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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明园与颐和园,大清帝国的大观园

时间:2024-04-23

洪烛

有—个人,说世界上有一个奇迹——堪以和希腊的帕特农神庙、埃及的金字塔、罗马的竞技场、巴黎的圣母院相提并论:“这是一件史无前例的惊人杰作。然而这个奇迹已荡然无存。”这个人叫雨果。他所赞美的这个奇迹即圆明园。他是以描写巴黎圣母院而出名的。可是他又认定:“我们使用(欧洲)教堂的宝库加起来也比不上这座辉煌奇异的东方博物馆。”

他以童话般的笔法(如同《一千零一夜》)讲述了关于奇迹消失的悲剧:“有一天,两个强盗闯进了圆明园。一个强盗大肆劫掠,另一个强盗纵火焚烧……对圆明园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劫掠,赃物由两个战胜者平分……我们欧洲人一向自认为是文明人,把中国人当成野蛮人。这就是文明对野蛮的所作所为。这两个强盗一个叫法国,另一个叫英国。”可惜这并非天方夜谭式的传说,而是真实的。即使让阿里巴巴念叨“芝麻开门”的秘诀,也无法开启那曾经金碧辉煌的宝库。黄金变成了泥土,美玉变成了瓦砾,霓裳变成了灰烬……圆明园那最后的美、最后的形象,居然是投射在强盗眼中的。

雨果的伟大在于,他有勇气站在人类的角度主持并伸张正义,而丝毫不偏袒自己的祖国。他以公民的身份提出强烈抗议:“法兰西帝国从这次胜利中获得了一半赃物……我希望法国有朝一日能摆脱重负、洗清罪恶,把这些赃物归还被劫掠的中国。”或许,在归还的同时,法兰西的良知才可能真正地得到恢复,这是在打劫的行动中所失去的。

雨果是在给英国上尉巴特勒的复信中这么说的。而巴特勒写信的目的,是请他对1860年英法联军的胜利谈谈感受。雨果谈论的却不是光荣,而是耻辱,所有的战利品将构成沉重的债务。圆明园的大火,也点燃了一个愤怒的雨果。他是对的。我觉得,凡是真正热爱巴黎圣母院的人,也会同样地热爱中国的圆明园。

我估计雨果并不曾访问过中国。假如雨果亲眼目睹了圆明园的青春以及衰竭,他的悲痛只会加重而不会减弱。不管怎么说,雨果是圆明园的一个著名的知音。我建议把雨果的言论镌刻成纪念碑,树立在圆明园遗址!这也是我,作为一个公民的建议。至少,我会把它引用进自己的书里。

圆明园曾有四十景。乾隆皇帝依照承德避暑山庄三十六景之例,将这四十景各题四字为额,他给这风格迥异的风景命名时,恐怕也煞费苦心。我联想到了《红楼梦》第十七回的“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宝玉系诸艳之冠,故大观园对额必得玉兄题跋”(脂砚斋点评)。乾隆确有贾宝玉之才情与风流,将一道道景致题写得花样百出,使亭台楼阁、山丘河渠各有所属。因万字轩南堂原有雍正御题“万方安和”匾额,包括十字亭、文昌阁和藏舟坞在内的这一组水景建筑,仍沿袭了“万方安和”之称谓。万方安和——可惜这世代清帝的祈愿,在1860年还是落空了。仿佛在劫难逃,圆明园——这清帝国的大观园,中华民族的红楼梦,最终还是破产了。星罗棋布的四十景,名存实亡。或者说只剩下了一景:残垣断柱。

这已是它最后的风景。

除了废墟,还是废墟。

圆明园由圆明、长春、绮春三园组成。鼎盛时还包括熙春园和春熙院。合称圆明“五春”,又据传是因咸丰宠幸的五位美女而起,在杏花春、海棠春、牡丹春、武陵春四位汉族佳丽之外,还有一位懿贵妃那拉氏(慈禧)。

圆明园始建于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即使在雍正王朝扩建成御园时,范围也仅限于西部3千亩。是乾隆使之向东邻、东南邻大幅度扩展。

张恩荫先生查阅乾隆朝内务府造办处《治计档》和《清史稿·职官志》等史料后得出结论:“直至嘉庆道光间春熙院、熙春园复赐皇亲之前的二三十年间,御园圆明园的范围实为五园,占地面积不小于七千亩。”

而其拓建过程如下:“乾隆十年至十六年,在该园紧东侧的水磨村北(康熙间明珠故园)大兴土木,建成长春园;乾隆三十二年,将皇亲赐园熙春园(今清华大学校园西部,为康熙间所建)并入圆明园;乾隆三十五年,在紧东南邻拓并大学士傅恒赐园(原为怡亲王赐邸),定名绮春园;乾隆四十五年,将皇亲赐园淑春园易名为春熙院(位于今北京大学校园北部),归入御园。”

我私下里甚至认为:曹雪芹是以圆明园为原型而臆造出大观园。贾府的繁荣期,如同乾隆盛世。(而家道衰落,荣国府被查抄,似乎无形中预兆了若干年后的火烧圆明园?)曹雪芹当年就住在香山脚下(卧佛寺一侧有其故居),抬头低头,皆可望见圆明园。

当然,圆明园可比大观园要阔绰多了。或者说,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跟圆明园相比,顿时显得小家子气。

惟一的相同之处在于结局:梦终究是要碎的。梦碎之后剩下的,只有荒凉与冷清。

圆明园布满了梦的碎片。

圆明园:一个没有风景的风景区。

我又联想到雨果了。他是法兰西的曹雪芹。《巴黎圣母院》是他的《红楼梦》——或者说是他的“大观园”。而曹雪芹呢,则是中国的雨果,大观园是他的“巴黎圣母院”。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贾宝玉即钟楼怪人卡西莫多,只不过一美一丑,但骨子里是一样的。贾宝玉爱林黛玉。卡西莫多爱艾丝梅娜达。他们各有自己爱情的庄园。

—— 这些,都是圆明园的题外话。

这些,都是我在圆明园遗址公园的意识流。

假如说西苑三海(中南海、北海)是皇家的金鱼池,圆明园乃至颐和园则绝对算大清帝国的后花园了。

林语堂曾回忆其黄金时代:“有一幅传世的画轴,是为庆贺康熙皇帝六十寿辰作的,节日中充滿喜庆气氛的城市风光尽展在妙笔长卷之中。它引导观赏者的视线从内宫经过城西北的景致,再穿过西直门,进入西北郊,停在老颐和园外的几道门那儿。画面展现了那个重大日子的庆贺场面。”

所谓的老颐和园即圆明园。可见从康熙开始,清朝的皇帝们就习惯去圆明园踏青、郊游乃至庆典了,带着车马仪仗、侍卫、乐工与舞伎。只是康熙大帝实在想不到:未来的某一天,自家的后院也会失火,并且成为国耻。

“旧颐和园(圆明园)毁于一八六0年清军与英法联军之战。当人们参观它的残迹时,便会感触至深。在这有着极多亭榭和塔楼的大规模的皇家庭园中,在这堪称世界上最大的乐园中,惟一存留至今的便是‘意大利残垣或残存的意大利王宫,它是罗柯柯派建筑师们用石头建筑的。洛可可式石柱横陈在那儿,还有隐现于茂草之间的壁缘和三角顶。它们都是用石头建成的,所以会残留至今。可当年康熙皇帝和乾隆皇帝的奇妙乐园中修建的玩具大小的西方式庭园已烟消云散了,留下的只有池塘和芦苇。”

林语堂想说明的是:只有石头不怕火,只有石头才能接近永恒,与之相比,盛世的繁华、祖传的荣誉,却实在不堪一击。最大的乐园,变成了最大的地狱。在这座喷火的地狱里,只有石头是惟一的幸存者。

当圆明园在火中颤栗,尚很年轻的慈禧陪伴着自己的夫君咸丰皇帝逃难去了热河。这座悲剧式的园林折磨着她终生的记忆。于是,在晚年的时候,当上了太后的慈禧命令修建与圆明园废墟毗邻的颐和园,她想藉此恢复一个王朝昔日的风采。所以颐和园又有新圆明园之称,它是慈禧太后为大清帝国重建的后花园。

有人认为:“这座颐和园,从建筑学的观点看,确实代表了中国关于地上天堂的幻想。”慈禧本人也很满意,她在昆明湖里泛舟,在万寿山下听戏。

据说她在颐和园度过的时光比呆在紫禁城里的还要多,贪图享受的老佛爷啊!她逐渐淡忘掉圆明园的残垣断壁了。或者说,她完全把挪用二千四百万两银子的海军军费筹建的颐和园,当成重现或复兴的圆明园了,就像南宋的君主与臣民在陶醉的暖风中误把杭州当作汴州一样。慈禧太后的颐和园,果然也成了第二个圆明园,成了大清帝国历史上的第二个滑铁卢。一九00年,外虏的铁蹄再次踏进了吹弹可破的北京城,仿佛悲剧的重演。这次慈禧(属免?)跑得更远了,逃到西安去了。

八国联军本想部分毁掉颐和园的,可能是嫌麻烦而作罢,只是大肆劫掠了一番。当然,也可能出于别的原因:他们已把患了软骨症的整个大清帝国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了,自然没必要焚之一炬了。况且他们也知道:凭清朝此时的国力,已再不可能修建第三个圆明园了。西方列强潜意识里已把颐和园乃至整个中国当作自家的后花园了,正筹划着该怎样瓜分这块堆满奶油的大蛋糕呢。所以说颐和园仍然是圆明园命运的延续,一种奴隶般的宿命。

自从1860年以后,中国人就再也看不见那神话般完美的圆明园了,能够从焦土与灰烬里找到的,不过是几排倾圯的梁柱,和一对被熏黑的石狮(这对原圆明园长春园大东门的守护神,后移置北海文津街北京图书馆分馆门前)。随着神话的破灭,中国人的自尊心遭到了空前的打击。

再也找不着圆明园那曾经的国色天香了,它已憔悴如一个时代的弃妇。找不着了,那倾国倾城的东方美妇人!

然而这一百多年来,还是不断地有人去这座著名的废墟上找啊找,找了一遍又一遍。正如梁小斌一首诗所说的:“中国,我的钥匙丢了。”与其说他们在寻找一座失踪的园林,莫如说他们在寻找着丢失了的尊严,寻找着重振山河的药方。就像一群孤儿一样,在寻找着回家的钥匙。是的,他们再也找不回那象征着北京的一个黄金时代的圆明园了,可他们找到了抗争的勇气,和图腾的力量。至少,他们没有遗失惨痛的记忆,假如耻辱可以疏忘的话,无异于圆明园的第二次死亡、第二次灾难。

蔡元培来这里找过,陈独秀来这里找过,鲁迅来这里找过,毛泽东来这里找过……甚至连郁达夫这样的文弱书生,自上海来北京,在清华园找到梁实秋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他陪同去凭吊一墙之隔的圆明园遗址。梁实秋特意记录了参拜后的感受:“除了那一堆石头什么也看不见了,所谓‘万园之园的四十美景只好参考后人画图于想像中得之。”而郁达夫没有失望,他肯定找到了别的一些什么。在抗战期间,这个文豪也能像烈士一样勇敢地牺牲在日军的屠刀之下。

我也喜欢寻找圆明园。记不清已多少次徘徊在斜阳衰草的废墟里了,每次都有同样的感受:不管寻找是否有结果,寻找这种行为本身,也是很有意义的,当然,这种寻找远远不止是为了考古……譬如今天,我从乱石的缝隙找到了这篇文章的灵感。我还找到了在日常的世俗生活里所缺乏的神圣与庄严。面对着圆明园的尸体——中国人啊,你怎么可能不愤怒?你怎么可能不觉醒?

也许你无法唤醒圆明园,可圆明园却能唤醒你,唤醒你内心沉睡的良知与自尊……

圆明园给人们提供了充分的想像空间,然而其具体形象,一直很模糊。

据张恩荫介绍:二十世纪不断有专家、学者综合史料或根据遗址现状绘制出圆明园的复原图,但都难免存在着一定的局限性,尤其在景名标注上有诸多讹误……他们进行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寻找,寻找心目中的圆明园,寻找一个幻灭了的梦的原型。直到1990年前后,终于有人从故宫博物馆藏图中找到了一幅波湮没多年的圆明园盛期平面全图(详称是《圆明、绮春、长春三园地盘河道全图》)——对圆明三园的河湖水系及所有景点均有细致的标绘。这相当于圆明园被毁前最真实的遗照。从此人们不仅可以通过废墟,还可以通过遗照来寻找圆明园了。纸上的圆明园,在呼唤着那座空中的花园: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读废墟、读地图、读遗物、读老照片,你盡可以用想像天堂的激情来想像圆明园。它也确实曾经是天堂的化身。可惜天堂照样会失火,而且表现为人间的悲剧。这座着火的天堂似乎离我们并不远,一墙之隔,一纸之隔。着火的天堂简直比地狱还要恐怖,还要令人痛苦:仿佛整个中国都被捆绑在火刑柱上,仿佛你和我也被捆绑在火刑柱上……从此圆明园只能以断墙残碑的形式存在。圆明园啊,火的遗孀,老北京的遗孀,旧中国的遗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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