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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史图博之“大歧黎秘境”

时间:2024-04-23

何以端

大歧河及牙格村

南尧河是昌化江一条不大的支流,位于东方市最偏远的山区王下乡,干流全长41.4公里,流域面积371平方公里,总落差达到836米,流入大广坝水库。河流沿岸的皇帝洞、十里画廊和洪水村等景点,遐迩闻名。

南尧河,旧称大歧河,群山环抱,只能沿着河谷曲折崎岖通往外界,是极为封闭的小型人文地理单元,史图博首次报道了这个美丽神秘的世外桃源。

本刊2018年初发表拙文《追寻史图博之“全岛风景最美的地方”》,考据了史图博从燕窝岭沿着已被大广坝水库淹没的历史通道进入俄贤峒,又上溯至大歧河下游只有七户人家的小村“牙格”,在这里先后住了两晚。拙文挖掘1937年民国地形图,确证牙格村在大歧河南岸一条小支流,当代已消失,并非此前学者推测指认的、位于大歧河北岸的“牙迫”村旧址。

牙格与牙迫之间狭窄陡峭的河谷中点,恰好是2010年建成的南尧河水电站。简易公路在南岸通到大坝,坝以下直至大广坝水库,当代已是无人区,无路可通。也就是说,当年史图博行走的崎岖通道已被大广坝水库和南尧河水坝双重阻断了。

本文从“牙格”继续追寻,引述地方志及民国地形图等相关史料,考据史氏大歧河足迹之谜,同时首次揭示“皇帝洞”景点三百年的明文记载史。

史图博自下而上穿越整条河谷,在牙格至荷乐(今洪水村)的大歧河中游,也就是今人称为“十里画廊”的石灰岩河谷往返考察三次,再次盛赞“这一带山谷的景色极其美丽”。

地方志没有“大歧河”或“南尧河”的任何记载。深山“生黎”地带,这样的小河没有记载是正常的。那么,南尧河这个名字怎么来的?

史图博所称“大歧河”应该也是因“大歧黎”而来。在解放初期的民族调查中,不再采用“大歧黎”这个区分,而归纳于“杞黎”中“生铁黎”的“吊(巾+産)黎”小支系,因此“大歧河”的名称此后也不再具备合理性。

1986年版塑料封面的《海南岛地图册》,可能是海南第一本地图册,每县一幅。在东方县图幅,这条河标注的就是“南尧河”,下游俄乐村北不远,有“南尧村”,1990年建设大广坝水库,俄乐、南尧村等相关老村都移民了。现在的南尧村位于东方市大田镇的西线高速边上,还可以查到国家逐年发放到人的“大中型水库移民后期扶持资金”。

“南尧”及下文提到的村名“南法”“南打”“南麻”,都是黎语,村名往往就是所在的溪流名。第一音节“南”,就是河流的意思,第二音节是修饰词,修饰各段河流特征的。

扑朔迷离的布不列

1932年8月14日,史图博离开牙格沿河上行至荷乐村,首先经过布不列。原文如下:

14上午,到达大歧河谷的一个村子布不列(参照图版57),山谷的右边每每出现垂直约200米的岩石壁(参照图版38),我们从这里去到第一次接触到大岐黎的荷乐村。(19页。按:本文史图博著作页码,均指2001年海南翻印的1964年中科院广东民族研究所编印之《海南岛民族志》页码,下文不另加注。本条引文内的括号都是原有。)

布不列,书中仅有村名,没有具体信息,民国地形图这一带亦无类似名称的居民点。从史图博拍的照片上看,密密麻麻的茅草房村子不小,至少30幢。

当代“天地图海南”在牙格沟西面的一条南尧河支流中,标有“抱白老村”,假如没错,那么“抱白”或许与“布不列”发音能拉上关系。但是這个位置生存条件不佳,顶多能出现牙格这样的微型聚落,不可能是几十户规模的聚落。同时,与“抱白”位置的其他相关信息也矛盾,应是误标。

按照史图博行踪,布不列位于牙格与洪水村之间的大歧河谷。这个区间,地势较为开扬、生存条件较好,无疑是当代“皇帝洞”前后的一段,如民国地形图中的“滚鹿”村,即今王下乡森林工作站位置,或者北岸牙迫村旧址,都是可供选择者。据1981年《昌江县标准地名表》,搬迁前的牙迫村拥有399人,可算大村了。

布不列村是史图博追寻中,未能确认位置的少数几个村落之一。

“皇帝洞”历史掌故

史图博考察过今天被称为“皇帝洞”的巨大石灰岩洞穴,留下记载。事实上,他沿大歧河谷往返于牙格与洪水村之间共三次,不可能不注意这个伟岸的岩洞。

当代有关数据是:洞宽约60米,深约130米,高25米,洞厅呈拱形,平坦宽敞,可容上万人,从远处眺望,皇帝洞像一头张开嘴的大水牛。

史图博记述道:

大岐河地方有关石灰岩的特征,是有许多大体上大小相同的洞穴,我们考察了大岐河谷左岸,在荷乐西面附近的高耸岸壁的洞穴。洞穴内有钟乳石、石荀、钟乳石台地等组成的美丽的钟乳洞,在暗处可能有许多蝙蝠,在洞穴的入口处有明显地是为了加固而用人工劈石砌成的石壁堵着。荷乐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人砌成这些石壁的。(20页)

现场有昌江县政府在1987年竖立的一座“皇帝洞自然保护区”水泥碑,1986年的《海南岛地图册》中,对此仍未标注。

但是,1937年的地形图“吾什峒”图幅,对该地已有标注。该岩洞一带地名为“钟鼓衙”,其下的南尧河两岸各村,属于“吾什峒”。

相关史料,不妨看看《民国感恩县志》的两段:

砂锅岭,又名吴十峒,在城东北二百余里。《旧志)》作一百里,误。岭上有石如门。相传入其内甚宽敞,栋柱梁桷悉备,非人工所能为。内有石棋一局,院中芭蕉数本,里人或误入者可取食,若挟之以出,则昏迷莫知所向,掷之则醒。好事者有心寻觅,亦不必遇,因名为小桃源。《旧志》

钟鼓岩,在城东北一百二十里。前面临水,上有石室一所,倒悬石球无数,望之文采灿然。有水从上滴下,历年久而地不贮水。左右有穴,望之阴翳。好事者秉炬而入,仅容一身。行里许昏黑,寒冽莫测,底止。中有二石,扣之,一如钟声,一如鼓韵,故名。《旧志》(50页)

该志引用旧志记载,按卷首所载沿革,“旧志”可以追溯到清代康熙《感恩县志》的两个版本,限于财力一直不能出版,早已亡佚。但其后乾隆、道光两版《琼州府志》对这两条有承接记载,得以流传。

1937年地形图,这一带已属新设的白沙县,俄贤峒时属乐东县,此前则一直属感恩县“楼峒”。图中,“钟鼓衙”与县志“钟鼓岩”谐音,应是当地人赋予的象形名称,汉字汉意;图中“吾什峒”亦与县志“吴十峒”谐音,应源自黎语,都可以一一对应。至于里程出入,因为小路太崎岖复杂,记述不尽一致是可以理解的。

方志记述的不少景物要素符合现场,石棋、芭蕉传说,带有浓厚的神仙色彩(居然与史图博在牙格村看到的“芭蕉园”相合),反映了河谷世外桃源的清幽景致,荒远神秘的地理方位。

可见吾什峒、钟鼓岩、小桃源、砂锅岭等地名,至少已有三百多年历史,今人的“皇帝洞”到底是县志里的吾什峒,还是钟鼓岩?或者两者其实就是一回事?读者不妨慢慢揣摩。

而岩洞口如此大规模的规整人工防卫堆砌物,令人印象深刻,“旧志”却不记载,显然当时还未出现。可以推测,这个堆砌物应该产生于康熙十一年(1672,《感恩县志》“创修”之年)至民初之间。

毫无疑问,“皇帝洞”是当代人的拍脑袋臆想,属于不伦不类。重新寻回本土文脉,才是正道。这条河、这些岩洞与“皇帝”的唯一联系,恐怕只有一句“天高皇帝远”了。

因为天高皇帝远,监管缺位,“国际旅游岛”以后,该洞陆续遭到人为破坏。无知者竞相用铁锤将石钟乳、石笋敲断,窃取回家,史载鬼斧神工的自然奇迹,能破坏的尽皆遭到破坏。古籍记载那里的野生芭蕉取食解困无妨,贪心携回就会迷糊,赶紧抛掉才会醒来……相比之下,真是“人心不古”。

荷乐即洪水村

史图博原文:

我们从这里去到第一次接触到大岐黎的荷乐村(19页)。

认定荷乐村位置,略有波折。人们认为洪水村就是当年的荷乐,该村立有《地质灾害警示牌》,村名“洪水、俄力”并列。我向几个打扑克的年轻村民求证,两个名字是一样的吗?回答说:“我们只知道洪水村,‘俄力是上面领导叫的”。于是便有点懷疑,是否近年为迎合史图博事迹而改名?

查找1937年地图,在南尧河边洪水村相关位置,并无类似“峨乐”发音的村名,河边有散漫村屋,标示村名为“南窝”“打隆”,在今“洪水小村”位置则标有“红水”,应该是当代“洪水村”来源。

查1981年《昌江县标准地名表》,洪水大队共470人,大队驻地在河裂村,223人,其余三个村分别为:洪水小村,33人;南方村(见后),91人;桐才村(见后),123人。到1986年《海南岛地图册》,在今洪水村位置标示为“河裂”,与俄力、荷乐谐音。

史图博事迹,海南建省前沉寂已久尚未重提,不存在“迎合”。据这两份1980年代材料可以认定,洪水村原名就是“荷乐”。那些年轻村民对此不知,说明没有文字的民间记忆是容易遗失的。

荷乐虽然与“峨乐”近音,却不是峨乐,后者是史图博记载中的“古鹿”,是个“很大的侾黎村”。他在进入牙格之前即8月12日,就在古鹿过夜。《海南岛志》的感恩地图及1955年黎族调查图,均有标示峨乐村,在抱白村以北,南尧河下游南岸。

荷乐是史图博“第一次接触到大岐黎”的村寨,他说虽然此前经过的布东村有大歧黎,但考察时并不知道。

南大村

随后,史图博再次往返大歧河中游,于8月16日傍晚进入该流域最后一个宿营地南大村,研究考察了两天,最后从东南方离开南尧河流域,越过分水岭进入昌化江中游河谷考察。

进入南大村的过程很简单:

8月16日,我们继续向大歧河上游进发,大岐河从此处开始成了山间的河流……我们来到了接近大岐河源头的南大村,8月17日在该村住宿,准备详细研究大歧黎(20页)。

据1937年地图,南尧河上游一个南向支流有“南打”村,与“南大”谐音,在“南打岭”东麓。

当代卫星地图“天地图海南”,在该位置亦有南打村,有屋舍图斑。该支流标注为“南法河”,东向支流为“南麻河”,上游分别通往小村南法和南麻,但此两村已无屋舍图斑。

南尧河往下游的下一个节点,是“南方村”,电子地图加注了“桐才”村名。而1986年地图,此处标示的仅是“桐才村”。实地考察发现此处只有南方村,“桐才村”名牌是安在“南打村”的图斑上……

比较“啰嗦”的这番表述,结论是——史图博到过并住过一晚的“南大”村,至今仍在,就是村名牌为“桐才村”、地图标示为“南打”村的地方。询问村民,他们对“桐才”村名并无异议。该村距南方村约1.1公里,路面已经硬化,是2014年底修通的,是南尧河上游最远一段通车公路,出了桐才村南,公路就变成小路,再往前,就逐渐消失了。

当代地图,因何出现扑朔迷离的村名变化?应该与扶贫兼顾封山育林的移民有关。现属王下乡、过去称为“大歧黎”的南尧河流域各黎寨,向来是最闭塞贫困的聚落,民生艰难,海南建省之初温饱依然未解决,也是政府扶贫的重点。

推测:建省前叫“桐才”的村子,由于将“南法”等高地居民点村民下移而改名,并雅化为汉意明确的“南方”,而“桐才”村名则给了“南打”。具体情况如何,恐怕还要由当地文化人钩沉整理才能清晰——但也许永远不会有人整理。本文确认史图博所记“南大”村是今“桐才”村,就完成了任务。

荷乐与南大两村的村名演变说明:没有文字的文化传承,在荒僻贫苦、教育远未达标的小山村可能特别脆弱,老村名甚至可以在两三代人中间,记忆完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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