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雪天的纽约。59号公寓。
我从窗口望出去,正好能看见对面楼里舞蹈学校上课的情景。在大块的玻璃窗子的后面,我的女儿正在给学生们示范爵士舞动作。
这群孩子里有一个戴眼镜的小女孩。每次开始上课前,她都会摘下眼镜,把它搁在椅子上,跟我当年一模一样。
我喜欢摘下眼镜的感觉。眼前的一切朦胧得美丽起来,所有锐利的线条、人的分明轮廓、物的棱角边缘,都消失了,代之以柔和的光晕;所有肮脏的细节也被稀释,所有的声音被过滤,渐渐低沉,渐渐温和。整个世界就像一个丝绒枕头一样,那么软、那么大,让我深陷其中并满足地入眠。
“又做什么美梦呢,卡特琳?”爸爸问我。“戴上眼镜吧。”我于是戴上眼镜,整个世界又回复到原来的坚硬、精确。正如它原本的样子,一点不曾被歪曲的样子。梦境烟消云散了。
我在纽约的一个芭蕾舞团当过几年演员,之后。就同妈妈一起开办了舞蹈班。妈妈退休后,我独自经营了一段日子,直到我的女儿和我一起工作。其实爸爸也该退休了,只是他还没想好。这也怪不得他,我至今仍搞不清楚他究竟是做哪一行的,所以退休的事也就无从提起。现在他和妈妈一起住在格林威治的一间小公寓里。基本上,我们一家子没什么特别好说的,这样的人纽约多的是。唯一与众不同的是,我的童年是在巴黎的第十区度过的。
我们当时住在一个类似仓库的房子的楼上。每天晚上七点,爸爸会把一楼仓库的铁门放下。就像一个乡下火车站的库房一样,那里堆满了箱子和盒子。每天都有人来寄放和寄发行李。除此之外,仓库里还有一个秤台很大的磅秤。
有那么几次,当爸爸的合伙人卡斯德拉先生不在店里的时候,爸爸会一动不动地站在秤台中央,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表盘。还有几次,爸爸会突然对我说:“要不要一起来,卡特琳?”
于是我上去站在他旁边。他的手搭着我的肩,似乎是在等着照相。我拿掉了我的眼镜,爸爸也拿掉了他的。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醺醺然,时间静止了,感觉十分舒畅。
直到那天爸爸的合伙人卡斯德拉先生撞见我们这一幕。“你们在干什么?”他大喝一声。醺醺然的气氛一扫而空。爸爸和我重新戴上了眼镜。“你不是看到了吗?我们在称体重。”卡斯德拉先生烦躁地走进了玻璃帷幕后头的办公室。
卡斯德拉先生是在妈妈离开后才来和爸爸一起工作的。妈妈是个美国人,芭蕾舞演员。她二十出头的时候隨她所在的舞团来到巴黎巡回演出,并在那里邂逅了爸爸。接着两个人定下终身。结婚后。妈妈继续在巴黎的音乐厅跳舞。不过几年后,妈妈思乡成疾,回了纽约。爸爸答应她,一旦他处理好“生意上的事”,就去美国一家团聚。
每个礼拜,爸爸和我都会各自收到一封寄自美国的航空信。妈妈在每封信的结尾都写道:
卡特琳我的宝贝,来个紧紧的拥抱吧!
爸爸本来是请卡斯德拉先生来当秘书的。卡斯德拉先生年轻时曾准备过文学学位考试,就这样成了爸爸的合伙人。他有事没事就喜欢教训人。他还喜欢宣布坏消息。一大早,他就坐在办公桌前面慢条斯理地看报纸。爸爸坐在他对面,摘了眼镜,听他用带着南部口音的腔调念灾难新闻和犯罪报道。
“你有没有在听啊,乔治?”卡斯德拉先生对爸爸说。“你总是心不在焉,逃避现实。戴上你的眼镜,看清楚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吧!”“非得这样吗?”爸爸问。
卡斯德拉先生的另外一个癖好是:挺着胸脯口授信件。有好几次,我看见爸爸无可奈何地在打字机上“叮叮当当”地敲着卡斯德拉先生口授的商用信件,
却不敢——哪怕委婉地对他说其实这些信一点用处也没有,
不但如此,他对我也不放过。连我的作文他都强迫要念给我听写。还有一天下午,我和爸爸刚从学校回来,卡斯德拉先生硬要看我的成绩单。
到美國后,有一个傍晚,我和爸爸在纽约中央公园散步时,问起他为什么给卡斯德拉先生那么大的权力,甚至让他干预我们的生活,包括支配我们听写、教训我们道德规范等。
“没法子,”爸爸说,“他曾经在危难的时候救过我。”但是他不肯说其中的细节。我只记得有一回,卡斯德拉先生,中爸爸嚷道:“乔治,你应该不会忘记,让你免除牢狱之苦的人才是你真正的朋友!”
卡斯德拉先生结识爸爸之前。是一所郊区中学的法文老师。他还借爸爸对他曾经出过几本诗集的敬重,占了点小便宜。
[语文与人生】“眼镜”具有象征意义,它象征着现实世界。人们都是从懵懂无知到逐渐清楚地认识世界的。小说以孩童的视角观察这个世界,摘掉眼镜,在模糊中能感受世界的关,戴上眼镜看到的就是现实。
[文本聚焦]小说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叙事有何作用?请简要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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