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本刊记者 谷珵
第27届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颁奖礼上,由哔哩哔哩(以下简称B站)出品的《小小少年》获得了“最佳系列纪录片奖”。这是国内网络平台出品的纪录片首次被授予该奖项,其开播不久后便屡冲热搜。名声的“出圈”,让观众了解到这群怀抱挚爱的00后——在猪肉店起舞的云儿,沉醉机器人的陶启泽和张宇晨,扎进昆虫世界的殷然,上演“速度与激情”的摩托车少女李莲怡娜,电竞圈的传奇打野少年曾国豪,以及玩转音乐的9岁男孩王烁然。导演孙超的立意也被更多人看见:痴迷的价值是什么?天赋何以能被实现?
“许多成年人终其一生都在困惑人生的意义,难以找到热爱的领域,而这群孩子在人生之初就寻得了,并且做到极致。”孙超想将吸引他们持续钻探的魔力用镜头语言展现出来,同时对这些早得志趣的孩子背后父母的教育理念和培养方式感到好奇。经历过传播、发酵和讨论后,这部聚焦儿童成长的纪录片留给我们的,是关于时代际遇下Z世代逐梦的深广话题。
“经常会有人问我,做机器人有什么用,我就直接告诉他没有用。”“好玩对我来说意义比较重大。”伴随组装机械零件的镜头,陶启泽的声音出现在画面里。担任人大附中5449机器人社的结构组长,陶启泽喜欢“摆弄”机器人。“特别的魔性”,即便向摄制组介绍自己设计的机械臂,他的目光也离不开设备。
高水平的结构设计需要合作。如果说陶启泽是5449的超强大脑,负责程序的张宇晨就是协助大脑完成动作的脊柱。启泽的想法,要通过宇晨的程序语言实现,而后者享受的是让事物变美好的获得感。
没用但好玩,从第二集开场,陶启泽就给出了机器人爱好的价值判断。因为技术门槛高、耗费时间长,每年的社团纳新,机器人社都门可罗雀,特别是后来社团参与的比赛不再算作自招加分项。“原来还有人因为想做机器人过来,现在都是为了拿奖,得知机器人拿奖特别难,且拿奖也没什么用,他们就走了。”启泽对孙超相当坦诚。这让他和宇晨多少有些担忧:等到他们毕业后,谁来给社团做培训恐怕是个难题。
陶启泽和张宇晨在赛场调试机器人
不过他们的热情丝毫没有因此减损。班主任张璇回忆:“陶启泽和张宇晨写的生活随笔,十篇里能有八篇是讲机器人的。”除了上课和必要的学习时间,他们几乎全部泡在零件和程序里,为了比赛甚至住在实验室——哪怕是在高三阶段,别人都在为升学或复习或搞竞赛。在格物致知的通道里,小宇宙爆发出强大的创造力:启泽设计的机器人让波音的飞机结构工程师连声赞叹,宇晨的代码写得带队老师都自愧不如。一个被孙超写进导演手记的细节是,在拍摄末尾,两个孩子已经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但他们依然会像上班打卡一样,每天准时出现在实验室。
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体验到沉醉于某项事物的状态,这些孩子在人生初期就绽放了天赋,着迷到忘我,被孙超视为一种巨大的幸运。“还管它有没有用?”孙超慷慨激昂。
成绩够不够重点中学、乐器有没有考级、特长能不能加分……太多时候,可辨识的成就貌似易于量化,实则是用对成功的狭隘定义抹杀人的独特性。好在不是所有人都跟着剧场效应起立。“孩子有自己做事情的逻辑,他专注的时候,眼神是非常迷人的。”面对儿子对昆虫的热衷,殷然妈妈满脸幸福:“把好玩的事情搞没有了,人生就非常没趣嘛。”
妈妈的话仿佛一阵吹进心田的风,殷然也风一般奔跑着寻虫、观虫。接触殷然之前,孙超见了全国各地爱跟自然打交道的孩子,可遇到殷然第一面,孙超就有了抉择:“这就是我要找的孩子!”在广州殷然家,到处都是养虫的网箱,孙超“非常直观地感受到他对虫子的真爱”。当她尝试与殷然交流,男孩将胖乎乎的独角仙幼虫放到孙超手上,问她怕不怕。
尽管慌得不行,但孙超强装淡定,以便拉近和潜在拍摄对象的距离。也是由于殷然的“突袭”,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奇妙体验:手心冰冰凉凉,宛若托着果冻,而不是被恐惧支配后妖魔化的感触。孙超跑到殷然的虫友处调研了一整天,回来后殷然将做好的螳螂标本送给她,深深震撼了她,“说明从早到晚,他完全沉浸在虫子的世界里”。
2014年,孙超曾经参与了纪录片《高考》的拍摄。两部片子的主人公们代际差距在10年内,成长追求却产生了不小的变化,“最大的感触是现在的孩子不再那么‘功利’,他们喜欢某一件事不是为了多么好的发展,而是全然发自内心,没来由地被吸引”。就像B站上的年轻人,喜欢手办的展示设计的模型、喜欢贝壳的做科普UP主,无论领域多么“冷门”,总能聚集一批惺惺相惜的陌生人。这都给了孙超启示,时代在变化,当教育内卷压得人透不过气,孩子的心声需要被听见。
起初,孙超和团队只有“热爱”的模糊方向,当孩子们的轮廓逐渐清晰后,另一条线索也浮出水面:家长们的视角是怎样的?如何帮助孩子持续获取向上的力量?
尊重,是在和宇晨妈妈的交流中,孙超捕捉到的关键因子。对于拍摄的邀请,宇晨妈妈态度开明:记录成长是好事,至于能否应允要取决于孩子,“之前一些采访都被拒绝了,他们主要是担心耽误时间”。同时,她也给了孙超建议,最终孙超用“不干预”的“王牌”,成功争取到少年们的同意。
孩子们的爱好未必被校内教育体系看见和认可,那么家长的作用就尤其重要。北京舞蹈学院芭蕾舞系的关於教了一辈子芭蕾舞,每年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从全国挑选好苗子,评价云儿是他“优中选优,都没见过这么有天赋的孩子”,可摄制组来到云儿所在的学校,老师对她会跳舞的情况毫不知情。支持云儿练舞的,是在猪肉店工作的妈妈。一方面,她担心支付不起大城市的学费,另一方面又不断尝试给女儿找好老师,“只要她喜欢,大人就得去帮帮她”。
这位寡言的母亲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成全孩子的热爱。第一次有从北京来的专家指导,开肩搬腿,云儿疼得哭着说不练了。妈妈坐在旁边,眼里是复杂的情绪,却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等到疼痛过去,云儿继续在猪肉店眼含憧憬地练习基本功,妈妈用新学的法语口令帮她喊拍子,忙碌时则把屋内空间留给她。于是片中最魔幻现实主义的场景上演:母亲劈骨削肉,肉末飞溅;云儿踮脚起舞,姿态优雅——猪肉店与芭蕾舞在镜头中拉出饱满的张力,那是母亲从辛勤生活中为孩子拉开弓,搭上射向远方的箭矢。
同样的状况也出现在殷然身上。老师想不通,平常有些调皮的殷然,怎么会吸引制片组专程从首都赶来,还想推荐其他“三好学生”作为拍摄对象。“从学校的角度来说,肯定希望把更加全面发展的优秀学生推荐出来,”孙超理解老师的出发点,“殷然不符合传统评价里‘好孩子’的标准”。老师不了解的是,班上还有个孩子在昆虫天地里如入无人之境;脏兮兮的校服,是因为他总是在寻虫路上爬高登梯。科研人员对殷然的专业知识储备判断是“达到了大学生的级别”,而学校自然兴趣小组的大门都没对殷然敞开。
幸而妈妈的陪伴给了殷然一颗“大心脏”。由于痴迷昆虫,殷然有时也会顾不上功课,妈妈就会介入督促他完成,并以身作则来提高孩子的积极性:凡是要背的古文,妈妈先背下来;跳绳要打卡,妈妈就跟着锻炼……该完成的任务,一项也不能少。
戏剧性冲突的一幕是,感觉辛苦的殷然小声顶嘴,把妈妈逼到崩溃的边缘。为了平息情绪,她踱步背诵文言文,直到怒火消散,继而温柔地坚持原则:“人的一生中不可能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想做的和应该做的是一种平衡,你选择用这部分时间看虫子,接下来的事情就要做得比较累。”
“如果孩子想玩虫子就让他尽情玩,事情反倒简单。”孙超钦佩的是殷然妈妈选择了一条更艰难的路,帮助孩子一步步学会自律、建立时间观念,来保障爱好和学业的平衡。
拍摄中,周围的家长跑来问孙超,为什么这些孩子能那般投入,我的孩子只有“三分钟热度”?孙超将问题抛给殷然妈妈,得到了自己赞成的答案:“每个孩子都有机会发现自己真正痴迷的领域,关键在于家长是否耐心陪伴他。当家长觉察到孩子燃起兴趣的小火苗时,有没有鼓励孩子朝着更深层探索,让他发现还有那么多趣味有待了解。”比如他们在山里邂逅掉到沟里的蟾蜍,殷然本能地搭救它,却又为打扰等候食物的蛇而感到迷惘。纠结时分,妈妈充满智慧地说,它在身边出现了,需要出手相助的时候,我们当下只能考量要不要帮助它。突发事件变成亲子间的哲学探讨,启发孩子从更广阔的角度审视自身和万物的关系。与殷然妈妈的接触,让孙超体验到何为有质量的陪伴——用教育机智去助燃孩子的热爱,让它有能力燎原。
王烁然对音乐的爱,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
几乎每个初看《小小少年》的观众都会为主人公们折服,那样的年纪就能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本领,天才当如是。随着故事的深入,孩子们“寻常”的一面才逐渐展现,天赋异禀变得有迹可循。
无论是在肉店还是大山中的土房子前,无论是陪妈妈去驾校练车还是在医院大厅等候看病,云儿都在练习高难度的舞蹈动作。陶启泽说自己不追星也不“吃瓜”,“就跟别人看动画片一个道理,我只是拿他们看动画片的时间做了另一个东西”。
“大众对超常儿童的理解存在一定误区,觉得他们凭借与生俱来的能力,不用那么努力就会取得成就,或者说我们拍摄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神童’。”孙超的体会更为直接:“这些孩子在各自痴迷的领域的确有一定天赋,更重要的是他们付出了多到难以想象的时间和精力,而且非常享受。”
因为天赋,他们更早地与人间的真相交锋。曾国豪6岁开始打乒乓球,坚持了10年,退役前打到全国青少年前8名。“这是个什么概念?”孙超忍不住惊叹,“国豪是绝对的乒乓球天才,年龄达标后就能进入青训队,一只脚已经迈入了国家队。”可是国豪一朝选择放弃乒乓球去打电竞。“因为年轻,摆在眼前的机会非常多,能大胆地选择心中所爱。”孙超感慨。
没有留在影像中的,是国豪从普通电子游戏爱好者晋级为职业电竞选手的经历——大概几万分之一的概率,反应能力、操控能力以及团队作战力,综合素质要求特别高。传统运动员训练的刻苦和智慧,给了国豪天赋外的优势,纵然如此,国豪在英雄联盟职业联赛中也没能创造登顶的奇迹。他在某次输掉比赛后难掩失落:“竞技体育就是这样,没人听输了的说话。”
类似的“失败”,整部纪录片中还有若干次。高中最后一次FRC比赛,启泽和宇晨率领的5499没能打破“亚军魔咒”,反而更早地失利被淘汰;云儿好不容易来到央视登台表演,却由于紧张而失误。
“真实世界里不可能经过两年就飞黄腾达,孩子的成长要经历太多的挑战。”孙超说。
这是生活给孩子的论述题,更大的考验或许是对父母。为了国豪打乒乓球,父亲投入了全部的心血。国豪小时候,客厅里什么都没有,只摆了一张乒乓球桌,父亲就是最佳陪练。小曾的选择,让老曾一度难以接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人生像是坍塌了一样,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了”。从热门的国民运动到小众的新兴竞技项目,世代认知的冲突碾压着老曾的神经,而他最大的担忧是儿子日后的发展:电竞选手的黄金期非常短暂,巅峰只有六七年,最终可能一事无成。
心理调适是漫长的。在孙超看来,老曾的超凡之处,在于他愿意为儿子迈出那一步。年轻时的老曾各种运动都有过人之处,国豪的运动生涯,从开始就不只背负自己的命运。心理医生告诉老曾,给孩子传递出“我担心你”的讯息,这对孩子是种束缚,孩子不仅要消化自己的情绪还要照顾父母的情绪,“当孩子成年以后,父母对孩子的担心就像是诅咒”。
孙超觉得,一旦孩子有了和父母预期不太相符的转变,没有普适的应对办法给到所有家庭。不过从国豪父子的互动里,孙超觅得了丝丝线索:“家长唯一能做的,是先去了解和沟通,孩子喜欢的原因、它的魅力在哪里,只要是积极向上、有益身心的,就看看能提供哪方面支持。”走近不同拍摄对象的过程里,孙超发现了关于教育的多面真相——六个家庭面临的教育问题都不同,但父母们都在尽力解决困难,“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肯定要迎接和普通家庭不同的挑战”。想到这里,让人内心有满满的动容感。
片中所记录的赛季,国豪所在的团队止步于第四名,是有史以来的最好成绩,国豪本人也获得了2019年最佳新秀。通往荣誉中最激烈的一战,老曾到场观战,国豪潜力爆发,终于率领队伍以弱胜强。父子俩在台上拥抱,弹幕上疯狂刷屏这集的片名“以父之名”。那一刻,国豪成了他自己,而父亲对他满载信任与爱——那是一个孩子自信心的来源。
没有哪对负责的父母,会从不为子女的未来筹谋。9岁的王烁然是名“琴童”——在中国,学琴的孩子有几千万,琴艺超绝的亦不罕见。孙超可以肯定,烁然算不上专业性最出众的,但相比那些8岁在大剧院开独奏音乐会、13岁被世界顶级音乐学院破格录取的“奇才”,烁然的惊艳是对音乐的极致享受和难以阻挡的创作欲:除了钢琴经过系统训练,吉他、尤克里里、架子鼓等都依靠网络素材自学,即兴创作和乐队玩得风生水起。他说“音乐和生命一样重要”,小小年纪的眼神透着笃定。
面对儿子的教育课题,烁然父母会有分歧。从孙超的旁观视角能够一览无余:爸爸用“吃得苦中苦”来要求儿子,每天练完琴线要怎么缠、曲谱收到哪个位置都有规定;妈妈则希望儿子保持快乐,养成乐观向上的性格。但他们都会基于同样的立场,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陪伴烁然的成长。拍到后期,他们的焦虑也显现出来——随着烁然年龄增长,假设想考音乐附中,就意味着每天至少练琴8小时。烁然爸爸担心,对于各项乐器都要摸摸的儿子来说,这会磨灭他对音乐的热情。于是他们对孙超提出,想到北京向专家请教。
在摄制组的牵线下,一家三口见到了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的教授。教授测了烁然的钢琴水平,建议直截了当:必须保证练琴时间,否则考学的音乐道路走不通。然而他们后来做出的决断令孙超肃然起敬:在适当加强基本功训练的情况下,不阻拦他玩乐器、组乐队,尽量保护孩子的天性和乐趣。
对旁人看来只是简单的选择,而对父母而言,在听到国内权威音乐专家指明一条路后,能做出取舍,实则经历了惊涛骇浪的纠结。“了不起,”孙超如是说。
“人生中充满不确定性,即便能规划孩子的教育路径,但能把他的整个人生都规划好吗?”孙超坦陈,谁也无法断言,自己为孩子描绘的蓝图是百分百正确的。恰似机车少女李莲怡娜,最初被妈妈设定的发展路线是学钢琴、找份安稳的工作。怡娜钢琴弹到10级,发展的轨迹却转向父母喜欢的赛车,由于国内没有女子摩托车队,她成了和彪形大汉一较高下的巾帼车手,与父母的设想背道而驰。纵然父母有诸多对安全的隐忧,却能够承担心理上的风险,陪怡娜共同摸索。
我们总是在希图结果,却容易在追逐中迷失了出发的方向。教育竞争异化,被大量培训班挤压导致丧失兴趣、厌学逃课的案例不能再常见,孩子们的生命被透支、创新力枯竭。有人问,投入了那么多心神的爱好,不能变成职业会不会可惜?孙超讲起了殷然的忘年虫友圈:有华南农业大学的学生,有昆虫学家,还有一位66岁的中国香港老狱警欧sir。欧sir从和殷然相仿的年纪开始喜欢蝴蝶,始终沉浸在斑斓的鳞翅目中。退休前,他在警务工作的间隙观蝶;退休后,他每个星期都要进山,隔段时间就跑来广州与虫友会面。“对欧sir来说,蝴蝶的爱好简直太棒了,给生活带来无穷的新鲜感。”这些虫友让孙超看到了“二十岁的殷然、三十岁的殷然、六十岁的殷然”。兑现天赋当然是美梦成真,但不是必需品——有了热爱,能够为无聊生活增添太多色彩,至于能否成为一名舞蹈家、昆虫学家、赛车冠军,反倒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从2019年开拍,孩子们迄今发生诸多变化,但热爱基本在延续。回顾创作始末,孙超提到值得注意的一点:当询问这些在摄制组眼中特别的孩子的父母“你的孩子有何过人之处”时,几乎所有家长给出的答案都是,“我的孩子非常普通”。就算是被早培班有针对性选拔出的启泽和宇晨,家长也说在超常儿童的群体中,自己的儿子并不突出。
“有时候我会思考,成人不能小看任何一个普通孩子。他们身上都有我们没有关注和有待发掘的天赋,任何一个都非常有潜力。”孙超期望,用一把标准尺子来丈量和评判所有孩子的现象,越来越少,直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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