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汪朗:江苏高邮人,汪曾祺长子,散文作家、美食家、资深媒体人。作品有《刁嘴》《衣食大义》《食之白话》等。
“老头儿像汪豆腐,家常,味道鲜美。”
“我像油炸臭豆腐,有点蔫儿坏但不让人讨厌。”
提起父亲汪曾祺,汪朗总能说出好多故事,绘声绘色,回想时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老头儿”是汪朗对父亲的称呼,汪曾祺曾用“多年父子成兄弟”来形容自己和父亲之间的关系,而这种关系也延续到了汪曾祺和汪朗之间,就像汪曾祺自己在文章中写到的:“我觉得一个现代的、充满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须做到‘没大没小,儿女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的现在和他们的未来都应由他们自己来设计。”
2020年是汪曾祺先生冥寿百年,借由《汪曾祺别集》的出版,我们有幸与其长子汪朗对话。透过他的讲述,我们感受到了一个课本之外的汪曾祺,一个爱吃、爱写、爱家人的可爱老头儿。
“没大没小”的汪家
记:汪曾祺先生曾用一篇文章《多年父子成兄弟》来描述他和父亲之间的关系。您和汪先生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吗?
汪:应该是。他曾在文章中提到我们之间的事,虽然有些事我记不太清了。他有一篇文章说他那会儿正在下面劳动改造,我刚学会拼音,用拼音给他寫过一封信。他没学过拼音,就从头学,然后用拼音给我回了一封信。
“多年父子成兄弟”可以说是当年老汪家的家训。在后来的家里,虽说老头儿岁数比我大,但其实在家里的位次比我还要靠后。如果在家论资排位,我妈妈肯定排第一,我可能排第二,也有可能是我俩妹妹排第二、第三,我排第四,不管前面顺序怎么变,老头儿肯定是排第五位。后来家里有了孙女、外孙女,他就排到第七了。我还说呢,还好家里没养猫、没养狗,要不然他的排位还得往后靠。
记:刚才听您说了汪曾祺先生和子辈、孙辈的趣事,我们特别好奇您和父亲之间发生过矛盾吗?
汪:也有,但是不多。老头儿在文章里写过一件事。当时我上山下乡,有一个同学家里有个老干部被打倒,在北京就没有家了。那时我要回北京探亲,他就找到我,问我能不能把他带回去住一段时间。因为他在农村境遇不好,有点活不下去的意思。我当时出于同情,就把他带回了家。
我家住的地方管制比较严,来任何一个生人都要报户口。当时我妈压力很大,这事万一让人抓住了,是要追究责任的。我妈就鼓动我爸和我谈,说我怎么不顾家人的安危,就自作主张把这么一个人带回来了。但我觉得那时如果不把这个同学带回来,他可能就要在农村轻生了。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还能提前请示汇报?别人不理解我,家人怎么也不理解我,我觉得挺委屈的,还大哭了一场。后来老头儿在他的文章里说,他觉得我很伟大,他很渺小。但那时他们的确是顶着很大的压力,我当时是有些考虑不周,但也确实没有办法。
记:您觉得汪先生是个好爸爸吗?
汪:大部分时候,老头儿不是很管我,能做好后勤保障工作就不错了。按照现在的标准评判,我家老头儿绝对不是一个好爸爸,他对孩子的教育基本不管,是采取一种放任自流的态度。
我妹汪明还写过一篇回忆他的文章,挺好玩的。汪明一直是好学生,一次因为贪玩,数学考了64分。老师让她拿试卷给家长签字。老师还说:“你看平时这么个好学生,现在变这样,真是猴子坐滑梯,一出溜到底,看你爹怎么收拾你!”我妹把试卷给老头儿,他看了笑笑,一句话不说就把名字一签。我妹回去把试卷交给老师。老师还问:“昨天挨骂了?”“没挨骂。”“挨打了?”“没挨打。”老师奇怪这是怎么回事。结果一看卷子上的签字:“哦,我说为什么呢。原来你爹不是你亲爹呀。”我妹疑惑:“为什么不是我亲爹呢?”“你看你姓汪,这个家长签字签的是曾祺,你爹姓曾啊!”
其实小孩都有羞耻心的,在当时这种情况下,家里打一顿骂一顿效果未必好,采取一种宽容的态度,孩子未必不知道要改正错误。反正从那之后,我妹再也没出过这种错。我家从来都是这种情况,老头儿对我们的学习没什么要求,也没什么具体的指导,但是你只要养成了好习惯,也能马马虎虎上好学。
记:很多读者特羡慕您和父亲之间的相处模式。在当下,很多家庭依旧存在着孩子必须由父母做主,或者父母对孩子的控制欲极强的亲子关系。不可否认的是,一种和谐的家庭关系和父母关系对孩子影响很大,但孩子是否也可以就平等的亲子关系做出自己的努力呢?
汪:我觉得应该是。既不能以大欺小,也不能过分以下临上,双方都要有一种平等交流的意识。真理不一定就掌握在老一辈手里,谁说得对就应该听谁的。你如果认为他不对,就应该和他沟通交流。
不过在我们家,一方面和老头儿平等交流,另一方面我妈绝对是要说了算的,有时候也不讲理。我曾经也想向她争取平等,但争起来实在费劲,最后都以我的失败告终。我上大学的时候要学英语,我妈是英语专业毕业,就很主动地给我补习,但最后永远闹得不欢而散。后来我发现父母不能当孩子老师,因为学生对老师不会有质疑,但对父母有。到最后,我妈说:“不教你了,讨厌!”再到后来有一次,我跟她大吵一架,以前她总是反攻得很激烈,想要把我压下去,结果那次吵完,她有点茫然。哎哟,我突然觉得,老娘老了,没劲跟我吵了。她已经从强势变弱势了。所以年轻时不要总和父母较劲,不然以后会后悔的。
记:您刚刚说自己初中二年级后开始上山下乡。读者对那个年代的中学生活还是很好奇的,您对那时中学生活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汪:吃不饱,老饿。那时候学习不紧张,我们有大量业余时间去发展各种各样的兴趣爱好。我在学校属于对什么都不是特别感兴趣,但什么活动都参加的人。比如参加天文小组看星星,还参加了跳伞队。刚开始在学校台子上练怎么着陆,后来到伞塔上练,装上伞后“呜”地吊好几十米高后再拉着绳子下来。我每次到高的地方心就悬着,所以学两次觉得害怕就放弃了。我就读的还是北京市一流的重点中学,但每年有两三个星期会到农场干农活,没有现在这么重的学习负担。
记:恢复高考后,您填报的是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这个志愿是跟父亲一起商量的结果吗?
汪:没有。我那时候还在山西工厂当工人呢。后来说可以考大学,我就思考着报,但是我初二就上山下乡,物理、化学基本没学,所以就想说报个文科专业吧,在工厂的炼钢锅炉前面复习。第一年考得不行,第二年考得还不错,就报了北大。那时候人大刚复校,没在山西招生,但人大的新闻系刚好挪到北大的中文系里算作北大中文系的一个专业。所以,其实我是被北大的新闻专业录取的,后来人大复校了就转到了人大。
记:您作为“名门之后”,在成长过程中会感受到压力吗?
汪:我们很幸运,因为在我们幼小的时候,老头儿还不是名人。如果他早早是名人,我一定有压力。实际这个“名门之后”的压力更多的是在他的孙女一辈身上,我闺女就写过一篇文章叫《“名门之后”个中味》。老头儿在我们眼里就不是一个名人,我們觉得他后来成名和我们关系也不是很大,生活没有太大的改变。在家,他跟我们摆不了谱,反而经常成为我们批判的对象。曾经有一次,他有点儿恼火,就对我们说:“你们对我好一点哈,我可是要进文学史的!”我妹妹的回答是:“老头儿,你?别臭美了!”这哪是对名人的态度,哈哈。
记:您爱吃也爱写美食,不知道这是不是跟父亲有点关系?
汪:为什么写这些东西呢,其实是误打误撞或者说是被逼上梁山的。我大学的一个同学当时在一个财经杂志当主编,有一次跟我说,他们有一个专栏的作者临时不干了,让我帮着凑合两期。但他们是财经类杂志,也不能纯粹谈吃喝,我没有太多的美食体验,就开始把吃喝的角度和社会生活、史料结合,然后掺杂一些自己对生活的观点、看法写,说大了就是有点针砭时弊的意思。一来二去,就把我“打”入了美食家的行列。
记:您写的这些文章有给汪先生看过吗?
汪:没有,他在世的时候我还没写。他曾经批评他认识的一个文学爱好者,说那个人写了好多东西但确实不入门,不是嗑文学这棵树的虫。虽然没说我,但是我明白我也不是嗑这棵树的虫,所以我根本就没想过走文学创作之路,他也从来没认为我可以搞文学创作。当然他没有想到的是,我居然还能写出点东西来。我觉得,他虽然没有教我什么创作的理论、技巧,但他那种认真的态度对我还是有启发的。平心而论,毕竟还有些熏陶。他曾经引用了沈从文的一句话—— 一个人再傻再笨,如果你全心全意去干一件事,干上二十年三十年,总会有所成就。我一想,欸,我怎么说也干了二三十年的新闻工作,文字功底总还有一点。
记:有网友评价汪曾祺先生就像大麦茶,健康营养还不腻。您怎么看待这个评价?
汪:有他的道理。老头儿的作品里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不会让人觉得消化不了。他用的是一种和读者平等交流的方式来讲述一些平常的人和事。他不愿意说大道理。“你们都不懂,我来给你们分析这里的人生哲理。”他从没有这类话,他会说:“人世间有这些事,我觉得很有意思,写出来给大家分享一下。”跟他的作品交流不会感觉很累,也不会觉得很傻,就是觉得很随意。
记:如果用一道美食来形容父亲和您,您觉得哪一道最为贴切?
汪:我觉得老头儿应该是我们老家的一道菜,叫汪豆腐。这个“汪”不是指汪家的豆腐,而是一种烹饪技法。应该是一种豆腐羹,要把豆腐切成指甲盖大小,汤是清汤,加一些猪油后,就变得很浓厚、很烫,但味道是很清淡的。它不刺激,很家常,但味道很鲜美。
我像油炸臭豆腐。很平常,有点蔫儿坏,但是“坏”藏在里面。一吃有一股臭气,但这臭气又不太让人讨厌,蘸着辣椒吃还不错。
记:今年是汪曾祺先生冥寿百年,您作为主编编选了一套《汪曾祺别集》。如果要向中学生推荐其中的几本书,您会推荐哪几本?
汪:我觉得高中生可以读《羊水一夕》,因为这是写小孩的。虽然不全是写小孩,但和小孩有点关系。下一本我觉得可以读《受戒集》,这是他最经典的小说。散文里选的话,如果是要有用的,可以看看《揉面集》。这是谈语言的,是他对于运用语言的一些体会性的东西。另外可以看《五味集》吧,这是讲吃喝的。
(整理:方北辰 潘 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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