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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二十多年沉浮这家冰壶馆捂热了

时间:2024-04-23

陈洋

中体奥冰壶俱乐部董事长杨晖。图/本刊记者 梁辰

商机

2017年1月8日,冬三九,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如约而至。杨晖刚刚下葬了丈夫。泪水未干,便已如临深渊。

一周多前,她的丈夫魏德广因急性血管夹层瘤破裂骤然离世,留下了拥有六条专业冰壶赛道、占地3100平方米的中體奥冰壶运动中心。后者位于北京市怀柔区,曾是亚洲面积最大、场地最多的冰壶馆,也曾是冰壶国家队、国家轮椅冰壶队的训练基地。

然而,打造并拥有这个“庞然大物”的代价是沉重的负债。2016年,场馆投入使用的第12年,公司才勉强爬出入不敷出的困境,但场馆建设期间从银行贷出的3000万元,本息已滚至两个多亿。年关逼近,送走丈夫,给员工发完工资和年终奖,杨晖的账户只剩下一万元。

在卖房、举债投资冰壶馆前,学法律出身的魏德广在项目投资上保持着不败战绩。在杨晖眼中,丈夫擅长找项目、立项目。无论是把红牛饮料引进中国,还是创建北京华彬高尔夫俱乐部,魏德广都在其中扮演关键角色,敏锐果敢一度为他赢得了丰厚的财务回报。

在曾经的魏德广看来,冰壶项目亦该如此。

1995年11月,加拿大蒙特利尔,一家社区冰壶馆的冰道上,年轻的魏德广第一次体验冰壶。带他来的是北京姑娘杨晖。杨晖当时在加拿大读计算机专业。相比热衷体育的杨晖,魏德广身材高大,不善运动,体验时摔了好几跤,但他的商业嗅觉却因此而被调动。

那时,冰壶在加拿大是一项全民运动。1200多座冰壶场馆遍布加拿大全国,以非盈利为主,许多社区都设有冰壶俱乐部。不同层次的俱乐部、各式级别的锦标赛繁荣了加拿大的冰壶产业和冰壶文化。

蒙特利尔的那家社区冰壶馆就有着百年历史。场馆休息区陈列着本地俱乐部在国内外比赛中获得的奖杯和纪念章,墙上则挂满了黑白和彩色的照片。冰道上,不仅有孩子和年轻人,也有中年人和老年人。有的正在滑行投壶,有的正飞快地擦冰,有的则用手势指挥。馆内几乎没有观众席,更多的空间用于设置餐厅和酒吧。

在魏德广看来,冰壶的文化和哲学同中国人擅长的弈棋相似,注重运筹帷幄。同时,冰壶并非对抗类运动,对参与者的身体要求不像花样滑冰、冰球等项目那么高,适应年龄范围广,又是奥运项目。他很看好这项运动在中国的市场潜力。

1995年,冰壶对中国人而言还是个陌生的概念。那年,在世界冰壶联合会的推动下,哈尔滨才举办了中国体育史上首届冰壶讲习班。之后又五年,中国首支冰壶代表团才在哈尔滨组建。这支未经专业化训练的队伍迅速崭露锋芒,在日本举办的国际冰壶赛事中斩获第四名。

就在中国代表团如“黑马”般冲入世界冰壶圈的这年(2000年),在北京体育局的支持下,魏德广投入2800万元在怀柔买下一块地,计划以冰壶俱乐部加度假村的模式,打造中国第一座冰壶馆。

困顿

宏伟的规划远比想象中烧钱。

2002年,土建基础施工接近尾声时,因项目资金不足,设计、监理、会计团队悉数离场。当时,杨晖已从银行离职加入丈夫的项目。为了避免工程停滞甚至烂尾,杨晖不得不自学设计和会计,扛起重任。到2004年,自有资金被掏空,魏德广向银行贷款3000万元才最终完成场馆装修。

在项目投入上,杨晖“从没拖过后腿”。见证丈夫操作过许多项目,杨晖清楚任何一个项目要成功,必然得经历融资环节。只是夫妻俩谁也没想到,冰壶产业的“破冰”之路会如此艰难。

冰壶馆的运营成本高昂。魏德广曾向《中国体育》介绍中体奥冰壶运动中心六条冰壶道的建造过程:“每一条道,铺设底层水泥之后,是入地式的制冷设备,这些管道会S形均匀铺满整个赛道,上层水泥成型后,就进入攻坚阶段了。浇水进去,但是不能等它成冰,凝固之前要反复测量,计算冰面高度”,“第一层冰面成型后,还要在上面画线填圈,制成标准赛道,画好之后再浇一遍冰。”为了保证冰面润泽细腻,还需要“走一遍水、一遍牛奶、一遍高度白酒”。

要支撑高昂的成本,必须有蓬勃的市场。场馆竣工后,冰壶馆没有立即开业,魏德广在等一个契机。

2005年,泛太平洋地区冰壶青年锦标赛在北京举办。在冰壶协会的鼓励下,魏德广接办了这次锦标赛。补贴有限,为了凑足赛事资金,魏德广和杨晖卖掉了家里最后一套房。孩子交由父母帮忙照顾,夫妻俩则搬到场馆居住,把办公室里间收拾成卧室。冬夜寒冷,舍不得开中央空调,两人就靠电暖器和电热毯取暖。

在中体奥冰壶运动中心建成之前,冰壶队训练只能借用哈尔滨的滑冰训练馆,通常要等到晚上10点后,速滑、花样滑冰队训练完才有机会上冰。2005年底开始,中体奥成了冰壶国家队正式的“家”。前冰壶世界冠军、北京冬奥组委体育部冰壶项目竞赛主任王冰玉就是最早入驻的队员之一。

在自己设计搭建的场馆里,魏德广和杨晖夫妇见证了“孩子们”的迅速成长。2009年,中国女子冰壶队更是站上历史巅峰,在世界女子冰壶锦标赛上战胜冬奥会冠军瑞典队,首次获得冰壶世界冠军。

成绩斐然的背后,中体奥却常年入不敷出。仅场馆夏季的电费开销,单日就逼近十万元。彼时,冰壶作为“冷门”项目,拨付经费有限。2009年夺得世锦赛冠军时,国家冰壶女队队员的月薪仅为1600元左右。对场馆来说,单靠时断时续的电费补贴很难覆盖日常运营。

为了缓解资金压力,中体奥冰壶运动中心于2007年正式向社会开放。让更多的民众走近冰壶是魏德广创建中体奥的初衷,无奈的是,国民对冰壶认知度的提升远逊预期。

2010年下半年,在怀柔馆训练了四年多的冰壶国家队迁往哈尔滨体育局新建的冰壶场后,魏德广面临更为紧迫的市场开发压力。除了做一些团队生意,他们开始尝试体教结合。最初的订单来自怀柔区,由教委给予一定的补贴。怀柔区十几所中小学的学生陆续有几万人在这里接受过冰壶培训,其中就走出了北京冬奥会中国冰壶女队的队长韩雨。

然而,为了培育市场而采取的低价策略,依然没能解决盈利问题。天天迎客的热闹烘托着亏本经营的苦涩。重压之下,魏德广常常一天就要抽掉四盒烟。

坚持的意义

魏德广离世后,身边亲友几乎一边倒地劝杨晖放弃。目睹了冰壶馆十几年的经营困顿,旁人很难理解继续坚持的意义。从短暂的茫然中苏醒,杨晖决定“争口气”,“这个岁数了,再兴一个,不如换个思路把未竟的事业做下去。”

最初的四个月,如在夹缝中生存。

悲欢并不相通,旁人的安慰显得无力。那段时间,她不再主动联系任何朋友,只是埋頭工作。从冰壶馆搬回父母家后,为了节省油费,杨晖上下班都改乘公共交通。一旦卸下工作的盔甲,伤痛和压力便见缝插针。公交和地铁上,都曾留下杨晖泪流满面的身影。睡眠成了奢侈品。褪黑素只能维持两三个小时。睡不着时,她都在祷告。唯有祷告能帮她平复内心、梳理思路。

此前,杨晖一直负责公司的内部管理,包括财务、采购和维修。如今,要撑起公司,最重要的是对外铺市场。除了继续接待北京市轮椅冰壶队、国家轮椅冰壶集训队等的训练,杨晖成功将北京中小学冰壶培训业务拓展到五个区,并进一步推广到大学校园。训练之外,她还积极探索多元化的盈利方向,比如场地建设和维护、冰壶装备及衍生品代理、基础培训教材的翻译和引进等,并加强了和国际冰壶俱乐部的联系。

杨晖的儿子魏铭辰是中体奥冰壶俱乐部的教练之一。图/本刊记者 梁辰

除了开拓市场,另一个关键转变在于经营策略。杨晖深刻地意识到,过去几年“赔本也没赚到吆喝”,证明仅靠低价是无法带动市场的。在将定价回归到符合基本商业逻辑的基础上,她转而“以项目养项目”,通过附加产品或服务提升消费体验,并借此丰富冰壶馆的商业附加值。

那段时间,因为张口闭口都是如何盈利,杨晖曾被戏谑“变得俗气了”。但她不以为意,做生意要务实,没有利润,谈何愿景。2017年5月,接手公司四个月后,杨晖走出了风暴,带领公司实现了盈利。

到2018年结束时,公司的业务已经基本理顺,新的项目也提上了议程。那年春节,杨晖和儿子是在旧金山度过的。一个普通的夜晚,母子俩都梦见了魏德广。

在杨晖的梦里,丈夫一脸平静,不再是那副因资金和债务压力而近乎崩溃的神情,仿佛回到了两人刚恋爱时的模样。杨晖环住丈夫的脖子,不让他走,要带他去公司转转。她在梦中轻声对丈夫说,“你看,现在公司也赚钱了,债务的问题我也有办法解决了。咱家的条件也好了,我又买房了,我们又有自己的家了。你回来吧……”安静地跟着杨晖转了一圈后,魏德广不发一言,消失在梦境中。

那是丈夫辞世两年来,杨晖第一次梦见他。经过这场“告别”,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放下了”。

2019年初,因为没能找到合适的开发伙伴,位于怀柔的中体奥冰壶运动中心因债务问题被迫公开拍卖。一年后,转让完成,十几年的坎坷悲欢告一段落。

不过,中体奥孕育的“冰壶火种”得以保全。2018年底,新的中体奥冰壶运动中心在东城区地坛体育馆落成开壶,新场馆拥有三条符合奥运标准的冰壶赛道、总面积1600平方米。怀柔馆停业后,相关业务在新的冰道上延续着。

新馆设在地下。通往场馆的楼梯两侧,墙壁上张贴着数十张棕褐色木制相框装裱的照片,记录了队员们训练和比赛的瞬间。一张张或专注或微笑的脸庞,让人联想到二十多年前蒙特利尔温馨的社区冰壶馆里,那个多次摔倒在地却抬头憨笑着的年轻人。

“你说他的事业成没成?”杨晖坐在中体奥的办公室里,眼光晶莹,眼神笃定,“我说成了,而且非常辉煌,是他真诚的付出,推动国家冰壶队走上奥运的领奖台。人的成就不只体现在金钱上。”

等待春天

杨晖一家走过的创业坎坷是冰壶运动在国内市场化发展的缩影。自上世纪90年代冰壶运动被引入中国以来,中国在国际赛事上的成绩时有起伏,但冰壶产业始终没能摆脱羸弱的发展局面。

“正常训练,一条冰道(注:长44.5米、宽4.32米)只能容纳八人,项目特点决定它无法做大众市场。虽然斯诺克这项高雅运动在中国成功走向了街头,但冰场和球桌还是大不相同。”在杨晖看来,民营冰壶馆运营成本高且始终没能找到市场开发的突破点是困境的根源。

过去的几年是中国冰雪运动发展的重要机遇期。2015年7月31日,北京携手张家口获得2022年冬奥会和冬残奥会举办权。积极的市场预期一度拉动了冰雪产业投资热。杨晖还记得2016年前后,冰雪产业融资的热闹场面。然而,产业要穿越风口获得长足发展,必须拥有持续的盈利能力,否则资本逐利,来得快,去得也快。

杨晖认为,目前产业化、商业化比较领先的冰雪项目,大都找到了市场开发的突破点。冰球、花样滑冰具备竞技性和观赏性,同时享有名人或者冠军效应的拉动。而滑雪项目则被纳入大文旅概念,与旅游和地产行业深度融合。以被选定为冬奥接待处的太舞滑雪小镇为例,环球旅讯的报道显示,2021年太舞滑雪小镇营业了6 家酒店,其中滑雪收入占40%,酒店收入占40%,剩下的20%为餐饮收入。

然而,目前国内很多冰雪项目仍处于发展初期,一方面尚未实现稳定盈利,需要持续的成本投入;另一方面“饼”未做大,就出现了恶性竞争等行业内耗现象。特别是疫情的暴发和反复,也让处在产业爬坡阶段的冰雪产业为不确定性所困,面临上下游业务收缩的挑战。

在杨晖看来,随着冬奥会的临近,上一轮政策周期进入尾声,冰雪项目特别是小众方向,在竭力探索散客市场的同时,其生存发展仍有赖于政策的持续引导和支持。对于未来,她始终保持着审慎的乐观。

2022年2月4日,中国运动员将首次迎来冬奥主场。杨晖期待在赛事现场见证那支她陪伴和注视多年的队伍走向更多、更热烈的目光,“我们一直都在等一个春天,希望这个春天它能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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