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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部落首领到中华民族共祖:晚清民国时期黄帝形象重塑及影响

时间:2024-05-04

摘 要: 伴随清末种族危机与民族矛盾加深,近代民族主义这一新兴政治理念开始在中国传播。为辨别民族主义的概念与界限,以维新派与革命派为代表的爱国志士利用报刊、书籍等大众传媒将黄帝这一远古部落首领塑造为汉民族始祖和中华文明的代表性符号,黄帝逐渐成为团结汉民族的精神纽带和进行民族识别的文化标志,最终掀起清末黄帝崇拜浪潮,为革命运动添加了一味强力助燃剂。民国建立后,随着“五族共和”的提出,黄帝形象突破了民族畛域,一跃成为中华民族的始祖,在抗战时期更成为激励中国人民团结抵抗日本侵略的精神支柱。时至今日,黄帝仍是團结中华民族、展示中华文明的重要精神图腾,更是牢铸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文精神纽带。

关键词: 黄帝形象;晚清时期;民国时期;民族意识;种族危机;民族矛盾;维新人士;革命人士

作者简介: 赵晨韵,湖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史研究,E-mail:874609135@qq.com。

黄帝是中华民族始祖这一观念在现代中国成为国民共识,起源于晚清志士掀起的重塑黄帝运动。清末种族危机与民族矛盾的加深使大批爱国志士认识到民族识别的重要性,于是黄帝这一远古部落首领被发掘出来并逐渐重塑成汉民族始祖和中华文明之源,以期唤醒汉族民族意识。为完成这一文化再造,维新人士和革命人士利用报刊书籍进行大规模宣传,运用文字与图像两种形式追述黄帝,最终掀起清末的黄帝崇拜浪潮,推动了革命运动的开展,并对民国时期乃至今日的民族观念都产生了深远影响。直至今日,黄帝仍是团结两岸同胞、连接海外华人的重要精神纽带。

一、清末种族危机加深与民族主义觉醒

1898年9月,慈禧太后发动宫廷政变,软禁光绪帝,终止维新各条例,六君子惨死,领袖康有为、梁启超被迫逃至海外,戊戌变法失败,满汉矛盾进一步激化,同时列强瓜分中国速度加快,亡国灭种危机空前严重。正如梁启超所言:“居今日而懵然不知中国之弱者,可谓之无脑筋之人也。”梁启超《积弱溯源论》,刊于《清议报》1901年第77期。爱国志士纷纷寻求新的救国强国道路。当时日本正流行近代民族国家理论,流寓日本的梁启超很快接受了这一异于“天下观”的新理论,并通过报刊向国民传播这一思想。《清议报》于1899年刊登多期欧洲政治家伯伦知理的《国家论》,提出:“夫国家者,由国民之沿革而生,势不得不与沿革共推移也”伯伦知理《国家论(卷一)》,刊于《清议报》1899年第11期。,“民人之意志,即国家之精神……国家之要旨,曰无人民则无真国家”伯伦知理《国家论(卷一)》(续),刊于《清议报》1899年第17期。,宣传国权来源于国民、国民有权参与国家改革的近代民族国家理论。要引入民族国家思想,就需要辨别国民这一概念,即何种人民有参与建设国家的权利。之后梁启超在《论中国人种之将来》一文中对国民范畴做了明确辨析,“昔者统治中国之异种,皆游牧贱族,无有文化,故其入中国也,不能化中国,适为中国所化耳”梁启超《论中国人种之将来》,刊于《清议报》1899年第19期。。将统治中国的异族定为无文化贱族,认为其尚未取得国民资格,以此唤醒汉族民族意识。但梁启超又认为经过两百余年融合,满族已为中华文化所同化,只要“采西人之政体而行之,其成就之速,必有可惊者”梁启超《论中国人种之将来》,刊于《清议报》1899年第19期。。可见此时梁启超的根本目的还是劝说清政府实施君主立宪制,而并非宣传激进民族主义。

相较于梁启超温和的民族主义教育,革命志士则持更为激进和狭隘的民族主义。《开智录》第五期刊登《支那之真元气》一文,称:“支那人除八股顽固党外,有不仇视政府者,则吾不信也。夫今日支那人之愿揭竿而起者,岂止一人哉,直千百万人也。徒以人心未合,众志不一,往往以此败事……若训以革命之义,大揭革命之旗,配以革命之运,则人心划一,众志成城,所谓支那人者,孰不秣马厉兵,大奋鹰扬之志,以争杀满洲人哉,则支那维新,可立而待矣!”横滨有情人来稿《支那之真元气》,刊于《开智录》1901年第5期。该文将反满革命视为拯救中国的“元气”,可谓打响革命排满第一枪。《国民报》第三期刊登《说汉种》一文,明确表示要辨明种族界限、呼唤民族意识。文章开宗明义,“东方一大陆,其面积一百三十余万英方里,人口三百兆八千万有奇,粤厥祖先,实为文明之族”,并指出现在“汉土为非汉种所有”《说汉种》,刊于《国民报》1901年第3期。,即为满清异族所有,号召汉种团结反抗。《国民报》第四期有章太炎的《正仇满论》一文,进一步指出:“今之人人切齿于满洲,而思顺天以革命者,非仇视之谓也”,而是因为满汉非出一族,“今日之满人,则固制汉不足,亡汉有余”章太炎《正仇满论》,刊于《国民报》1901年第4期。,认为满汉非同族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满汉文字风俗迥异。

除报刊宣传外,革命人士还抄印明末清初记载满人残暴行为的作品以表达排满态度。鲁迅在回忆录中提到:“别有一部分人,则专意搜集明末遗民的著作,满人残暴的记录,钻在东京或其他的图书馆里,抄写出来,印了,输入中国,希望使忘却的旧恨复活,助革命成功。于是《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略》,《朱舜水集》,《张苍水集》都翻印了,还有《黄萧养回头》及其他单篇的汇集,我现在已经举不出那些名目来。别有一部分人,则改名‘扑满‘打清之类,算是英雄”〔1〕。

在革命者的宣传下,国内民族主义情绪日益高涨。但彼时革命者宣传的民族主义强调的是满汉文化差异以及早期满人屠汉的仇恨。正如上文所言,满人入关已两百余年,满汉文化差异与早期种族仇恨事实上并没有革命者所宣扬的那么明显,仅靠文化差异与仇恨记忆来动员群众革命是缺少说服力的,革命志士需要一个新的民族符号来进行宣传。对黄帝形象的发掘与重塑即为其主要途径。

二、维新、革命志士对黄帝形象的重塑

(一)维新派对黄帝的宣传

日本学者石川祯浩曾提出在中国历史中黄帝一直隐晦不彰,未能引起世人关注,直到20世纪初叶排满革命论潮席卷全国之时,作为汉族始祖的黄帝才受到瞩目〔2〕。黄帝作为汉族始祖被广泛宣传确实是晚清志士首创。1898年,严复在《拟上皇帝书》一文中提到:“且使中国一朝而分,则此四百兆炎黄之种族,无论满蒙汉人,皆将永为贱民。”严复《拟上皇帝书》,见《国闻报汇编(上卷)》,1903年,第53页。1900年,梁启超在《清议报》发表《少年中国说》一文,提出:“我黄帝子孙,聚族而居,立于此地球之上者既数千年,而问其国之为何名,则无有也。”任公《少年中国说》,刊于《清议报》1900年第35期。但此时严复与梁启超笔下的炎黄种族、黄帝子孙指的是生活在中国的所有人,不分民族,非汉族专称。

1900年前后,梁启超开始与孙中山等革命人士密切交往,冯自由记载:“梁启超因与中山还往日密,渐赞成革命”〔3〕。“每周必有二三日相约聚谈,咸主张革命排满之调,非常激烈。”〔4〕出于对清政府的失望、种族危机所迫以及受孙中山等革命志士影响,梁启超逐渐转向革命。理解民族与民族国家概念的梁启超深知需要塑造一个汉族始祖才能区分满汉,于是将黄帝作为汉族始祖加以宣传,以实现民族识别与革命排满的目的。1901年,梁启超在《中国史叙论》中指出:“汉种,即我辈现时遍布于国中,所谓文明之胄,黄帝之子孙是也。”“据寻常百家姓谱。无一不祖黄帝。”任公《中国史叙论》,刊于《清议报》1901年第90期。他还将黄帝至秦朝这一时段统一称为“中国之中国”任公《中国史叙论》(续),见《清议报》1901年第91期。时代,将黄帝定义为汉族共同祖先,并且强调汉种都是“文明之胄”“黄帝之子孙”,可见梁启超有意识地将黄帝子孙称谓限定为汉族专属。将黄帝塑造为汉族始祖是为了与满清割离,唤醒民族意识,而将中国文明起源定为从黄帝开始则是强调中华历史源远流长,旨在激发民族自信。梁启超在给其师康有为的信中解释了鼓吹民族主义的原因,“今日民族主义最发达之时代,非有此精神,决不能立国……而所以唤起民族精神者,势不得不攻满洲。日本以讨幕为最适宜之主义,中国以讨满为最适宜之主义。”〔5〕此时的梁启超以黄帝为汉族始祖,宣传革命讨满,是为了唤醒汉人民族意识,建立现代民族国家。1902年梁启超创办《新小说报》,“专欲鼓吹革命”,并在该报发表《新中国未来记》一文,描绘了一幅未来中国的美好蓝图,还将理想国国号定为“大中华民主国”,“第二代大总统曰黄克强”,“取黄帝子孙能自强立之意”〔5〕。可见梁启超规划的新国家充满汉民族主义色彩。受梁启超影响,康有为的另一个弟子欧榘甲也开始宣传黄帝为汉民族始祖一说,其《新广东》一文提出:“合中国汉族之始祖,黄帝也;合中国汉种各族姓自所出,黄帝之子孙也。漢种虽千万姓,如一族也”〔6〕。再一次重申汉人虽姓氏不同,但同源于黄帝,血缘相亲,认为“汉人无爱其同种之力”的原因是“民族之义不彰,国家之学不明,自立之说不著”〔6〕,呼吁汉人同心协力推翻满清统治,实行自立,建立民族国家。

梁启超与欧榘甲宣传黄帝是为激发民族主义,目的明确,但仅强调了黄帝作为汉族始祖的重要性,对黄帝本身刻画不足,难以构建民族共识。1903年的北美之行让梁启超看到了共和制度的理想模板——美国境内仍存在政治权力不平等与财富分配不平等,遂对民主共和制度失望,加之其师康有为、其友黄遵宪一直向他灌输革命会导致国家分裂的思想参见康有为《南海先生辨革命书》,刊于《新民丛报》1902年第16期;康有为《与同学诸子梁启超等论印度亡国由于各省自立书》,收入康有为撰,姜义华、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全集(第六集)》,北京: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34—359页;黄公度《致新民师函文书》,收入丁文江、赵丰田编《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54页。,于是他“自癸卯甲辰以后之《新民丛报》专言政治革命,不复言种族革命,质言之,则对于国体主维持现状,对于政体则悬一理想,以求必达也”〔7〕。之后梁启超、欧榘甲又转回维新立宪的政治道路,开始宣传包括满族在内的大民族主义,界定满汉畛域的黄帝自然也被其放弃。

(二)革命党人对黄帝的宣传

在梁启超放弃继续宣传黄帝后,革命人士则开始以黄帝为民族符号大力宣传革命排满。《湖北学生界》第一期刊登《人种第一》一文,提出:“茫茫黄帝之子孙来不知由何地,始不知由何年,凌夷挞折残灭吾种而未有已也。”《人种第一》,刊于《湖北学生界》1903年第1期。刻画出黄帝子孙被异族凌虐的场景,认为正是由于异族统治时间过长,才会产生“几有认外种人为吾之祖若宗者,勿怪乎奴隶根性养之数千年而流毒孔长”①的场景,故为汉族溯源寻宗,即追崇黄帝,是区分满汉的关键,这是清季革命者首次以黄帝为汉民族始祖号召排满革命。第四期刊登的《中国民族论》也提到“中国民族者,黄帝一统太古民族以来之通称也。”《中国民族论》,刊于《湖北学生界》1903年第4期。《浙江潮》在创刊首期发表《民族主义论》一文,称“我黄帝以来继继续续二千余年以至今日之血族。”《民族主义论》,刊于《浙江潮》1903年第1期。1903年5月邹容的《革命军》于上海出版,序言提到:“扫除数千年种种之专制政体,脱去数千年种种之奴隶性质,诛绝五百万有奇披毛戴角之满洲种,洗尽二百六十年残惨虐酷之大耻辱,使中国大陆成干净土,黄帝子孙皆华盛顿”〔8〕,更是直接以黄帝子孙身份向清政府和专制制度宣战,极具战斗力和影响力。陈天华的《警世钟》也提到:“现在中国内部十八省的四万万人,皆是黄帝公公的子孙,号称汉种”,“汉种是一个大姓,黄帝是一个大始祖,凡不同汉种,不是黄帝的子孙的,统统都是外姓,断不可帮他的,若帮了他,是不要祖宗了。你不要祖宗的人,就是畜生”〔9〕,以中国传统的宗族观念激励汉人团结排满。

经过报刊书籍的这些宣传,黄帝俨然已成为清季革命志士宣传民族主义、激发民族志气的重要符号,对中国青年产生了极大影响,鲁迅就是代表之一。1902年鲁迅到日本留学,1903年初受民族主义排满思潮影响,毅然剪掉了象征满族统治的辫子,并写了著名的“自题小像”一诗,其中“我以我血荐轩辕”〔10〕足以看出在以鲁迅为代表的青年留学生看来,轩辕黄帝可以代表整个汉民族,黄帝是汉民族始祖的观念已经深入青年人心中。

但这一时期革命志士对黄帝形象的塑造只是重复维新人士的叙述,即通过强调黄帝汉民族始祖身份宣传排满思想,对黄帝本身的书写较为模糊,不便于黄帝信仰的进一步传播。

之后,革命者利用纪年、传记、图像三种方式追述黄帝,使黄帝形象越来越生动立体,也更具说服力。使用黄帝纪年是让大众感受黄帝子孙身份并与满清政府划清界限最直接的方式,自1903年起,部分革命刊物开始改用黄帝纪年,以对抗封建帝王年号纪年与维新派提倡的孔子纪年。《江苏》第三期首用黄帝纪年,将1903年定为黄帝四千三百九十四年参见《江苏》1903年第3期封面下方发行日期。。使用黄帝纪年的风潮很快传回国内,刘师培专门撰写《黄帝纪年论》一文,发表于上海的《国民日日报》,提出:“为吾四百兆汉种之鼻祖者谁乎,是为黄帝轩辕氏,是则黄帝者,乃制造文明第一人,而开四千年之化者也,故欲继黄帝之业,当自用黄帝降生为纪年始”,并以1903年为“黄帝降生四千六百一十四年”〔11〕。同年上海还发行了黄藻《黄帝魂》一书,由书名就可看出是为唤醒黄帝魂即民族之魂,收录的也全部是在革命报刊上发表的著名反清社论。该书封面关于署名是这样标注的:“撰述者——黄帝子孙之多数人,编辑者——黄帝子孙之一个人,发行者——黄帝子孙之为发行者,印刷者——黄帝子孙之为印刷者”〔12〕,每一个环节都不离黄帝子孙四字。这一署名方式影响甚广,之后《江苏》与《吴郡白话报》等革命报刊都出现以黄帝子孙署名的文章参见黄帝子孙当中的一个人:《论什么叫忠什么叫孝》,刊于《吴郡白话报》1904第1期;黄帝之曾曾小子:《共和纪元第四十六癸卯十月辛亥朔狮子山赋》,刊于《江苏》1904年第9-10期。。《黄帝魂》将1903年定为“黄帝纪元四千六百一十四年”,与刘师培所用纪年一致。虽然《江苏》《黄帝纪年论》《黄帝魂》在纪年的具体时间上有所争议,但都将黄帝作为宣扬民族主义与革命排满的重要符号,可见追述黄帝的风潮此时在国内已经盛行起来,如《民报》将1905年定为黄帝四千六百零三年,《潮声》认同此纪年并提出1906年为黄帝纪年四千六百零四年卓《世界之纪年》,刊于《潮声》1906年第11期。,这在无形之中也扩大了黄帝的影响力。

书写黄帝传记也是革命党人重塑黄帝形象、充实民族记忆的重要手段。刊登于上海《中国白话报》的《黄帝传》是首篇对黄帝进行系统宣传的文章,作者即该刊创办人兼主编林獬。林獬文字功底深厚,为了便于百姓理解,他以朴实易懂的白话文向大众详细介绍了黄帝事迹。在《黄帝传》中,黄帝不仅是汉民族的祖先,还是一位神通广大的仙人,其母因目击闪电感而受孕,生下了他。黄帝不仅可以召请天将赢得战役,还是一位文明之神,“耕田种米”、“刀枪弓箭”白话道人《黄帝传》,刊于《中国白话报》1903年第1期。、“黄历”、“车船”白话道人《黄帝传》,刊于《中国白话报》1903年第3期。、各种医理、蚕丝绸缎、乐器等都是由他发明的。这些事迹之前在民间传说中有所反映,林獬加以系统梳理并编写成传记,目的十分明确,即“倘然要做黄帝的子孙,读了我这黄帝传,倒要替我祖宗黄帝争些志气,赶紧大家想法把异族赶逐净尽,恢复了我这汉土”白话道人《黄帝传》,刊于《中国白话报》1904年第6期。。与此前革命者仅强调黄帝的始祖形象不同,林獬的《黄帝传》充分运用史书记载与民间传说,以生花妙笔构建出黄帝的通神事迹与惊人创造,使其形象更为立体丰富,令人读之不禁心生对黄帝的崇拜之情。而且传记文运用白话文书写,含义浅白,朗朗上口,只要识字便能明白其意,所以是清末重塑黄帝形象的重要文章。之后黄节在《国粹学报》上连续刊登《黄史》一文,简略梳理了汉族王朝历史,提出“后世氏族无不出于黄帝,故首而宗之,黄史氏曰:然则中国有史统于黄帝”黄节《黄史》,刊于《国粹学报》1905年第1期。,将中国历史的开端定为黄帝时期,进一步将黄帝树立为汉民族始祖与中国历史开创者。此前关于黄帝的记述多模糊不清,难以令人信服,《黄帝传》与《黄史》二文着力刻画黄帝生平事迹,将黄帝塑造为中国文明始祖与历史开创者,以此宣传民族革命,更具可信度与号召力。

绘制黄帝像是构建民族认同更为直观有效的方法。个人肖像画直观立体,往往能比文字描述给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也能引起读者阅读兴趣,正如戈公振所言,“盖图画先于文字,为人类天然爱好之物,虽村夫稚子,亦能引起兴趣而加以粗浅之品评”〔13〕。清末革命人士在塑造黄帝形象时,为引起更多人共鸣,在多个革命刊物上刊出黄帝像。《江苏》第三期首次刊登黄帝画像,上题“中国民族始祖黄帝之像”,见图1《中国民族始祖黄帝之像》,刊于《江苏》1903年第3期。。图中黄帝头戴汉人巾帻,相对于山东武梁祠遗存的东汉时期头戴冕冠身穿华服、象征皇权统治的黄帝壁刻像(见图2),这幅黄帝像明显更平民化,画风也带有突出的西方写实主义风格,所以在清季颇具影响力,先后被《黄帝魂》《国粹学报》甚至同盟会机关报《民报》等革命刊物转用,俨然已经成为清末革命派官方黄帝像。

《二十世纪之支那》绘制的黄帝像则颇为不同,见图3《中国始祖黄帝肖像》,刊于《二十世纪之支那》1905年第1期。。与《江苏》一样,《二十世纪之支那》黄帝像上方也有“中国始祖黄帝肖像”一行字。图中黄帝身披铠甲,右手持斧钺,左手握住别于腰间的宝剑,目光坚毅,俨然一副保家卫国的将军模样。但与《江苏》所刊黄帝像相比,这幅黄帝像明显更具武人色彩,更贴近史书中黄帝作为部落首领的形象。这从宋教仁在像后所题之词也可看出,“呜呼,起昆仑之顶兮,繁殖于黄河之浒。藉大刀与阔斧兮,以奠定乎九有。使吾世世子孙有啖饭之所兮,皆赖帝之栉风而沐雨。嗟我四万万同胞兮,尚无数典而忘其祖”宋教仁《题词》,刊于《二十世纪之支那》1905年第1期。,希望汉人勿忘黄帝始祖的武人精神,大刀阔斧荡清满清专制与外国侵略。

《江苏》文人形象的黄帝像与《二十世纪之支那》武人形象的黄帝像是清末革命人士绘制的截然不同的两种画像。虽然《二十世纪之支那》是《民报》的前身,但《民报》却并未选择黄帝的武人形象而是刊登《江苏》黄帝像,可以看出即使在内外危机严重的清末,革命者在塑造黄帝形象时,重视的仍是黄帝作为文明始祖的形象而非其作为部落首领能征善战的一面。此时掀起的“黄帝热”,既有辨明满汉畛域、号召反清革命之意,也有区分中外、激发民族自信的目的。

清代后期伴随大量传教士进入,在无数教案发生的同时,也有许多中国人成为西教信仰者,认为信仰同一宗教就属同一国,甚至受到蛊惑,帮助外国侵略中国,因此重塑中国精神信仰迫在眉睫。当时,以康有为为代表的维新人士号召“保种保教”,即以孔教对抗西方宗教入侵,革命党人则扛起了黄帝这面旗帜。《直隶白话报》专门刊登《敬告奉西教的同胞》一文来警醒国人,“若是因为奉了外国的教,就要偏向他,那就是自己糊涂了”,“自从我们黄帝老祖宗就搬到这地方来,一代一代的生长在这里”谪青《敬告奉西教的同胞》,刊于《直隶白话报》1905年第11期。,再次提醒国人黄帝才是大家共同的祖先,中国人应崇奉自己的祖先,不要被西方侵略者迷惑。革命者不仅提议“只拟为我黄帝始祖建立家庙”《为建轩辕黄帝合族庙劝捐引》,刊于《广益丛报》1909年第196期。,以供百姓祭拜,抵御西教入侵,还将汉文明与其他文明作比较,宣扬汉文明优于其他文明,以激发民族自信心。《民报》黄帝像上方有一行字,号称“世界第一之民族主义大伟人黄帝”,见图4《世界第一之民族主义大伟人黄帝》,刊于《民报》1905年第1期。。无论是《江苏》《黄帝魂》《国粹学报》,还是《二十世纪之支那》,其黄帝像题目均只带有中国始祖字样,而作为同盟会机关报的《民报》为激发汉族自信心,有意在黄帝像的题字中帶有“世界”一词,并以黄帝为文化标志与世界各国比较,进而得出黄帝为“世界第一之民族主义大伟人”的结论,这也相当于宣布汉族为世界第一民族,汉族只要重拾国魂,就不可能被列强瓜分。与之类似,《潮声》所刊《世界之纪年》一文将中国黄帝纪元、西历纪元、日本神武纪元、释迦纪元、回教纪元、亚美利加发现、罗马开府以及犹太教纪元放在一起比较卓《世界之纪年》,刊于《潮声》1906年第11期。,指出中国黄帝纪元仅晚于犹太教纪元,远远早于其他文明纪元,作者强调中华文明发源早于其他文明之意呼之欲出,其目的也在于激发汉族自信心以抵御列强入侵。

三、清末“黄帝热”对当时与后世的影响

随着清末中国民族主义的高涨,为彰显中华文明源远流长,众多学者都选择将民族主义代表——黄帝时期作为中国历史的开端,这也可以看出清季革命志士重塑黄帝形象、宣传黄帝崇拜的尝试无疑是成功的,由此掀起的“黄帝热”在社会上引起很大反响,大量非革命派报刊甚至教科书都开始刊登黄帝事迹,无形中推进了清末革命高潮的到来。《教育杂志》转载《津报》的《论中国当以黄帝周公孔子三圣为国魂》一文时提到,“近世讲求新学者,类知尊崇黄帝,然亦随声附和而已,非真有特见也,至于制礼作乐之周公,笔则笔,削则削,惩乱臣贼子之孔子,则往往熟视之若无睹也,甚或诋孔子为主张专制,又谓其无尚武主义与国家主义。”《论中国当以黄帝周公孔子三圣为国魂(录津报)》,刊于《教育杂志(天津)》1905年第21期。可见无论是真心信仰或是“随声附和”,黄帝崇拜已然成为一种社会潮流,甚至有超过中国传统圣人周公与孔子的迹象,就连认为贬低周公与孔子是“蚍蜉撼树之谬说”的作者也无法否认黄帝的重要性,提议将黄帝、周公与孔子同列为国魂。此文还被《华字日报》、《通学报》等通俗报刊转载,可见黄帝是国魂代表的观点已得到非革命人士认可。

启蒙类刊物也刊登了黄帝事迹,为方便儿童理解,多将事迹绘成图画。如《儿童教育画》上刊登的《黄帝与蚩尤战图》,图中黄帝身披铠甲,站于战车之上,带领追随者消灭敌人,敌人纷纷落荒而逃,其神勇精神可见一斑。图中左上角还有介绍,“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蚩尤作雾以迷黄帝,黄帝作指南车破之”《黄帝与蚩尤战图》,刊于《儿童教育画》1908年第1期。。未识字的幼童只观其图便可感受黄帝英勇风采,而识字的儿童结合图文更能领略黄帝聪明才智,为儿童在启蒙阶段就树立黄帝文韬武略的形象奠定了基础。此外,教科书中也大量出现黄帝事迹。在清末历史教科书中,刘师培《中国历史教科书》与夏曾佑《最新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二书影响最为广泛〔14〕。《中国历史教科书》以“盘古为创世之君”,将盘古至春秋末期按《春秋命历序》分为十纪,黄帝时期至周朝为“疏仡纪”,并将黄帝列为五帝之首,对其事迹详加记载〔15〕。与刘师培将远古神话也列入史书的做法不同,夏曾佑《最新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对待神话的态度要谨慎许多,该书将黄帝之前纪事视为神话传说,认为“故言中国信史者,必自炎黄之际始”〔16〕,将上古史开端定为炎黄时期。虽然两书对中国信史的开端时期界定不同,但都将黄帝作为中华文明的重要人物。与夏曾佑相同,丁宝书《蒙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与李岳瑞《国史读本》也将黄帝时期作为信史开端。经过革命刊物与其他通俗报刊宣传,黄帝已然成为汉民族符号,而大量通俗性报刊和教科书对黄帝的宣传则让更多人信仰黄帝,从而扩大了革命运动的群众基础,为革命运动的持久开展增添了助力。

1908年重阳节,陕西同盟会组织五省代表一齐祭拜黄帝,并撰写《祭黄帝陵文》,称:“惟我黄祖,承天御世,钟齐孕灵……我民族屡蹶屡振,既仆复兴,卒能重整金瓯,澄清玉宇者,莫非我黄祖在天之灵,有以默相而祜启之也。”“誓共驱除鞑虏,光复故物,扫除专制政权,建立共和国体……伏望我黄祖在天之灵,鉴此愚衷,威神扶祜,以纾民生之苦,以复汉族之业。”〔17〕同盟会祭拜黄帝陵这一行为与其所撰写的祭文都将黄帝与驱除鞑虏、扫除专制联系起来,黃帝被赋予的革命性愈发明显,成为团结汉人革命的重要纽带。武昌首义后建立的湖北军政府遵循《民报》纪年,定1911年为黄帝4609年。《通问报》转载《时报》的《黄帝纪元说》一文,提到“自武汉倡议书黄帝纪年为四千六百零九年以来,每光复一地,靡不从之。”《黄帝纪元说》,刊于《通问报:耶稣教家庭新闻》1911年第482期。可见使用黄帝纪年已成为革命成功的标志了。

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宣布南京临时政府仍沿用湖北军政府的黄帝纪年。但革命既已成功,再强调民族畛域不利于国家统一与稳定,所以孙中山孙中山等人及时调整民族方针,发表《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宣言书》,指出:“合汉、满、蒙、回、藏诸地方为一国,即合汉、满、蒙、回、藏诸族为一人。是曰民族之统一”〔18〕,提出了五族共和、民族统一的口号。此后,黄帝更多的是被看做中华民族始祖,而不再是民族区别的标志。

1931年9月18日,日本入侵我国东北,亡国灭种危机空前严重,需要全体中国人团结抗敌。1937年3月,国共两党代表一齐祭拜黄帝陵,表达作为黄帝子孙在民族危难之际携手抗敌之意。毛泽东还专门撰写《祭黄帝陵》一文,提出:“赫赫始祖,吾华肇造;胄衍祀绵,岳峨河浩。”“民族阵线,救国良方,四万万众,坚决抗战。民主共和,改革内政,亿兆一心,战则必胜。”〔19〕黄帝信仰成为团结全国各族人民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共同抵抗日本侵略的重要精神支柱和精神纽带。

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一书中曾写道:“适用于现代人物的‘叙述方式,同样也适用于民族。知觉到自己深深植根在一个世俗的、连续的时间之中,并且知觉到这虽然暗示了连续性,却也暗示了“遗忘”这个连续性的经验(这是18世纪晚期的历史断裂的产物)——这样的知觉,引发了对‘认同的叙述的需要。”〔20〕一个民族需要可以承载共同记忆的精神载体,清末兴起的“黄帝热”就是对这一时代需要的适时呼应。于是黄帝这一部落首领被从历史长河中挖掘出来,塑造为汉民族先祖,极大地加强了汉民族内部的认同感。民国成立后,随着“五族共和”的提出,黄帝形象突破民族畛域,一跃成为中华民族始祖,在抗战时期更成为激励中国人民团结一致抵抗日本侵略的精神支柱。时至今日,黄帝仍是团结中华民族、展示中华文明的重要精神图腾,更是牢铸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文化共识。2005年5月6日,刚当选为亲民党主席的宋楚瑜率大陆访问团成员祭拜黄帝陵,并宣读祭文,提到“炎黄子孙不忘本,两岸和平一家亲”。2012年3月20日,陕西省给台湾省赠送了轩辕黄帝圣像,以方便两岸共祭黄帝。这些活动对加强民族情感、唤醒两岸共同历史记忆具有非常积极的意义。而每年到陕西桥山谒陵祭祖者更是络绎不绝,甚至有众多生长于外国的华人也千里迢迢赶来寻找民族之根、文化之源,可见黄帝仍是团结中华民族、展示中华文明的重要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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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M〕.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200.

Abstract: With the deepening of the ethnic crisis and national contraction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e emerging political concept of modern nationalism began to spread in China. In order to distinguish the concept and boundaries of nationalism, patriots represented by reformers and revolutionaries used mass media such as newspapers and books to mold the ancient tribal leader, the Yellow Emperor, as the ancestor of the Han nation and a representative symbol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The Yellow Emperor gradually became a spiritual bond for uniting the Han nation and a cultural symbol for national identification, ultimately setting off a wave of worship of the Yellow Emperor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impulsively driving the revolutionary movement. After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with the idea of “Republic of Five Nationalities” being proposed, the image of the Yellow Emperor broke through the ethnic boundaries and became the ancestor of the Chinese nation. During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it became a spiritual pillar encouraging the Chinese people to unite against the Japanese invasion. To this day, the Yellow Emperor is still an important spiritual totem for uniting the Chinese nation and displaying Chinese civilization, and more of an important spiritual bond for firmly forging the sense of community for the Chinese nation.

Key words: the image of the Yellow Emperor;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e Republic of China period; national consciousness; ethnic crisis; national contradictions; reformers; revolutionaries

(责任编辑:武丽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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