚华侨身上觉察到了这种温柔敦厚的品性。我隐约觉得,莫非这就是黄博引以为豪的“母语”文化效应?

在马来西亚的日程,黄博替我做了精心安排。住哪家酒店,何时离开,参加什么活动,具体时间、地点,讲座、交流时长,谁陪同前往,当地谁接待,等等,巨细不遗,一清二楚。余碧音老师也全情投入,从开车接中国授课教师到安排住宿、布置会场,每一件事,她都做得耐心细致。她将100马币兑换成各种币值的零币交给我,既好用又让我长了见识;送来的水果种类繁多、品质优良,有的我从未吃过;在各种零食的马来文包装袋上一一贴上华文标识;会上给我们送参汤提神时,杯子上分别贴着姓名……碧音老师堪称最干练、细致、体贴的“后勤总管”。

在讲学空档,黄博给我安排了两次重要的参观访问活动。

19日上午,陈玉甄老师与黄学慧陪我去“林连玉纪念馆”。讲解员小姑娘尽责、投入,与连玉公身心一体的深情讲述使我颇受感染。临别时,她送给我一大包资料,她的眼睛告诉我,她巴不得全世界都了解、景仰这位“母语”英雄。

被誉为马来西亚“华教族魂”的林连玉先生(1901—1985)生于福建永春,毕业于厦门集美学校师范部文史地系。1927年因时局混乱到南洋,后担任马来西亚华校教师总会主席。林先生终生为争取华文教育权利、继承中华文化、保根护脉而奋斗,即使被褫夺公民权、吊销教师注册也不为所动。1985年12月18日,连玉公溘然长逝,灵柩在万人陪送下环绕吉隆坡市区游行5公里。从1987年起,每年的连玉公忌日被定为“华教节”,华侨们还设立了“林连玉精神奖”,纪念这位母语教育先觉者。

了解了这些,你不觉得惊心动魄吗?连玉公对母语的卫护、对中华文化之爱,以及为争取“母语”教育权利忍辱负重、矢志不渝的品质,让我重新思考“母语”的价值和精神内涵。身处母语中人,我们对其几乎失感,就像水中的鱼对水失感一樣。比如我,何曾想过为争取“母语”教育权利竟要抛家舍业、受尽磨难、孤独终老,乃至付出生命?何曾想过“母语”存续事关“保根护脉”,不失人权、族权?离开母语环境的人,才会深刻地体会到母语的尊贵。在国外华裔眼中,华文教育的意义不只是识字、写字、说普通话,更在于身份认同和文化传承。华文“母语”为中华文化根脉所系,这当是海外华文教育的原动力。这一认知,我要在“言语生命动力学”语文学词典中永久收藏。

22日上午,叶侨艳、张泰忠带我到马六甲参观“沈慕羽书法文物馆”,我再次受到“母语”的强烈冲击。沈慕羽是又一位了不起的“母语”英雄。沈慕羽(1913—2009)祖籍福建晋江,是华文教育先驱、书法大家。他出生于马六甲,生于斯长于斯,却与连玉公一样,对汉语母语、中华文化无比挚爱,为华文教育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担任教总主席28年,曾因争取华文列为官方语文被马华公会开除党籍。他的书法作品凝聚着中华民族的精魂。“颜鲁公是我的师祖,关公的正气,文天祥的浩气,我都把它们融注入我的翰墨中,雄浑持重、朴实忠厚,这是我沈体忝有的风格。切盼同道在这歪风邪气乖离传统的潮流里,维护固有神圣不可亵渎的国粹。”这掷地有声的肺腑之言出自土生土长的华裔之口着实令人感佩,中国书法家未必说得出如此正气凛然的话。慕羽公去世后,教总设立“沈慕羽教师奖”缅怀之。

走近林、沈二公,得知他们的伟绩,我才体会到黄博的良苦用心:了解他们方知马来西亚华教之艰辛,方知华侨何以倾情于这一事业。至此,我真正体悟到了黄博“母语”二字沉甸甸的分量与根植于基因的深厚情愫:华教先贤与一代代华裔前赴后继、薪火相传,才使马来西亚成为中国之外华文教育最完备的国家;华文“母语”教育不是本该如此,而是长期抗争挣来的,是靠省吃俭用、捐资助学撑持下来的;他们不畏压迫,辛苦办学、惨淡经营,为的是后代子孙“不忘本”。

“母语”意味着寻根续脉,华文字词、经典都在告知华夏子孙,我是谁,我从哪儿来,往何处去。这是我不曾有过的“母语”意识。

在马六甲,出德成先生(沈慕羽书法文物馆理事,我称他“马六甲通”)在车上提醒我看一条小巷——祖先最早登岸处。从先辈背井离乡、漂洋过海到马六甲起,母语便意味着故国、故乡之恋。斗转星移,马六甲涛声依旧,但华人的乡愁、乡思却绵绵不绝,以“母语”寄托血缘、亲缘之情意,抚慰怀念乡土故园之心灵,凝聚族群、承传文化、丰盈生命之重任,天经地义。

车窗上匆匆一瞥,那条窄小古巷便烙进记忆中。古巷深处传出的遥远乡音,600年络绎不绝,永不消逝。无论再过多少年,穿越那不起眼的小巷,仍隐约可见郑和船队浩浩荡荡、乘风破浪、帆旗猎猎,依稀可闻福建、广东乡亲南来谋生,前途未卜的沉重步履。三宝山静卧着万座坟茔,清明节细雨蒙蒙、草色青青,家祭香火寄托着哀思、祝福,袅袅飘升。中秋月华下,月饼思亲,故园情思氤氲,缠绵悱恻,挥之不去……浸透在骨髓中的族魂乡思,时光带不走,烟尘遮不住,在母语乡音中,绵延传递。

在赴大马的班机上,我旁边坐着一对50多岁的华侨夫妇,他们祖籍福建永春,是回乡祭祖的。当年与他们一同到马来西亚的还有20多位族人,他们已在那里繁衍了几代人,相互说闽南语,华语也说得很好。

我在班达马兰华小A校讲学时,遇到来自巴生吉胆岛上的小学校长郭美莲。她祖籍福州,未到过福州,但会说福州话。见到我时,她就用福州话和我聊起来:她先生也是福州人,她有个舅舅在福州,她也想到福州看看……

时空,阻隔不了血缘、亲缘。母语是血缘、亲缘间神奇的纽带。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宋·李觏《乡思》)母语是跨越“天涯”的“桥”,是漂泊的心灵的“家”,有“桥”有“家”,才有人生慰藉与归宿。无论在异国他乡落地生根多少代,母语就是身份证、同胞证,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如此,不难理解母语情结的生命诉求:精神归属、文化认同、心灵栖居。母语的族群凝聚力无可替代。

责任编辑  姜楚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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