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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方诗句里的一个符号

时间:2024-04-23

周四感 刘梦婷

图/赵炎雄

歌手曹方还没进入最放松的状态。她刚在深圳一家书店的咖啡区坐下,还不太熟悉环境。“再过个10分钟吧,就可以了。”10分钟后,曹方跟我聊起她到北极圈一个人烟稀少的小镇上旅行,走了很久终于见到人类的情景。

“我好像永远都在想着要去一个更远的地方,直到去了北极圈,到了罗弗敦(Lofoten)群岛上,一个被挪威人称作奥的小镇。”曹方说着,在我的采访提纲上写下一个大写字母A,在A上画了个小圆。这是挪威语中的字母:?。音译为“奥”。

奥镇被旅行爱好者称为世界尽头。几经辗转,曹方好不容易到了,却没有世界尽头的感觉。“也没有找到归属感。”在那之前,她似乎总去远方寻找归属感。

“在小镇看到的海是黑色的,可能是因为海水很深。有一些房子,看着很温馨。而且都种了很多花,有很多玛格丽特的小雏菊。偏偏没什么人。那天第一次碰到人类,是两个小男孩在踢足球。”曹方说她坐在旁边看他们踢球,有一瞬间,她想回到儿时玩耍的地方看看。“小時候,西双版纳的寨子里人也少,有两个小伙伴就可以玩一下午。我们在森林里爬树、捉迷藏、摘果子吃、赶鸭子去游泳,在大自然里是无拘无束的。”

“我反叛的都胜利了”

深圳是曹方2019年20城巡演的其中一站。4月底到5月初,她在深圳停留了几天。她最喜欢深圳的一点是树很多。故乡西双版纳的树又不同,望天树能长到60米高,“像撑开一把巨伞,去吸收阳光。”曹方觉得,深圳的树秀丽、温文尔雅,西双版纳的植物更野、更倔强,有点像她自己的性格。

北京则是巡演的最后一站,也是曹方开始以音乐为职业的地方。2002年,在读大二的曹方从学校退学,只身赴京,担任她的伯乐小柯的录音助理。那时,她没有现在这么容易放松。野生的姑娘来到这座城市,进入庞大的现代音乐产业,她的气质显得与旁人不同,也还未能化解与周遭环境微妙的紧张。

NOVA娱乐主理人相征在曹方出道不久后与她成为同事,他记得第一次在办公室跟她开会,“她蛮不情愿地来到办公室,一副‘你们这些唱片公司的人的表情。我花了挺长时间才跟她慢慢建立信任,最后跟她打开话闸子的方式其实是聊音乐。”

曹方在西双版纳的陶房 图/受访者提供

曹方的第一张专辑中有一首《春花秋开》,歌里写的花,气质上很像当时倔强又有些自闭的她:“春天秋天,独自在美丽,你不在意,谁来谁又去。你是春天的花,开在秋天落叶缤纷的季节里……不问明天,悠然自乐,黑夜白天交替出现。”而且整首歌听起来,仿佛歌手是用气而不是声音在唱,“那时候还很怯场,唱歌特别小声,他们都叫我卧室歌手,连洗澡堂歌手都不是。”曹方回忆,同事总是说,音量已经开到最大了,还是听不见她的声音。

2005年,曹方的第二张专辑《遇见我》发行,销量超10万张。她屡获大奖,包括2005年“Music Radio中国TOP排行榜”的“内地年度最佳唱片”。那一届的“内地年度最佳创作歌手”由汪峰凭专辑《怒放的生命》获得。

《遇见我》和《怒放的生命》,是同一家公司在同一年发行的。后来,汪峰一直是全国最勤奋的歌手之一,保持着稳定产量和高知名度,“帮汪峰上头条”的话题经久不绝;曹方一直不紧不慢,不温不火。

成为公众人物后,曹方有几年处于不自在的状态。过去做录音助理时,她不怎么需要跟人打交道,“人在录音棚里,经常都是靠留言本交流,今天打扫了什么东西,哪个文件放在哪个盘里,写在留言本上。”即使有时账单入不敷出,日子也很纯粹,苦中带乐。出道后,活动安排开始纷至沓来。彼时国内的音乐节还不多,很多演出要假唱,“尤其是上电视台录节目,限于设备配置,没有真唱的条件。”音乐传记片《波西米亚狂想曲》中有这样一个故事,皇后乐队在BBC(英国广播公司)电视台唱《Killer Queen》,被电视台要求假唱。

“晚上7点要录的节目,艺人可能早上9点就得候场,整天耗在电视台里。为了做音乐,这么消耗自己,不是我想要的生活。那时虽然我可以做决定,但我的决定得不到公司支持,我是个新人。”

她在2005年底的一篇博客文章中写道:“小C又跟我一起上了舞台。好久没演出,灯光让我浑身不自在。或者天生不擅长作秀,或者天生一把倔骨头该拆成几块再出来混。”小C是曹方亲手做的小娃娃。很不心安的时候,她都会带着小C。

两个月后,她又写道:“当忙碌的时光过去之时,心里有的只是空荡和喜悦,富余一些疯狂的出逃计划。现在心里反复想的是:我变回我的青蛙,躲起来,玩美了。”

她以出逃反叛所有束缚。无论是高中离家去昆明读书,还是大学时在身边人的反对声中退学去北京。2006年也是出逃的节点。曹方正在外地旅行,“唱片公司就没了”。合作的公司退出了唱片市场,恰值合约到期,她成了自由人。

这趟旅行时间很长。曹方去了越南,回国后拿着刚考的驾照,从北京自驾到西双版纳,一路上用相机拍下不同时间和地点的天空。她用录音笔录下随口哼唱出的旋律。2007年旅行归来,她拿起吉他,把录下的旋律整理成曲,填上歌词,有了《比天空还远》这首歌。

那时有许多唱片公司想与曹方合作,“顺水推舟的话,去一个大唱片公司,一个大平台,可能两岸三地推广得很好,网上也有更多机会,但那就意味着,你要周而复始地表演,去很多不喜欢的节目。而且没什么选择权,因为签约的歌手要履行很多义务。”2007年8月,她成立“大班音乐工作室”,随后工作室独立发行EP(extended play,即迷你专辑)《比天空还远》。她在专辑介绍中写下,“去创造可能,而不是屈服于可能。”骨子里的倔强一如既往。

我问曹方,这种倔强是否会让她的作品呈现出反叛性。

“反叛?我反叛的都胜利了。”她说。

诗不在远方

即使没有反叛对象,曹方依然向往远方。

出完《比天空还远》,她没有停止旅行的步伐,但出新歌更慢了。下一张专辑要等到两年后。再下一张,隔了三年。2012年,专辑《浅彩虹》发行,媒体开始用“阔别”来形容她发唱片的间隔。

三年几乎没动静,歌迷的注意力自然被各种新人和新歌分散。公司花了大量精力和时间做推广,重新“召集”歌迷。经纪人对曹方说,既然召集回来了,就赶紧再跟一下,“别再空那么长时间(不出专辑)了。”她说好。那时她刚参加完大量宣传活动,刚做完一轮全国巡演。她请了十多天假,去北极圈的罗弗敦岛,经纪人爽快答应,希望她多写一些歌回来。

“但是当我一直在旅行的话,我就会觉得很辛苦,很累,有一天就是特别想回家。”

曹方说的是在奥镇见到人类那天。小男孩踢足球的场景让她联想到儿时与小伙伴在故乡的森林里自在玩耍的时光。她说,“那时候开始,我的旅行不再执着于目的地要多远,或者必须出国什么的。现在会觉得在家也可以。比方说我在深圳,喜欢找一些当地人去的公园。就是那种高楼大厦市区里的公园,我还挺喜欢荔香公园的。”

结束罗弗敦岛的旅行,曹方并未回北京,而是继续旅行,之后又从国外直接飞回西双版纳。

整个2013年,曹方在乐坛上没什么动作。2014年,依然没有动作。经纪人急了,催她,她回复了一条短信:“我也很着急,但是创作这个东西吧,是急不得的。你要真着急,要不你来写,只要你敢写,我就敢唱。”

曹方索性卖掉在北京北四环和北五环之间的房子。2013年3月,她定居西双版纳。因为工作需要,曹方常往返于北京和西双版纳,她后来又重新在北京买房。

“新房子还是希望有一点西双版纳的意思,起码旁边要有公园,不会有特别多的人和车,”曹方说,北京发展太快,才几年时间,以前住的地方就成市中心了。现在的房子在六环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又会变成市中心。

这次“阔别”又隔了三年。《Wanderlust·流浪癖》在2015年10月发行。再下一张专辑《3170》是在2018年6月,同样隔三年。六年间,除了旅行、阅读和创作,曹方完全投入到自己不断生长的爱好中:画画,缝纫,烹饪,做咖啡,种植物,做陶艺,做金工首饰……

在版纳的澜沧江边,曹方有自己的陶房。制陶极需耐心,却是她放松的方式。拿起工具,她感到世界瞬间安静,只剩下自己,和自己专注的事。

3170公里,是曹方在西双版纳的家到她在北京住的家驾车的距离。离开版纳,去昆明上高中,去成都上大学,去北京追求音乐梦想,去世界各地旅行,曹方的轨迹像一条不断往远方延伸的线。“3170”把这条线画成了一个圆。她在一个纪录片中说,“有时候人就像一棵树,枝叶长得怎么样、花开得多不多都是根决定的。”

西双版纳像是曹方的根,生活则是她创作的根。去年接受《Lens》采访时,她说有一次在西双版纳开车回家的路上,听电台,正好听到主持人在谈论自己。主持人说,看曹方的微博,最近都没做跟音乐有关的事,她是不是市场不好,不得不放弃音乐去做陶艺。“我是一个真正的歌手,我很认真对待我的职业的,所以我才会花可能别人不理解、但是我需要的时间去生活”,曹方在那段视频采访中說,“没有生活的话,我没法写歌。”

曹方2019全国巡演上海站 图/王储

“像昨天那样平凡”

专辑《3170》中有一首《被拥抱的荒岛》,是曹方第一次请别人写词的歌。2003年出道至今,她包揽自己所有歌的词曲创作。这次,她把写好的曲发给两年未见的朋友、词作家王海涛,让她“随便写,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假如明天世界末日,你会做什么?”王海涛只问了一句。

“烤一个美味的蛋糕,像昨天那样平凡。”曹方答。

她至今不爱跑通告、上综艺。把大部分生命,投入到像烤一个美味的蛋糕那样平凡的事上,这么形容曹方并不夸张。她将此总结为“用力生活”。在她看来,做音乐的她,只是三分之一的她。

歌手叶蓓曾说曹方是“一个执着淡定倔强的女孩,一个游离于现实和理想的女孩”。如今,曹方的倔强不再把她置于理想与现实的对立中。“‘温柔地坚持自己,不打扰别人(出自程璧的《小素》),这句话应该能诠释我觉得很棒的内心状态。”曹方说。

多年前公司帮曹方申请微博认证,简介写的是“创作女歌手。代表作《遇见我》《比天空还远》等”。现在曹方想改成“一个会做面包的唱歌的人”,不知道怎么改,也懒得去研究了。

“如果修改简介,会不会写代表作。”我问她。

“代表作无所谓吧。代表作会变的。”

早期那首《遇见我》,不是曹方用力和看好的歌,却是她最受欢迎的歌之一,也让更多人将“小清新”“文艺”的标签和她捆绑起来。“《遇见我》还有好多首歌,真的就是10分钟写完的,这种歌我一天可以写10首,但确实被最多人喜欢,我也很迷惑。”她把天赋和灵性比作青春饭,开始自觉地洗去才气。

新专辑《3170》中,曹方摒弃轻松、简单、容易入耳的旋律,“想要有些成长,有些思考,比以前那种天马行空多一些理性”,编曲也跳脱了民谣或流行的方式,用交响乐的方式来编配。

“刚开始,我创作基本上是词和曲一块出来,就是那种机灵劲儿。”曹方说,她现在更习惯先写歌词,再写曲。这让我想起蔡澜不久前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说,现在很多导演是从画面到画面,老一辈的导演把文字化为画面,具备把文学内化并以此创作电影的能力。

曹方现在听一首歌,能听出作者是先写词,还是先写曲。“比如李宗盛就是先写词,他的旋律是根据词去唱出来的。林夕就太厉害了,他本来就是填词的人,不管给他旋律还是让他先写词,他都能写得很好。但你能听出来,如果他先写歌词,再交给作曲人,贴合度会更高。”

近年曹方被添上“手艺人”“生活家”等新标签。许多文艺或生活方式类的机构和媒体找来,写她烤面包,拍她种植物,请她分享做陶艺和金工的体验和心得。这些对曹方来说已成呼吸般自然的爱好,非常适合用来制作唯美的视频,给繁忙的都市人一丝抚慰。

曹方却无意给这种生活加上“岁月静好”的滤镜,“我觉得我做音乐很入世,我不像大家想的那么仙。”在主流话语中,“生活方式”这个词早已成一类概念的代表,具有商业价值。现代人消费这些概念,获得短暂的栖息与宁静。但别人眼里的“别样的生活”,是曹方的必需品,是她的面包而非玫瑰。

“我觉得现在快餐时代,信息化、碎片化,很多人喜欢一个东西、一个人都特别容易,但很快就忘记了。你觉得是这样吗?很多人说喜欢这个喜欢那个,只是喜欢喜欢而已。但我喜欢一个东西,就要花很多时间去做它。”

她从脖子上取下项链,放在桌面上给我看。这是她在大理上金工课的作业。师父给了她一个石头,要她用自己所掌握的工艺做一个首饰。

“這是做旧的手法,用掐丝的方式,先绕出你喜欢的一个图案……把这个盘的铁丝放在银片上,过压片机……”曹方边指着项链的各个部件,边说,“把它放在银片上要过火,用火烧了之后它会变软,变软后,铁比它的质地硬,所以经过一个很大的压力之后,银会被留下烙印,而铁不会,那就创造出想要的花纹和图案了……然后这是一个包镶的工艺……”尽管我听不太懂,但这些繁琐的工艺如果被拍进那些提倡生活方式的视频产品,应该会被简化为几个美好的画面。

曹方沉浸在这些工艺中。良久,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停下来,问我:“这跟你讲会不会太抽象?”

专注于平凡的诗意,连同曹方对世界末日前夕会做什么的回答,被王海涛化用到了《被拥抱的荒岛》里:

如果这个世界,在明天一醒来崩掉,在此刻还是会做个美味的蛋糕……如果这个世界,在明天被厄运埋掉,我依然做诗句里的那一个符号,给我能够栖息的,恰好就是能被我拥抱的荒岛,总是暖的。

(参考文章:《网易娱乐》专访曹方;《南方都市报》《曹方:不丢工作,也不丢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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