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黄剑
图/彭辉
2019年11月,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校长麦克尔·克罗(Michael M. Crow)又一次来到中国,辗转多地。他的第一站是海口,与海南大学签约,合作成立海南大学亚利桑那州立大学联合国际旅游学院。在这之后,他飞往上海,发表关于未来大学的演讲。
克罗已经来过中国数十次。尽管目前中美关系微妙,但他一直重视与中国的关系,不希望贸易壁垒变成教育壁垒。在过去十几年里,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已和中国三十多所高校、研究机构进行了合作。
2019年8月末,九名亚利桑那州立大学中国留学生过完假期,返回美国继续学业,在洛杉矶国际机场遭边境官员扣留,并被拒绝入境。随后,麦克尔·克罗致信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和国土安全部部长麦卡利南,连发五问:
对抵达洛杉矶国际机场的国际学生进行审查的书面“标准程序”是什么?由谁进行审查?审查人员接受过什么训练?审查人员是否说普通话?他们拒绝学生入境的客观标准是什么?
克罗认为,这九名中国留学生拥有进入美国所需的文件,美国政府不应任意妄为、反复无常。他要求美国政府“给个说法”。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克罗称,被遣返的中国留学生,将通过在线方式,继续学业。
麦克尔·克罗在2002年成为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第16任校长。在过去17年间,他通过改革和学科创新,让这所大学成为世界一流的学术研究机构。他是美国多个政府部门的顧问,曾入选美国《财富》杂志“全球50位最伟大领袖”榜。
人物周刊:2019年8月底,有九名中国留学生在美国洛杉矶国际机场被遣返,他们现在的情况怎么样,能够顺利返回学校吗?
克罗:首先,我对这件事表示不满。我认为,它和美国之前执行的政策并不相符,所以,我们郑重地向美国政府提出了质询,为什么在之前已经给这些学生提供签证的情况下,拒绝其入境?为什么学术表现良好的学生却会遭到如此对待?为什么要采取这样一种与一贯执行政策不符的举措?
对于学生的境况,我们很高兴与诸位分享。这九名学生中,我们已经给八名学生专门安排了接受在线教育的机会,所以,他们的学业还没有受到影响,他们依然可以在中国继续完成学业。这其中有六名同学,将会在今年或明年顺利毕业。
人物周刊:中国留学生在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有没有受中美贸易摩擦的影响?
克罗:我们都知道现在是中美的一个敏感时期。中美都是全球性的经济大国,都在摸索进一步开展合作、保持融洽相处关系的黄金法则,这其实是前所未有的局面。过去几十年间,世界上可能只有一个经济强国,但是现在出现了两个,所以,这是一种新的局面。但是,这也是一种正常的现象,是两个大国之间相互磨合的正常过程。两国会逐渐摸索出相处之道。
这种情况对在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校园中留学的中国学生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大家还都在一起努力地学习、生活,参与各种活动,跟两年前没有什么不同。如果有任何变化,就是他们变得更好了。
人物周刊:在你的大学里,有多少中国学生,他们与其他地区的学生相比,有什么不同的特点?
克罗:现在,在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校园里,一共有三千两百多名中国留学生。他们跟其他留学生不同的特点是:一方面是他们都很有活力与激情;另一方面,他们适应的速度非常快,几乎是一到美国,就能立刻适应在当地的学习、生活。我们与中国留学生几乎没有纠纷,他们的英语都非常好。
亚利桑那州立大学
人物周刊:近几年,美国有一本畅销书叫Hillbilly Elegy(《乡下人的悲歌》),作者是毕业于耶鲁大学的高材生。他在书里说,美国铁锈地带的产业工人生活艰难,他们的孩子上不起大学,找不到好工作,正在丧失美国梦。你怎么看?
克罗:我觉得这本书中描述的正是当下美国社会中一个突出的问题,那就是机遇的不平等。我们目前努力要解决的一个问题就是,给予所有符合入学条件的学生同等的教育资源,无论他们的家庭背景如何。美国梦与教育直接相关,一个人需要受到高质量的教育,才有可能上升到更高的阶层。《乡下人的悲歌》所讲的故事,正是那群没条件接受好教育的人所面临的现状。
我们很努力地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如果这个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很可能有一部分人会失望,会强烈反对教育。到最后,他们可能会觉得自己不读书、教育程度低是很光荣的事情。这就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一种没有出路的循环。
人物周刊:过去我们常听到一个词——美国梦,美国的年轻人是否依然相信美国梦?
克罗:美国梦依然存在。总体上美国的年轻人还是相信美国梦。我承认,我们需要解决一些问题。现在美国的体制和机制上的确有需要改革的地方,还有一些地方不够灵活、不够开放。美国有些地区会出现严重的问题,比如可能因为毒品或其他原因,需要迫切地进行改革,来解决这些问题。美国梦在衰退。
但是,年轻人还是乐观的,整个美国的活力还在。我对前景还是保持一个乐观的预期。我们意识到了社会上的不平等,也在致力于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你给不起大学学费,我们帮你出,只要你符合条件。如果你不能来上大学,我们可以为你提供网上课程,网络科技为这一切提供了便捷。
人物周刊:阶层固化现在在美国很严重吗?
克罗:这个问题变得越来越严重,但这是可以解决的。
人物周刊:怎么解决?
克罗:教育。教育是打破阶层固化、实现阶层流动最重要的因素。学生们通过教育,通过创造力和学习,找到办法,认识来自不同背景的人。
人物周刊:对穷人的孩子来说,要实现向上流动、打破阶层固化,读书是唯一的途径?
克罗:我的答案是,教育或者读书是必要的,但是不充分、不足够。首先,我们需要给这些孩子提供接触到学习工具的机会,不只是通过上大学这一种途径,而是一种让所有需要的人都能获得的学习。我们想提供从工薪阶层到工程师都能使用的学习资源,只要他想提高自己的技能、想要去学习,就有这样的途径、这样的工具。
人物周刊:你是怎么从原有的阶层跳出来,到达今天的地位的?
克罗:我自己就是来自工薪阶层,是从社会最底层逐渐成长起来的。我从小一直专注于学习,用尽全部精力,学习一切我能学到的东西。读书的时候,每周7天都在学习,读各种书,努力实习自己想做的事情。大学毕业以后,更加努力地工作,提高工作速度,尝试更广阔的领域。这就是我如何赶上那些出身富裕家庭学生的方法。
人物周刊:中国有一句话叫“寒门难出贵子”。窮人家的孩子因为从小得不到好的教育资源,可能比较难考上好大学,恶性循环,美国普通民众内心是不是也有这种焦虑?
克罗:美国也有同样的问题。我们有一个错误的社会等级制度。美国有很多高校,自豪于校园里没有某个社会阶层,因为学校排除了那些人,不把他们招进来。但是,这个逻辑是错误的。在我们看来,高校最应该值得骄傲的是它毕业生的质量,这才是真正的成功。所以,最理想的状况应该是,在全国有许多所高质量的大学,家长们送孩子去哪所高校都是开开心心的。
人物周刊:在美国大学里,来自不同收入家庭的学生获得的学习机会和学习体验有差异吗?
克罗:这的确是当下美国高等教育的一个现状。我们建立新的教育模式,就是要回击这个问题,试图让家庭背景不再成为个人命运的风向标。
人物周刊:在美国,人脉、家庭背景会让学生从大学到工作,变得有很大不同吗?
克罗:人脉会有影响,但不起决定性作用。在我看来,这些因素会影响一个人的命运,但是不能决定命运。我不太信命运,我相信努力和个人对某项技能的精通,会真正决定个人成就。我们也在帮助学生去构建社交网络,以克服这个问题,
我们致力于实现这一点,因为教育质量非常高,我们有很高的就业率,每年都有98%的学生就业或者读研,无论他们是什么家庭经济条件和背景。我们培养的都是企业或其他部门真正需要的人才。
人物周刊:对美国穷人的孩子而言,他们能承担上大学的费用吗?
克罗:我们的本科生从入学到拿到学位大概要花44000美元,如果学生获得财政补助,大概要花16000美元,这样的学费学生还是支付得起的。
这些问题都跟阶层有关,我们致力于打破阶层。我们学生的多样性,可以代表美国所有经济社会地位的人。我们有22%的学生来自非常贫困的家庭,他们没有钱,不足以支付学费,但是我们帮他们支付了学费。我们致力于减少学生读书的经济负担,这也是我们的一大特点。
我们试图用各种途径减少不平等。我们通过减少学生的经济压力,创立各种不同的项目,来吸引不同背景的学生,从而减少不平等。
人物周刊:你被《财富》杂志评选为“世界50位最伟大的领袖”之一,是50人中唯一的大学校长,你觉得自己因为做了什么事而获此殊荣?
克罗:我认为,我能够当选,是因为我们利用公立大学的模式,通过变革,使它获得比较大的科技优势,从而进行教学探索,这意味着我们可以进行最高层次的研究。我们研究的规模比中国任何一所大学都要大。我们每年都能拥有大量高质量的毕业生,这种高效的模式,在全世界的高等教育领域都是罕见的。
人物周刊:你一直在研究科技创新与大学的关系,哪些科技正在改变现在的大学?
克罗:人工智能。人工智能会强化大学学习,因为它让学习变得更加个性化。个性化学习可以改变一切,因为通过个性化的学习,我们可以学到独特的知识,人工智能在这方面非常有用。另外,区块链技术也非常重要,它可以跟踪每个个体的学习,这些数据可以被学生或者其他人用来分析。
人物周刊: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有两千多门课程可以在互联网上完成,在中国或者其他地区,已有大量的在线教育平台,一旦在线教育高度发达,学生还有必要进入大学校园吗?
克罗:大学对很多17至25岁的青年来说是一个必需品。大学不只是上学的地方,而且是一个组建团队、学习社交、确立目标,以及学习不同文化、认识不同人的地方。所以,我认为科技有助于大学的发展,而不是让大学消失。对那些没有机会上大学的人来说,科技是很好的帮手。
人物周刊:你曾经担任美国国务院、商务部,还有上市公司的顾问,了解经济。你怎么看待当前的中美贸易摩擦?
克罗:我的研究领域在于国家构建和知识性企业构建,是公共政策中偏经济的一个领域。我不认为中美贸易摩擦是一场战争,我认为这是一次调整。现在要调整世界两大经济体的关系,美国已经很久没有像中国一样的经济竞争对手了。我们需要建立新的规则,更加公平的规则,这就是我称之为一次调整的原因。
人物周刊:中国经济在过去40年发展很快,美国人感觉受到威胁?
克罗:这不是一种威胁,而是规则调整的信号,是世界经济秩序的一次调整。我们习惯了一极经济体称霸,它周围伴随着一些小的经济体和很多贫穷的国家。但是,我们需要让世界上每个国家的经济都蓬勃发展,我们也在找寻实现这个愿望的方法。我知道,这很困难,因为历史上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局面,但是我们仍在找寻实现它的方法。
人物周刊:你相信中美关系会好转吗?
克罗:是的,我相信中美关系会变好。我在海南、上海,还有中国其他地方遇到的所有人,每个智慧的、希望世界变得更好的人都相信,中美关系会更加紧密,也会有更多的合作。
(实习记者江采欣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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