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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小舅

时间:2024-05-04

李谦

·01·

这个故事发生在抗日战争时期。那一年,日本人实行“归大屯”政策,他们在屯子四周筑围墙,设门岗,企图切断抗联战士与老百姓的聯系,妄想彻底消灭抗日联军。

那天掌灯时分,姥爷把一个男人带回了家,说:“我把济人找回来了。济人走了两年,在外头遭了大罪,总算是回到咱林家大院了。”

林济人,我的小舅,我妈唯一的弟弟。

趴在炕头背《幼学琼林》的我一骨碌爬了起来,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大声说:“他不是我小舅!”

男人直愣愣地看着我,嘴一咧,嘿嘿笑了几声。他的脸脏得乌漆麻黑,似乎打从娘胎出来以后就没洗过脸。

“我小舅比他好看,比他干净,比他好一百倍!他不是我小舅!”我向在炕尾纳鞋底的姥姥和妈求证,“你俩过来认认,他不是我小舅!”

姥姥和妈盯着男人看了一会儿,几乎同时喊起来:“济人!济人你终于回来了!”她俩一人抓住男人的一只手,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张大的嘴合不上了。他们三个咬定这个男人就是我小舅,我说不是,有用吗?一个小孩儿,哪儿犟得过大人呢?

“我小舅比他白净,比他头发短,比他……比他眼睛会说话……”我一条条跟他们掰扯。姥姥和妈却已经麻利地烧了一大锅热水,倒在大木桶里。

姥爷叫男人洗澡,还帮他脱掉了烂得像抹布一样的衣服,回头吩咐噘着嘴的我:“把这些破衣裳扔到大门外去!”

我左手捏着鼻子,右手用两根手指拈起那摊烂布片,瞄一眼就看到了好几只虱子在爬进爬出……

我钻进厨房。姥姥和妈正在做饭,一个在灶上主厨,一个往灶下添柴,嘁嘁喳喳地小声说着话,见到我,俩人同时住了口。我把那摊烂布片塞进了灶坑,柴火烧得正旺,烂布片呼啦一下就被点着了,我听到了虱子在火焰里炸裂的噼噼啪啪声。

妈夸我说:“这招儿不错,还省了柴。”我赶紧洗手,猪胰皂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妈来催我,让我别磨蹭,赶紧过来搭把手放好桌子,准备开饭!

莜面馒头、咸肉炖豆角、炒鸡蛋、蒸鸡、萝卜丝汤……饭桌上的菜摆放得齐整,姥姥和妈的笑容也齐整:“趁热吃,吃吧!这是回咱自己家了,甭外道!”

男人木呆呆的眼神亮了。

这会儿,姥爷把他的头发剪短了,下巴颏儿也刮得溜光,他穿上了小舅的细洋布旧衣裳,竟然真有几分小舅的样子了。

原来他不难看,还挺白净,个头、岁数都和小舅差不多。

我恍惚起来,想起妈刚才虎着脸跟我说的“女大还十八变呢,男大得三十六变。你小舅一走两年,个头啊模样啦,哪能一点儿不变呢”。

难不成他真是我小舅?三个大人还能不如我一个小孩儿眼尖?我姥爷可是出了名的心眼儿多啊!

男人一屁股坐在炕桌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姥姥给他夹菜,撕了一只鸡翅膀塞到他手里,连声说:“多吃点儿,你最爱吃的!”

他吃得脑门子冒出汗珠,鼻子里哼哧哼哧的,像猪抢食一样。

这吃相!

我小舅绝不是这样的,小舅吃东西很斯文,而且从不贪嘴。他最喜欢趁我不注意,把别人夹给他的鸡翅膀塞到我碗里,再做出一脸惊诧样儿:“咦,我的鸡翅膀咋被你偷走啦?”

天!那男人撕下肥嘟嘟的鸡屁股,塞进了油光光的嘴里!

我冷笑了一声:他不是我小舅!

·02·

“妈,他是个冒牌货,被我抓到马脚了!”

我和妈在西屋炕上睡。妈收拾完碗筷,刚钻进被窝,我就迫不及待地说。

“把你能耐的!说吧,都抓到啥马脚?”

“看他那吃相,连鸡屁股都不放过!我小舅可从来不吃那玩意儿!”我说。

妈“嗯”了一声:“还有啥?”

还有,他洗澡时,我用日语问了他一句:你是谁?

日语是学校的主要学科,我也学会了几句。我小舅上中学时也学过日语。可听到我的话,那男人却没有任何反应。他一定是没听懂!

“重点来啦!我小舅后脑勺有一块小手指那么大的疤,不长头发,是那年我在江里洗澡腿抽筋,小舅救我时,脑袋磕石头上留下的。可是这个冒牌货身上的疤不少,头上却没有疤!”这是最大的马脚。我亮出来时,底气足得劲儿劲儿的。

“妈,明天一早,咱们就告诉姥爷,把冒牌货赶走!”我说。

“你敢!”妈轻轻拍了拍我的屁股。

“你小舅失踪了两年,姥爷找到他时,他正蹲在垃圾堆里翻吃的。他这几年不知道遭遇了啥,好好的人竟变成了傻子。傻子哪记得自己学过日本话还是什么话?中国话能记得就不错了。

“疤嘛,时间一久就长开了,慢慢就看不见了。疤上再生出头发,有啥奇怪?枯木还能发芽呢。

“至于吃相,一个垃圾都吃的人,吃鸡屁股也算事儿?灾荒年饿急眼的人,鸡毛都抢着吃!

睡觉!”

妈真厉害,几句话就把我的铁证拆得稀碎。

“你给我记住了,这些话绝不许跟外人说!你小舅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回来了,绝不能再出一点儿差错!日本人没事还找事呢!”妈一连用了两个“绝不”,我哪敢不应!

他们是瞎了,还是疯了?

走着瞧吧,我要找一个人证明我的眼睛没出错。

这个证人是我的老师谷雨,她和小舅谈过恋爱,我是给他们来回带字条的小邮差。这是一份让人心里美滋滋的差事,想想看,小孩儿有机会帮老师传纸条,这是多大的荣耀!

一到学校,我就把家里发生的事悄悄告诉了谷雨老师。

妈嘱咐我不许跟外人说,但谷雨老师可不是外人。

放学后,谷雨老师拉着我就走,我被她拽得一溜儿小跑。

到我家后,谷雨老师惊愕地看着男人,好半天说不出话,随后她就被姥爷叫进了里屋,俩人嘀咕了好一阵子,我把耳朵贴在门上也听不清一个字。

谷雨老师出来时,眼睛是红的,她对我说:“他是你小舅,没错。”

·03·

我小舅生性自由,长大了总往外头跑,有一天他出了门就没有再回来。小舅失踪一年后,姥爷做主跟逆子脱离关系,跑到城里在报纸上登声明。那张报纸,家里还珍藏了几份。

难道是因为小舅叛逆,姥爷想把小舅扫地出门,就弄了个假货冒充他,以后好把真小舅拒之门外?可是姥姥和妈那么疼爱小舅,为啥也帮着姥爷扯谎?

小舅疼我,还救过我的命,我必须弄清是咋回事。如果能确认这男人是假货,我就想办法赶走他,为小舅以后回家扫清障碍。

当着人,我必须喊他小舅,可在我心里,他就是个傻气可笑的“活宝”。

机会来了。六月初六这一天,屯子里老牛家大儿子娶媳妇,姥爷带着姥姥和妈都去喝喜酒,唯独没叫我。姥爷吩咐我:“你就别出门了,好好看家,别让你小舅再跑丢了。”

我坐在门槛上,听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过,听着呜哩哇啦的喇叭声吹过,估摸着是时候了,于是拽起“活宝”就走,一直跑到了老牛家。

宴席摆在牛家院子里,人们围坐在一张张圆桌边,把院子挤得满满登登的。我拉着“活宝”穿过重重人山,寻找姥爷、姥姥和妈。

说来也怪,本来热闹的宴席,我和“活宝”出现以后,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一双双眼睛盯住我俩。几个乡亲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这是谁呀?”“有点儿像老林家济人呢……”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大喝:“绍武!”

是姥爷,姥爷的声音里充满了怒气。他坐在院子最里头,同桌的都是屯里有头有脸的长辈们。

我拉着“活宝”走过去,故作委屈地噘着嘴,说:“姥爷,小舅听到鞭炮声,拽着我就跑,我咋都拉不住他!”

“活宝”盯着桌子上的菜肴,上手就抓:“嘿嘿,肉,有肉……”

姥爷只得站起身,对同桌的人抱拳说:“我家济人丢了两年,前几天才找回来。在外头不知道受了啥罪,成这样了,没脸见乡亲啊。唉!我这就把他带回去。”

说罢,他拉起“活宝”就要走。

保长爷爷突然伸出手来阻拦,拍拍姥爷的肩膀,说:“老林,你不要紧张。济人回来了,我们都明白。”

甲长大爷倒了一盅酒,递到“活宝”面前:“济人,喝酒!”

姥爷的眼眶湿润了。

我看着前桌、后桌、左桌、右桌那些乡亲们的眼睛,心中绝望了。这一双双眼睛仿佛都在说:这就是你小舅济人,没错,我们看着长大的娃,还能认不出?不知为何,我觉得他们的目光格外的悲伤和怜悯。

全屯人不可能都看错了,难道真是我看错了?

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姥爷用钱收买了全屯人帮他圆谎。

·04·

礼拜天,姥爷和姥姥去赶集,妈去采蘑菇。我带着“活宝”在院子里剁猪草。活宝又贪吃又能喝,来我家才一个多月,就胖了十多斤。他倒不懒,时常帮着干一些家务活。

丁零零零……是自行车铃响!这可是城里有钱人的时髦玩意儿,咋出现在屯子里了?我推开大门往外张望,只见一辆自行车朝我骑来。是我爸。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爸了。前年,爸听了老乡的劝,放下地里的活儿,去县城给日本人当杂役了,为此爸和妈大吵了一架。妈说帮日本人做事的都是“二鬼子”,以后都没有好下场。爸辩解说,现在满城的工厂、林场都姓“日”,那些工人、木把头都是汉奸吗?妈不容分说,把爸的铺盖打了包,摔到大门外:“绍武没有当汉奸的爸,以后他随我姓林!我们就当你死了,以后倒了霉,别连累我们娘儿俩!”爸扛起铺盖走了,那以后我就没有再见爸回来过。

爸进了院门,见姥爷、姥姥和妈都不在,露出喜色,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花花绿绿的糖塞进我手里,又拍拍自行车车把说:“喜欢不?想不想要?”

我眼里就差没生出钩子去钩这辆威风的自行车了,但我却沮丧地摇摇头。唉,我喜欢有啥用?要是妈和姥爷知道我收了爸的礼物,准要发火的。糖可以吃。我给“活宝”抓了几块糖,说:“吃吧,小舅。”

爸看了“活宝”一眼,说:“这是从哪儿冒出的亲戚?”

我心里一亮。对了,就算姥爷能收买全屯人,也收买不了爸。爸能替我证明这个小舅是假的。我急忙说:“姥爷说这是我小舅,林济人!”

“胡说啥嘛,你小舅我还不认识?”爸皱眉说。

果然,我想得没错!我刚要说话,只听“嘎吱”一声,院门开了,妈背着背篓走进院子,抬眼看见爸,眼睛眉毛都竖了起来。

“你回来干啥?”妈飞快地放下背篓,抄起墙根儿立着的大扫帚,一扫帚扫到了爸跟前,“唰”!扬起的灰尘扑了爸一身。

爸急忙躲,叫着:“叶红,我有事跟你讲……”

“唰”,妈又扫了他一身土。

爸被逼得步步后退,踉跄着倒出大门。他站在门口叉着腰骂道:“林叶红,你别不知好歹,我现在是日本人面前有头有脸的人,以后出了事别来求我!”妈抓住自行车,一把扔到了门外,“咣”的一声摔上了院门。

我就知道是这么个结果。

自行车就算了。在小舅的问题上,爸也证实了我的想法。可是他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却让我感到有些心驚胆战。

·05·

这天一大早,我背着书包刚出院门就听见了锣响,保长爷爷扬着大嗓门喊:“各家各户,男女老少,到打谷场集合啦!”

一定又是日本人要训话了。虽然今天可以逃课了,可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一队日本兵站在打谷场,他们的刺刀在朝阳下闪着寒光。我看见了日本兵身后垂头侍立的我爸,这就是爸要跟妈讲的“事”吗?

全屯人默默地到齐了,即使是瘫在床上的老人也被抬了出来,躺在地上。

一个戴眼镜的日本兵拿着一本册子向前走了几步,用蹩脚的汉语说:“人到齐了?”

保长爷爷说:“都到齐了。”

日本兵又转头对爸说:“你是这个屯的,你来确认对错。”

爸板着脸,眼睛不看我们。

日本兵翻开册子,高喊:“刘福忠!”

住在屯西头的刘爷爷弓着腰走出来,小声说:“到!”

我爸点头,说:“没错。”

刘福忠站到了打谷场的另一边。

日本兵又喊:“刘王氏!”

刘奶奶颤巍巍地出列,颤巍巍地说:“到。”

我爸点头,说:“对,是她。”

……

轮到我家了,我的心揪紧了,紧得透不过气。

姥爷林贵,姥姥林潘氏,我妈林叶红……我家人的名字一个一个地被叫到。

“林济人!”这次轮到“活宝”了。

“活宝”傻傻地看着打谷场另一边的姥爷和姥姥,一脸惊慌地叫:“爹,娘!”身子却不动。

我急忙拉他的袖子,小声说:“小舅快站出去,林济人就是你!”

日本兵凶狠地喊道:“不许说话!”他把枪栓拉得咔嚓咔嚓响。我急忙闭嘴,可“活宝”还是不动。所有人的眼睛都对准了他。

姥爷走上前,几个日本兵立刻拥上来,举起了刺刀。

“太君,我儿子是个傻子。”姥爷弓着腰说。

日本兵看向我爸。我突然想起了爸在我家门前说的话,他说的“出了事”是什么意思?他和我一样能看出“活宝”不是我小舅林济人,他会当着日本人的面拆穿吗?

我爸咬了咬自己的腮帮肉,说:“是的太君,这老头儿的儿子是个傻子。他就是林济人。”

日本兵点点头,姥爷拉着“活宝”,两人一起走到了打谷场的另一边。

·06·

盼啊盼啊,盼到了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了!

日本人在屯子外设的门岗终于撤掉了。第一天,我们没事儿也要在屯口出出进进几次,那滋味,舒坦!

城里的鬼子、汉奸逃得影子都不见了。那些帮鬼子做过工的中国人,走路都溜边儿,低着头。我进城找过我爸,没找到,有人说他回老家了。

这一天,我们一家正坐在院子里敲葵花盘,一个穿军装的大高个子大踏步跑进院,冲我们大喊:“爹!娘!姐!绍武!我回来啦!”

天啊,这是在我梦中经常出现的声音!我跳起来大喊:“小舅!你是我小舅!”

姥爷、姥姥和妈“嗷”的一声跳起来,把小舅挤在中间,又哭又笑,又跳又叫。在踏踏实实触摸到亲人的温度时,啥都不重要了。

“活宝”也站起来,看着小舅笑:“嘿嘿,小舅。”

姥爷流着泪抱住“活宝”,说:“多亏有你啊!要不,咱家可不一定等得到今天了!”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那一年,视抗联战士为眼中钉的日本鬼子,在长白山地区展开“篦式排查”,凡是家里有成员参加抗联的,一律灭门,家里有人来历不明或下落不明的,按抗联家属罪论处。离我们屯几十里远的黄花甸子,就因为村里有一户人家收留过一个抗联战士养伤,全村几百口人全被屠杀。

小舅早就参加了抗联,为了保住一家老小甚至全屯人的命,姥爷一直在琢磨主意。那一天,姥爷进城办事,发现了正在捡垃圾吃的“活宝”,冷不丁一看,模样、个头都有点儿像小舅,當时便心生一计……

小舅随抗联第三路军三支队去了苏联,经过四年的野营整训,与苏联红军一起杀回国内,取得了胜利。

姥爷杀了两口猪,宰了几十只鸡,请全屯人喝酒,谷雨老师也来了。大家在酒席上说着说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笑了。

我笑嘻嘻地问姥爷:“真小舅回来,假的咋办?”

姥爷乐呵呵地把一个鸡翅膀夹到“活宝”碗里,说:“啥真的假的?都是你小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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