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5
王春华
一
每个人都有一段美丽的青春,每一段青春都有一段青涩的记忆。
读初中的时候,我和麻晓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与许多女孩一样,我们好的时候,有多如胶似漆,不好的时候,就有多势不两立。
我已经记不得,我们为了什么吵架,却清晰地记得,吵完架以后的感受:只要对方在视野里出现,就觉得仿佛天边来了一团乌云。吵架后的女孩子,很快会寻找新的伙伴以求安慰,比如等校车的时候,麻晓和霞燕站在柳树下聊天,而我和二红站在核桃树下。
几天前,二红和霞燕经常穿一样的衣服,打扮得跟双胞胎似的,最近却不说话了。
可是,虽然我在和二红说话,却听见麻晓在柳树下的笑声,她干嘛笑那么大声?和霞燕说话很开心吗?离开我很开心吗?
这还不是最烦恼的。
最烦恼的是,二红生病请假,好几天没有上学,于是我落单了。形单影只的我,感觉自己变得极其醒目,好像全世界都在盯着我,尤其是站在柳树下的麻晓和霞燕,她俩一定在笑话我!
一个人的时候,除了快乐,所有的情绪都在变大、变多,苦闷、委屈、难过、忧愁都呈几何级增长,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干脆放弃了坐校车,独自走路上学,走在无遮无拦的桥上,像一只在沙漠中苦苦跋涉的蚂蚁,在毒日头下,变得渺小又衰弱。
最糟心的是,经过那个火车桥洞时,如果碰巧经过的火车隆隆巨响着从头顶上碾过去,就像把人的魂魄都碾碎了,人走过去许久,还魂飞魄散着。
然而,同样这段路,当有朋友陪伴的时候,就不那么崩溃了。尤其是跟麻晓一起走,连最闹心的路段也能变得快乐起来。我俩会等火车隆隆地开过来时,轮流冲着火车,你一句我一句地喊:“火车火车你吃饭了没?”“火车火车你考试了没?”“火车火车你结婚了没?”直到火车风驰电掣地冲过来,从我俩的声音上面碾过去,偶尔它还会发出一声长长的咆哮。我们就会心满意足,就当火车给了我们积极的回应。这个无聊的游戏,我俩反复玩,玩得花样迭出、欢天喜地。
我俩隔三岔五地吵架,互不搭理,过了一段时间,又莫名其妙地和好了。有一次,在和好后倾诉衷肠,麻晓说:“你知道吗?刚才你背对着我,我走向你的时候,觉得你好像被一团光环笼罩着。”
我说:“我也是呀,我看到你走过来的时候,好像全世界都不见了,只有你一个人,时间也变得很慢,好像电影上的慢动作一样。”
和好的那天,我俩都很开心。从火车桥洞下走过,我俩情不自禁地冲着绿皮火车上的人热情挥手。夕阳西下,我俩并肩站在灞桥上,用手肘撑着栏杆,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不用再时刻保持表情严肃,也不用故意装作看不见对方了。
那种感觉,就如同一个关于冷战的剧本杀青,两个总绷着脸的演员,终于可以出戏了。这场戏真的太消耗人的情绪,入戏太深的我们简直要用尽全身力气来应对。
对面桥上一列火车开过,看起来精巧又灵活,窗口像一帧帧亮晶晶的电影胶片,拉得长长的,倒映在幽蓝的河面上,逶迤而去,稍纵即逝,就像烟花一样,璀璨又浪漫。
二
因为每次吵架都能和好,所以我和麻晓会有种错觉,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两人都相信,有朝一日,即便我们在物理距离上分开了,精神上还会是最好的朋友,谁能替代我们在彼此心中的分量呢?
有谁能像我俩一样,好到即便周末,也要找借口跑到对方家里去说说话呢?
我们说得最多的是游泳,这是属于我俩的话题。我们小时候都生活在南方乡村,举家搬到城市后,游泳成了一件奢侈的事。夏天,河床有些地方干涸了,我们经常去桥下散步,就像走在幽深的长廊里,身边还不时有潺潺流水。河床就像起伏的小山丘,我们翻山越嶺地穿梭其中。
我俩当时都在看《绿山墙的安妮》,便给这些河床上隐隐约约的小路起了很多名字,“神秘的山谷”“绿野仙踪”等。翻过一座小丘,看到一大摊河水,我俩卷起裤脚,踩着鹅卵石在水里徜徉,感受水流冲过脚面,拂过小腿。此刻,考试的烦恼、课业的压力都一洗而空。
我俩是彼此的安妮和戴安娜。我也会像安妮一样幻想,万一戴安娜遭遇不测,我会如何不顾一切地救她。就像那天走到水潭前,麻晓一脚踩进去,以为水不过没膝,没想到她呼啦一下就掉进去了。我第一反应是跳进水里。我俩张牙舞爪地挣扎了一会儿,站定才发现,不过是齐胸深的水。从水里徐徐站起来,想起刚才落汤鸡般的狼狈和惊慌,不由得放声大笑。
不知谁提醒了一句“书包”,这才想起来,书包还在背上,这下全泡水了。我们互相拉扯着爬上岸,打开书包,下午的阳光还算强烈。我俩把书掏出来,一本本放在石头上晒。
有同学从桥上过,趴在桥栏杆上往下看,幸灾乐祸地冲我们指指点点。我俩心领神会,装作兴高采烈地坐在岸边,等着他们问:“你们干啥呢?”
我俩异口同声地答:“游泳呀!”
只有我俩知道,自己有多惊魂未定,但是经过反复回味落水的一幕,就变成了有惊无险后的刺激和兴奋,机智的我们可真会随机应变——把一场意外失足变成了戏水和游泳。
此后的回程,我们还在津津乐道这出“泳池遇险记”。我们都意犹未尽,目光一对视,就会笑出声来,讨论着一定要把这件事分享给二红和霞燕。
三
之后,我俩考上了不同的高中,也试图约见过,可就像青山七惠的小说《两个人》里的故事结尾,那两个女孩实加和未纪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
“实加为此感到悲伤,却幡然醒悟,自己仅在年轻时的某一短暂时期参与过她的人生,总体来说,两个人的关系已经结束。隔着两个大小相同的咖啡杯,实加和未纪打量着彼此的脸,同时在心中低声自语‘可是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自那以后,无数记不清最后见面日子的人出现在她们的人生中。”
多年后,我看到不少海誓山盟被现实打败,目睹很多如胶似漆被光阴冲散,才明白不光爱情,友情也有花期。大多数花期是慢慢走过的,吵架不再难过,复合也不再隆重。
有了微信后,很多远在天边的朋友都联系上了,可我和麻晓至今也没有加过微信。她在南方某个城市,有了两个娃,在做一份财务的工作……
这些情况,我东一耳朵西一耳朵,了解了不少。总之,如果你想知道一个人的信息,你的耳朵就会像雷达一样,总有办法捕捉到相关内容。有很多次,我都想找中间人要一下麻晓的微信号,但一转念,加了又能怎样?不过是朋友圈里,又多了一个“点赞之交”。
也许不联系,才是对那段高浓度友情的尊重。这也是麻晓不再联系我的原因吧,在这一点上,我们还是那么心有灵犀。我们在乎的,也可能未必是彼此,而是我们那种最痛楚、最纯粹的感受。
那时候,我们的情感敏锐度最高,感知力最强。爱的时候,不会戴盔甲,恨的时候,也不会戴面具。我们最后一次心照不宣地用彻底的相忘于江湖,来纪念我们那段像火车一样呼啸而来,飙着劲儿,一起走过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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