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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上的《呼兰河传》(十一)

时间:2024-05-04

萧红

一到了秋天,新鲜黏米一下来的时候,冯歪嘴子就三天一拉磨,两天一卖黏糕。三个铜板一条,两个铜板一片的用刀切着卖。愿意加红糖的有红糖,愿意加白糖的有白糖。又甜又香,加了糖不另要钱。他推着单轮车在街上一走,小孩子们就在后边跟了一大帮,有的花钱买,有的围着看。

从王四掌柜的家里出来,我还说要到磨房里去看看。祖父说,没有什么的,要看回家暖过来再看。我抬脚就往家跑,井台,井台旁边的水槽子,井台旁边的大石头碾子……在我一溜烟地跑起来的时候,我看它们都移移动动的了,它们都像往后退着。我越跑越快,好像不是我在跑,而像房子和大烟筒在跑似的。

冯歪嘴子把小孩搬到磨房南头那草棚子里去了。那小孩哭的声音很大,我又想去看看。我看出来了,怀里抱着小孩的女人竟是王大姐。她一回头几乎是把我吓了一跳。

冯歪嘴子还是好好的活着,他的孩子长大了。过年我家杀猪的时候,冯歪嘴子还到我家里来帮忙的,帮着刮猪毛。

冯歪嘴子平常给我家做一点小事,磨半斗豆子做小豆腐,或是推二斗上好的红黏谷,撒黏糕吃,祖父都是招呼他到我家里来吃饭的。等吃完了,祖父说:“带上几个馒头吧!”于是冯歪嘴子用帽子兜着馒头回家去了。

东邻西舍谁家若是办了红白喜事,冯歪嘴子若也在席上的话,肉丸子一上来,别人就说:“冯歪嘴子,这肉丸子你不能吃,你家里有大少爷的是不是?”于是人们说着,就把冯歪嘴子应得的那一份的两个肉丸子,用筷子夹出来,放在冯歪嘴子旁边的小碟里……冯歪嘴子一点也不感到羞耻,等席散之后,用手巾包着,带回家来,给他的儿子吃了。

冯歪嘴子的儿子也和普通小孩一样,七个月出牙,八个月会爬,一年会走,两年会跑了。夏天,那孩子浑身不穿衣裳,只戴着一个花兜肚,在门前的水坑里捉小蛤蟆。他的母亲坐在门前给他绣着花兜肚嘴。

冯歪嘴子的女人死了,扔下了两个孩子,一个四五岁,一个刚生下来。东家西舍的都说冯歪嘴子这回可非完不可了。那些好看热闹的人,都在准备着看冯歪嘴子的热闹。可是冯歪嘴子自己,并不像旁观者眼中的那样的绝望,好像他活着还很有把握的样子似的,他不但没有感到绝望已经洞穿了他,因為他看见了他的两个孩子,他反而镇定下来。他照常地活在世界上,他照常地负着他那份责任。他喂着小的,带着大的,该担水,担水,该拉磨,拉磨。

冯歪嘴子虽然也有悲哀,也常常满满含着眼泪,但是他一看见他的大儿子会拉着小驴饮水了,他就立刻把那含着眼泪的眼睛笑了起来。他说:“慢慢的就中用了。”冯歪嘴子看见小的会笑了,会拍掌了,就眉开眼笑的。他说:“这孩子眼看着就大了。”

(完)

【摘编自《呼兰河传》(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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