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阿来
多吉跃上那块巨大的岩石,口中发出一声长啸,立即,山与树,还有冰下的溪流就肃静了。
岩石就矗立在这座山南坡与北坡之间的峡谷里。多吉站在岩石平坦的顶部。背后,是高大的乔木——松、杉、桦、栎组成的森林,墨绿色的森林下面,苔藓上覆盖着晶莹的积雪。岩石跟前,是一道冰封的溪流。溪水封冻后,下泄不畅,在沟谷中四处漫流,然后又凝结为冰,把一道宽阔平坦的沟谷严严实实地覆盖了。沟谷对面,向阳的山坡上没有大树,枯黃的草甸上长满枝条黝黑的灌木丛。草坡上方,逶迤在蓝天下的是积着厚雪的山梁。
多吉手中一红一绿的两面小旗举起来了,风立即把旗面展开,同时也标识出自身吹拂的方向。他挥动旗子的身姿像一个英武的将军。他口诵祷词。多吉是在呼唤火之神和风之神的名字。呼唤本尊山神的名字。他感觉到神灵们都听到了他的呼唤,来到了他头顶的天空,他的眉宇间掠过浅浅的一点笑意。他在心里默念:“都说是新的世道,新的世道迎来了新的神,新的神教我们开会,新的神教我们读报纸;但是,所有护佑机村的旧的神啊,我晓得你们没有离开,你们看见,放牧的草坡因为这些疯长的灌木已经荒芜。你们知道,是到放一把火,烧掉这些灌木的时候了。”
神们好像有些抱怨之声。
多吉说:“新的神只管教我们晓得不懂的东西,却不管这些灌木疯长让牧草无处生长。让我们的牛羊无草可吃。”
他叹息了一声,好像听见天上也有回应他叹息的神秘声音,于是,他又深深叹息了一声:“所以,我这是代表乡亲们第二次求你们护佑。”他侧耳倾听一阵,好像听见了回答。至少,围在岩石下向上仰望的乡亲们从他的表情上看到,他好像是得到了神的回答。在机村,也只有他才能得到神的回答。因为,多吉一家,世代单传,是机村的巫师,是机村那些本土神与人群之间的灵媒。平常,他也只是机村一个卑微的农人;但在这个时候,他伛偻的腰背绷紧了,身材显得孔武有力。他混浊的眼睛放射出灼人的光芒,虬曲的胡须也像荆刺一样怒张开来。
“要是火镰第一下就打出了火花,”多吉提高了嗓门,“那就是你们同意了!”说完这句话,他跪下了,拿起早就备好的铁火镰,在石英石新开出的晶莹茬口上蒙上一层火绒草,然后深深地跪拜下去。
“神灵啊!
让铁与石相撞,
让铁与石撞出星光般的火星,
让火星燎原成势,
让火势顺风燃烧,
让风吹向树神厌弃的荆棘与灌丛,
让树神的乔木永远挺立,
山神!溪水神!
让烧荒后的土地来年牧草丰饶!”
唱颂的余音未尽。他手中的铁火镰已然与石英猛烈撞击。撞击处,一串火星进裂而出,引燃了火绒草,就像是山神轻吸了一口烟斗,青烟袅袅地从火绒草中升起来。多吉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团升着青烟的火绒草,对着它轻轻而又深长地吹气,那些烟中便慢慢升起了一丛幽蓝的火苗。他向着人群举起这团火,人群中发出齐声的赞叹。他捧着这丛火苗,通了灵的身躯,从一丈多高的岩石顶端轻盈地一跃而下,把早已备好的火堆引燃。
几十支火把从神态激越庄严的人们的手中伸向火堆,引燃后又被高高举起。多吉细细观察一阵,火苗斜着呼呼飘动,标示出风向依然吹向面南朝阳、因杂灌与棘丛疯长而陷于荒芜的草坡。他对着望向他的人群点了点头,说:“开始吧。”
举着火把的人们便沿着冰封峡谷的上下跑去。
每个人跑出一段,便将火把伸向这秋冬之交干透的草丛与灌木,一片烟障席地而起。然后,风吹拂着火苗,从草坡下边,从冰封溪流边开始,并腾而上。剩下的人们。都手持扑火工具,警惕着风,怕它突然转向,把火带向北坡的森林。虽然,沟底封冻溪流形成的宽阔冰带是火很难越过的,但他们依然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每一个人都知道,这火万一引燃了北坡上的森林,多吉蹲进牢房后,也许就好多年出不来了。
就因为放这把山火,多吉已经进了两次牢房。
今天,上山的时候,他从家里把皮袄与毛毯都带来了。有了这两样东西压被子,即使在牢房里,他也能睡得安安心心、暖暖和和了。大火燃起來了,引燃了那些荒芜了高山草场的坚硬多刺的灌丛,沿着人们希望它烧去的方向熊熊燃烧。来年,这些烧去了灌丛的山坡,将长满嫩绿多汁的牧草。
烧荒的滚滚浓烟升上天空,这大火的信号,二十多公里外的公社所在地都可以看到了。要不了几个时辰,公安开着警车就会出现在机村,来把多吉捕走。
【语文与人生】人对大自然的敬畏不因任何力量而改变、同时对违背自然规律的做法要勇于改变,勇于从实际出发承担责任,天与人是和谐共处的。
[文本聚焦】小说主人公多吉这一形象有哪些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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