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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时空的庞大花园迷宫

时间:2024-05-04

【导读】

小说集,1941年出版,收录短篇小说七篇。其中,《小径分岔的花园》是博尔赫斯广为人知的作品,为“侦探小说,读者看到一桩罪行的实施过程和全部的准备工作”。间谍余准,一路躲避英国军官的追踪,潜入汉学家艾伯特家中。他与艾伯特大谈一部名为《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杂乱无章的小说手稿,突然开枪杀死了艾伯特,借此成功地将情报传递给了德国人。“小说——花园——迷宫”的脉络第一次出现在博尔赫斯的作品中,并成为其艺术的关键词。将对时间或平行或背离或汇合或交错的不同序列的理解融入写作,无穷的可能性由此而生。

【选读】

我是个怯懦的人。我现在不妨说出来,因为我已经实现了一个谁都不会说是冒险的计划。我知道实施过程很可怕。不,我不是为德国干的。我才不关心一个使我堕落成为间谍的野蛮的国家呢。此外,我认识一个英国人——一个谦逊的人——对我来说他并不低于歌德。我同他谈话的时间不到一小时,但是在那一小时中间他就像是歌德……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觉得头头瞧不起我这个种族的人——瞧不起在我身上汇集的无数先辈。我要向他证明一个黄种人能够拯救他的军队。此外,我要逃出上尉的掌心。他随时都可能敲我的门,叫我的名字。我悄悄地穿好衣服,对着镜子里的我说了“再见”,下了楼,打量一下静寂的街道,出去了。火车站离此不远,但我认为还是坐马车妥当。理由是可以减少被人认出的危险。事实是,在阒无一人的街上,我觉得特别显眼,特别不安全。我记得我吩咐马车夫不到车站入口处就停下来。我磨磨蹭蹭下了车,我要去的地方是阿什格罗夫村,但买了一张再过一站下的车票。这趟车马上就开:八点五十分。我得赶紧,下一趟九点半开车。月台上几乎没有人。我在几个车厢看看:有几个农民,一个服丧的妇女,一个专心致志在看塔西伦的《编年史》的青年,一个显得很高兴的士兵。列车终于开动了。我认识的一个男人匆匆跑来,一直追到月台尽头,可是晚了一步。是理查德·马登上尉。我垂头丧气、忐忑不安,躲开可怕的窗口,缩在座位角落里。我从垂头丧气变成自我解嘲的得意。心想我的决斗已经开始,即使全凭侥幸抢先了四十分钟,躲过了对手的攻击,我也赢得了第一个回合。我想这一小小的胜利预先展示了彻底的成功。我想胜利不能算小,如果没有火车时刻表给我的宝贵的抢先一着,我早就给关进监狱或者给打死了。我不无诡辩地想,我怯懦的顺利证明我能完成冒险事业。我从怯懦中汲取了在关键时刻没有抛弃我的力量。我预料人们越来越屈从于穷凶极恶的事情;要不了多久世界上全是清一色的武夫和强盗了。我要奉劝他们的是:做穷凶极恶的事情的人应当假想那件事情已经完成,应当把将来当成过去那样无法挽回。我就是那样做的,我把自己当成已经死去的人,冷眼观看那一天,也许是最后一天的逝去和夜晚的降临。列车在两旁的(木岑)树中徐徐行驶。在荒凉得像是旷野的地方停下。没有人报站名。是阿什格罗夫吗?我问月台上的几个小孩。阿什格罗夫,他们回答说。我便下了车。

月台上有一盏灯光照明,但是小孩们的脸在阴影中。有一个小孩问我:您是不是要去斯蒂芬·艾伯特博士家?另一个小孩也不等我回答,说道:他家离这儿很远,不过您走左边那条路,每逢交叉路口就往左拐,不会找不到的。我给了他们一枚钱币(我身上最后的一枚),下了几级石阶,走上那条僻静的路。路缓缓下坡。是一条泥土路,两旁都是树,枝条在上空相接,低而圆的月亮仿佛在陪伴我走。

有一阵子我想理查德·马登用某种办法已经了解到我铤而走险的计划。但我立即又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小孩叫我老是往左拐,使我想起那就是找到某些迷宫的中心院子的惯常做法。我对迷宫有所了解:我不愧是彭崔的曾孙,彭崔是云南总督,他辞去了高官厚禄,一心想写一部比《红楼梦》人物更多的小说,建造一个谁都走不出来的迷宫。他在这些庞杂的工作上花了十三年工夫,但是一个外来的人刺杀了他。他的小说像部天书,他的迷宫也无人发现。我在英国的树下思索着那个失落的迷宫:我想象它在一个秘密的山峰上原封未动,被稻田埋没或者被淹在水下,我想象它广阔无比,不仅是一些八角凉亭和通幽曲径,而是由河流、省份和王国组成……我想象出一个由迷宫组成的迷宫,一个错综复杂、生生不息的迷宫,包罗过去和将来,在某种意义上甚至牵涉到别的星球。我沉浸在这种虚幻的想象中,忘掉了自己被追捕的处境。在一段不明确的时间里,我觉得自己抽象地领悟了这个世界。模糊而生机勃勃的田野、月亮、傍晚的时光,以及轻松的下坡路,这一切使我百感丛生。傍晚显得亲切、无限。道路继续下倾,在模糊的草地里岔开两支。一阵清悦的乐声抑扬顿挫,随风飘荡,或近或远,穿透叶丛和距离。我心想,一个人可以成为别人的仇敌,成为别人一个时期的仇敌,但不能成为一个地区、萤火虫、字句、花园、水流和风的仇敌。我这么想着,来到一扇生锈的大铁门前。从栏杆里,可以望见一条林荫道和一座凉亭似的建筑。我突然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件微不足道,第二件难以置信;乐声来自凉亭,是中国音乐。正因为如此,我并不用心倾听就全盘接受了。我不记得门上是不是有铃,还是我击掌叫门。像火花迸溅似的乐声没有停止。

然而,一盏灯笼从深处房屋出来,逐渐走近:一盏月白色的鼓形灯笼,有时被树干挡住。提灯笼的是个高个子。由于光线耀眼,我看不清他的脸。他打开铁门,慢条斯理地用中文对我说:“看来彭熙情意眷眷,不让我寂寞。您准也是想参观花园吧?”

我听出他说的是我们一个领事的姓名,我莫名其妙地接着说:“花园?”

“小径分岔的花园。”

我心潮起伏,难以理解地肯定说:“那是我曾祖彭崔的花園。”

“您的曾祖?您德高望重的曾祖?请进,请进。”

潮湿的小径弯弯曲曲,同我儿时的记忆一样。我们来到一间藏着东方和西方书籍的书房。我认出几卷用黄绢装订的手抄本,那是从未付印的明朝第三个皇帝下诏编纂的《永乐大典》的逸卷。留声机上的唱片还在旋转,旁边有一只青铜凤凰。我记得有一只红瓷花瓶,还有一只早几百年的蓝瓷,那是我们的工匠模仿波斯陶器工人的作品……

斯蒂芬·艾伯特微笑着打量着我。我刚才说过,他身材很高,轮廓分明,灰眼睛,灰胡子。他的神情有点像神甫,又有点像水手;后来他告诉我,在想当汉学家之前,他在天津当过传教士。

我们落了座;我坐在一张低矮的长沙发上,他背朝着窗口和一个落地圆座钟。我估计一小时之内追捕我的理查德·马登到不了这里。我的不可挽回的决定可以等待。

“彭崔的一生真令人惊异,”斯蒂芬·艾伯特说,“他当上家乡省份的总督,精通天文、星占、经典诠估、棋艺,又是著名的诗人和书法家。他抛弃了这一切,去写书、盖迷宫。他抛弃了炙手可热的官爵地位、娇妻美妾、盛席琼筵,甚至抛弃了治学,在明虚斋闭户不出十三年。他死后,继承人只找到一些杂乱无章的手稿。您也许知道,他家里的人要把手稿烧掉;但是遗嘱执行人——一个道士或和尚——坚持要刊行。”

“彭崔的后人,”我插嘴说,“至今还在责怪那个道士。刊行是毫无道理的。那本书是一堆自相矛盾的草稿的汇编。我看过一次:主人公在第三回里死了,第四回里又活了过来。至于彭崔的另一项工作,那座迷宫……”

“那就是迷宫。”他指着一个高高的漆柜说。

“一个象牙雕刻的迷宫!”我失声喊道,“一座微雕迷宫……”

“一座象征的迷宫,”他纠正我说,“一座时间的无形迷宫。我这个英国蛮子有幸悟出了明显的奥秘。一百多年之后,细节已无从查考,但不难猜测当时的情景。彭崔有一次说:我引退后要写一部小说。另一次说:我引退后要盖一座迷宫。人们都以为这是两件事;谁都没有想到书和迷宫是同一件东西。明虚斋固然建在一个可以说是相当错综的花园的中央;这一事实使人们联想起一座实实在在的迷宫。彭崔死了;在他广阔的地产中间,谁都没有找到迷宫。两个情况使我直截了当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一是关于彭崔打算盖一座绝对无边无际的迷宫的奇怪的传说。二是我找到的一封信的片断。”

【书评】

时间是终极之谜

□陈别扭

《小径分岔的花园》是博尔赫斯最为著名的短篇之一,在小说集的序言里博尔赫斯说这是一篇侦探小说。但并不只是如此。

这篇小说的主体是青岛大学前英语教师余准的自述。故事并不复杂,余准被德国训练为间谍,得知英国炮队所在城市后他的身份暴露,被听命于英国的爱尔兰人马登上尉追捕。为了将所在城市的情报传达给远在柏林的上司,余准决定杀害一个名为艾伯特的人——英国炮队所在的城市名为艾伯特。

小说中余准的曾祖是彭崔,云南总督,“辞去了高官厚禄,一心想写一部比《红楼梦》人物更多的小说,建造一个谁都走不出来的迷宫。他在这些庞杂的工作上花了十三年工夫,但是一个外来的人刺杀了他。他的小说像部天书,他的迷宫也无人发现”。

博尔赫斯是真正的个人主义者,因而他注定无法成为军人。他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写:“我心想,一个人可以成为别人的仇敌,成为别人一个时期的仇敌,但不能成为一个地区、萤火虫、字句、花园、水流和风的仇敌。”博尔赫斯无法成为任何人的仇敌,他小说中的人物同样如此。听命于英国人的爱尔兰人马登追捕听命于德国人的中国人余准,并非因为余准是他的仇敌;余准决心杀害艾伯特,并非因为艾伯特是他的仇敌。

余准来到艾伯特的家,那里是其祖先彭崔的花园——小径分岔的花园。余准在自述里说:“潮湿的小径弯弯曲曲,如同我儿时的记忆一样。我们来到一间藏着东方和西方书籍的书房,我认出几卷用黄绢装订的手抄本……”

余准和艾伯特讨论彭崔和他的迷宫,彭崔留下的自相矛盾的小说草稿——“主人公在第三回里死了,第四回里又活了过来”。彭崔曾经说“我引退后要写一部小说”,另一次说“我引退后要盖一座迷宫”,艾伯特悟出了其中的奥秘:书和迷宫是同一件东西。

此处博尔赫斯写的是平行宇宙。时间在各个节点发生分岔,所有可能同时发生。时间发生分岔,最终未必会合。余准并非处于某个三维时空之中。余准在所有的三维时空之中,甚至身处四维时空,可以看到三维时空的全貌,小径分岔的花园的全貌。因此余准“觉得周围和我身体深处有一种看不见的、不可触摸的躁动。不是那些分道扬镳的、并行不悖的、最终会合的军队的躁动,而是一种更难掌握、更隐秘的、已由哪些军队预先展示的激动”。从四维时空看来,三维时空的一切都已经注定,而身处三维时空的我们将这种注定称为命运。因此博尔赫斯写道:“做穷凶极恶的事情的人应当假想那件事情已经完成,应当把将来当成过去那样无法挽回。”

因此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和彭崔的小说一样杂乱无章,矛盾重重。

小说开头声称本文是余准的证言,结尾写马登上尉赶到,余准遭到逮捕,被判绞刑。但如果余准当晚即被逮捕,他在何时出具证言?

结尾同样写余准“糟糕地取得了胜利:把应该攻击的城市名字通知了柏林。昨天他们进行轰炸,我是在报上看到的”。但如果余准当晚即被逮捕,他又在何时读到报纸?

博尔赫斯已经给出答案,小说中艾伯特说:“在所有的虚构小说中,每逢一个人面临几个不同的选择时,总是选择一种可能,排除其他。在彭崔错综复杂的小说中,主人公却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这一来,就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后世,许多不同的时间,衍生不已,枝叶纷披。小说的矛盾就由此而起。比如说,方君有个秘密;一个陌生人找上门来;方君决定杀掉他。很自然,有几个可能的结局:方君可能杀死不速之客,可能被他杀死,可能两个人都安然无恙,也可能都死,等等。”彭崔已经完成了他的目标:写一部比《红楼梦》人物更多的小说。

所有矛盾的情节由此得到解释。

余准前往艾伯特家,列车停下时没有报站名,余准问月台上的小孩:“是阿什格罗夫嗎?”小孩回答的却不是“是的”,而是“阿什格罗夫”——在另一个三维时空中,另一个余准一定问了另一个小孩:“这是哪里?”

月台上有一个小孩问余准:“您是不是要去斯蒂芬·艾伯特博士家?”余准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个小孩也不等我回答,说道:‘他家离这儿很远,不过您走左边那条路,每逢交叉路口就往左拐,不会找不到的。”——另一个时空中,另一个余准一定问了另一个小孩:“艾伯特家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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