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邱苑婷 冯震华
图/本刊记者 梁辰
周笔畅又陷入了沉默。
一声长长的“呃”消失在空气里,之后,再无言语。我低头看表。5秒钟,正常。10秒钟,没事。20秒,我该说点什么吗?30秒,身体后撤,下定决心放弃言说。45秒,饶有兴味地欣赏周笔畅皱着眉头的沉默。一分钟,琢磨這个僵局谁会先缴械。一分半:
“没事,我可以等。相比起答案,我更好奇你在想什么。”
继续沉默。半分钟后:“没有,有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那刚才是在发呆吗?”
“啊,有可能。”她摸摸自己的鼻尖,声音里带点迷糊的笑意,一副刚从外太空降落、不知身在何处的样子,好像并不觉得尴尬。
周笔畅说话最顺畅的时候只有聊到音乐时。大多数时候,问题落地,五秒后,她才会缓慢张口,对说出的每一个音节字斟句酌,大脑在运转,嘴要慢几拍才跟得上,确认这句话能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后,就说一个“对啊”,戳章似的为这句回答盖上审核的完成符。
2005年,长沙,张靓颖( 左)、周笔畅( 中) 、李宇春合影
2009年,周笔畅签约金牌大风,与黄柏高合影
2018年,左起:周笔畅、宋茜、吴亦凡、陈伟霆、邓紫棋在北京宣传节目
会让周笔畅长久停顿与沉默的问题,总是关于解释她自己。那个让周笔畅足足沉默了两分钟的问题,是聊到被雪藏的经历,她说自己那时候容易钻牛角尖、有点愤青,“看什么都不太顺眼”。问她会对行业有失望情绪吗,她说失不失望倒无所谓,她不是那种离开这行就活不了的人——
“只是可能到最后就是……就是,不太服输。”说出“不太服输”前,又思考了五秒钟。
“不太服输,是指有机会的话还是想要在行业里证明自己?”我问。
就是这个问题,带出了两分钟的沉默。
类似的困惑周笔畅其实早就表达过。2005年“超级女声”火遍全国时,她在台上问评委:“到底是大红大紫重要,还是坚持自己重要?”
她不是那种一往无前的类型。那沉默的两分钟里,对于是否要向外界证明自己这件事,像是想和不想两种声音同时在她脑子里打架。打到后面,难分伯仲,便飘忽了,泄了气。因此说出来的字句也是磕绊又艰难:“其实……嗯……怎么说呢,我自己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人吧,我会有想要证明自己的想法,但是有时候我又不想……嗯,就是我觉得没有必要。”
这样的性格让这条路走得挣扎又辛苦。当年,周笔畅是天真地抱着对音乐的热爱走进超女的。“纯粹”这个词,她提了很多遍。在她心目中,“纯粹”意味着对音乐和表演的喜欢、热爱、梦想与机会——所有这些选秀节目许诺的词汇。而在音乐里掺杂商业目的,去赚钱、赚流量、赚人气,对她来说是纯粹的对立面,是纯粹里的杂质。
当年她20岁。2005年的超女是现象级的选秀,那个夏天,中国掀起了第一次全民关注选秀的热潮,从老到少、从城市到农村,几乎无人不知李宇春、周笔畅和张靓颖,短信投票、拉票和粉丝组织铺天盖地。周笔畅确实大红大紫了,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以超女亚军出道后的当年年底,她单方面宣布与天娱传媒解约。视频里,她还是戴着标志性的黑框眼镜,但体态是缩着的,声音低沉又疲累。
选秀许诺的是一个梦想的舞台,历经厮杀拼出头了,周笔畅才发现自己踏进的是一个赤裸的名利场。与天娱的经纪约是在比赛过程中就签下的,超女十强开始前。对即将踏入的这个行业,她几乎全然懵懂。尽管并不想签,但那是继续参赛的条件。
同期的季军张靓颖,在比赛期间就注意到了合约漏洞,在决赛结束后第一时间递交律师函,顺利解约脱身。冠军李宇春与天娱的合作则维持了十年之久,但李宇春是“天娱一姐”,掌握着最好的宣传、制作资源与议价的话语权。周笔畅相较之下便没有那么幸运了——她只想单纯做好音乐,而不是做个整日忙于通告的艺人,与天娱的经纪风格天上地下。
随着单方面解约而来的,是500万违约金、几年内被湖南卫视封杀、娱乐新闻的负面报道。周笔畅的曝光度在2006年瞬间低落。但人气犹在,很快,乐林文化接盘,替她还清了巨额违约金,并承诺,会尽最大资源打造新专辑,延续她擅长的R&B风格。
看起来峰回路转,可跌宕并未结束。与乐林的一年蜜月期过去后,又有新闻出来:周笔畅要赴美国洛杉矶音乐学院短期进修。这是公司为她安排的,算是圆了她上学时就有的梦想,但对刚出道两年的艺人而言,这恐怕算不得一个好时机。
紧接着是第二次续约风波:2007年底,周笔畅的双子专辑《NOW》《WOW》面世,但并未见到过多宣传与活动,签售与歌友会不见踪影,原计划于次年3月举行的校园歌友会也不了了之。
当年的报道中,乐林演出及活动总监廖科将宣传不力的原因归结于前有地震后有奥运,并不认为这是“封杀”或“雪藏”,觉得当年艺人宣传为之让路是正常现象,“何况在还没续约的情况下,也不可能为她展开明年的工作。”
“很显然,周笔畅目前正遭遇到她个人演艺事业的危险期。”2008年6月的媒体报道里甚至赫然用了这样的开头。
当时,北京几家媒体先后收到乐林公司的传真函,宣布周笔畅的贴身助理张蓉蓉已被公司解聘,自此不代表公司及艺人发布任何信息。普通的内部人事变动以这样的方式被公开,当天便引发了网上的讨论与猜测。
乐林老板余秉翰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笔笔还是有些孩子气”,“可能对她(张蓉蓉)信任度比较高,太过依赖她”,明确表示谈续约时也要谈助理问题。廖科也證实双方交流存在问题,“因为张蓉蓉一直代表周笔畅与公司沟通,加上周笔畅不太爱说话。”而《南都周刊》报道称,“张蓉蓉对公司的不满一直表达得很直率,据说她也是开会的时候唯一敢和老板拍桌子的员工。”
人的世界总比音乐复杂。周笔畅身上有一种棱角分明如石子的天真,说它是属于艺术家的固执也好纯粹也罢,只是世界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寡言、固执与天真,而减少半分残酷。采访时提到这段经历,周笔畅只简单地一笔带过:“我想试试更好的发展。那个时候公司也有一点变动,有其他人入股或承接了公司。公司的环境让大家觉得变化太大了,不知道会怎么样。其实我们跳槽就是一个关心工作发展的选择,只是我每次跳槽,都会感觉发生了很大一件事情。”
她不是一个轻易妥协的人。在随笔集《如果我能说了算》里她曾经写:“很多人对我的第一印象有偏差。我其实是一个固执的人。……路这么长,总会遇到分岔。你说服不了我,我无法对你妥协,便只能朝着各自的方向走。”
只是类似的情况一再重演:与乐林的经纪约到期后,受有“金牌经理人”之称的黄柏高的邀约,2009年,周笔畅选择在香港签约金牌大风,身价高达八位数,是当时金牌在内地签约的第一位女歌手。金牌大风是当时许多人垂涎的唱片公司之一,业内实力和声望都不容小觑;对周笔畅,黄柏高也表现出了十二分的诚意,不仅与周笔畅谈,也和她的父母谈,一来二去谈下来,连周笔畅父母都对金牌大风抱有很高期望。
没想到刚把周笔畅签下不久,黄柏高就离开了金牌大风。2011年,她在金牌大风的最后一张专辑《黑·择·明》还没做完,又遇上了金牌发生高层人事变动,随之而来的是专辑制作团队的人几乎走光了,她只能自己和另一个还没离职的工作人员一块做完了唱片后期。约两三年前,黄柏高又一次见到周笔畅,说自己很不好意思:把周笔畅签进了金牌大风,却没有为她后来的发展负责。
做了一张好唱片,然后打水漂——周笔畅觉得这种事情一直反复地发生在自己身上。“会觉得自己运气不好吗?”我问周笔畅。
“不会啊,我还是觉得我运气蛮好的。至少从乐林里面抄底出来以后,没有觉得运气不好。”
“可是反观这些风波,你有没有觉得机遇在娱乐圈还是蛮重要的一件事?”
“不管在哪个行业,还是需要脚踏实地。这个对我来说是比较重要的。”周笔畅没有接招。
周笔畅觉得那几年得用“莫名”来形容。倒也不是苦大仇深、惨淡阴暗,被雪藏时,生活还是照常过,钻牛角尖想不通了,就找朋友聊聊、旅行、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周笔畅的自我觉醒似乎比一般人来得更艰难和漫长:那时候,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也还没太找到那个所谓的“自我”究竟该是什么模样。
她曾经为自己设下了很多条条框框。拒绝粉色,拒绝裙装,拒绝蕾丝,拒绝跳舞,坚持戴黑框眼镜——尽管摘眼镜并非不尝试,只是眼角膜的生理原因让她无法戴隐形。改变发生在2010年专辑《i,鱼,光,镜》之后。一年前的上一张专辑《时间》的封面里,周笔畅还是那个粉丝们熟悉的原汁原味的周笔畅,方形黑框眼镜、短发、像个酷小子;等到《i,鱼,光,镜》发布,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封面上那个长发飘飘、身著长裙、气质妖娆性感的人,是周笔畅吗?
评价两极分化,有老粉丝表示无法接受,也有人依旧力挺。话题制造成功,这毋庸置疑,也正合金牌大风之意。但这并不是周笔畅主动的选择,她只是“接受”。公司想要卖点,正好她自己也开始扔掉条框的束缚——如今,她将之看作某种成长。
周笔畅很少以戏剧性的方式归纳叙事自己的人生。比如变化这件事,好像总发生在一点一滴里,很难说有什么东西是像原子弹那样“嘭”地立地而变,或某位朋友导师只言片语的灵光一现。她的思维方式确乎更像是艺术家,散漫跳脱、重感知,而并不呈现以逻辑的线性。
但她记得的是,看着镜子,她觉得别扭、不习惯,“好像不是原来本真的我了。”化妆,戴假发,穿成“那样”去拍照,总像是衣服在穿她,而“周笔畅”努力适应衣服里的自己。表演的感觉变得尤为明显,“穿着一套这样的衣服,表演一个这样形象的周笔畅”,工作一结束,她会立马换回自己的便服,才长舒一口气觉得舒服。
可改变多少是有迹可循的。在她留下的影像里,似乎能一点点触碰到一个逐渐放松的周笔畅。她开始学习跳舞,和舞者一起排练时的她,时而大笑时而搞怪,走起路来都是自信满满的样子,和采访时的拘束、甚至下意识抠手指的她判若两人。
摄影、文字和旅行里则安放了那个更为私人的周笔畅。与金牌大风签约的第一年,周笔畅出了一本写真书《不用装,真好》,记录了她镜头下的世界,随之附赠的DVD里收录的不是音乐,而是她策划执导的三章创意短片。2016年,她甚至在北京798办了个人摄影展。展厅内有一个隔间,黑幕布将四周全封闭,从头顶到脚下,视频循环播放,周笔畅跳伞前的大喊里带着释放和快乐。
在金牌大风的三年,一度熟悉的疲惫感再次袭来。尽管每年都发新专辑,但那时候的歌会每次一签就是十场,一般独唱六首歌曲以上,可能会密集地安排在一两个月之内。“我当时也挺多负能量,不懂得怎么调节自己,所以当工作一直这样持续的时候,我会觉得很低落,觉得工作是一种消耗。”
当工作逐渐成为自我消耗,周笔畅做出了新的决定:2012年10月,她签约并入股乐华娱乐,打造个人工作室Begins Studio。这一次,她要“干脆完全地忠于我自己”,“一切由我说了算,一切由我自己来承担。”
包括她在内,工作室一共才七个人,只有她有参与专辑制作的经验,而他们要做的第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制作一张全新的专辑。从前,她只需要负责唱好歌,但这次,从策划、创意、文字、宣传、发行甚至妆发造型,每个方面她都必须做出决策。
做决策并不是她天生擅长的事。以前因为少有制作经验,她总会怀疑:自己的音乐这样做到底是不是好的?如今却不得不亲自上阵,但“多亏了朋友们的帮忙”,工作室每个人都恨不得每天工作32小时,所有人都在摸石头过河。周笔畅也在这个过程里慢慢学习,逐渐地,她建立起了对自己选择和判断的自信。她开始越来越多地提出自己的主观意见和想法,相信它们,然后把它们实现。
她太重视这在个人工作室制作的第一张专辑《Unlock》了,幾乎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重视到临发行前,她做了一个决定:打回重做。
这放在以前的公司里,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周笔畅知道这会让过去的所有努力打水漂,团队也一片哗然,而且,如果按原方案推进,对销售不会有太大影响。
“可是,却会对我坚持的东西,对我的想法和我的人生,有重大的影响。百分百的完美虽不存在,但如果有更好的可能,却退而求其次,我无法说服我自己。”
周笔畅“第一次倔犟地请工作人员向我妥协”。尽管有分歧,团队还是尊重了她的选择。
不过近几年,周笔畅常常是被说服的那一个了:2014年,周笔畅上了《我是歌手》第二季;今年,观众在选秀类综艺节目《下一站传奇》上看到了作为导师的周笔畅;紧接着,《吐槽大会》里也出现了周笔畅作为主咖的身影。
《下一站传奇》是团队和周笔畅反复沟通后的决定。周笔畅向来不太愿意录制综艺节目,这次也不例外,但近年来,她慢慢找到了某种平衡。何况,她也不是听不进意见的人,只要团队拿出足以说服她的理由,她愿意去尝试。
甚至连发社交媒体这件事,也有赖于朋友的反复叮嘱。在她自己看来,这些都是“没有必要做的事情”,她不喜欢社交媒体,但朋友会跟她说,现在这个时代跟以前不一样了,人有时候必须得做自我的营销,这会比其他人帮自己营销来得更快。她听进去了,于是时不时也发一条微博——但永远言简意赅,一个字是常态,两三个字是赚了,若能看到一句完整的话简直就是见证奇迹。这是她眼中的平衡。
她也终于彻底摘掉了眼镜。2013年末录制《我是歌手》时,她曾找黄伟文咨询造型建议,黄伟文说,如果她把眼镜去掉的话,会有更多可能性。再之后,她去做了激光近视手术。
比起《i,鱼,光,镜》时强行转型的别扭,她对自己现在的样子感到自在:碎发,长短错落大致齐肩,利落中有灵动。现实中的她比银幕上瘦小,双颌打了阴影,刚从化妆间出来时,双耳后还卡着发夹,看起来像个精灵。“衣服穿我”的阶段已经翻篇,逐渐涉足时尚的她对衣着有了自己的品位和判断。于是演唱会上,人们看到了一个穿粉色、长裙、有蕾丝元素、高跟鞋、不戴眼镜的周笔畅——
打破了曾经为自己设下的所有束缚,或许是真正的unlock(解锁)。
周笔畅曾说自己欣赏“小魔女”范晓萱。这个曾以“左三圈右三圈”被两岸听众熟知的美少女流行歌手,在如日中天之时突然转型,曲风越走越小众,搞摇滚,唱爵士,玩电子乐,组乐队,形象从甜美变得酷帅雅痞,让一票老粉丝难以接受。乐评人李皖说,范晓萱是“第一个从偶像舞台逃到音乐里去的叛徒”。
某种程度上,周笔畅选择的道路和范晓萱如出一辙。超女时期,她以R&B风格见长,有“女版陶喆”之称,出道后发的头几张专辑也大多主打R&B曲风;但2017年的专辑《Not Typical》中,电子乐、迷幻、摇滚占了上风,编曲变化多样、元素更丰富,甚至可以用小众、实验来形容。
她的音乐和她自己的变化是同频率的。每段时间喜欢的东西不一样,这些偏好都藏在了她的歌里。她听的歌曲,自然而然会在脑中形成某种模糊的音乐市场趋向,偏电子乐的《Not Typical》一定程度上也“出卖”了她当时的个人喜好;而下一张新唱片里,曲风将有所回归——这与如今乐坛整体的趋势也是一致的。
周笔畅说过自己不想做“过时的东西”。但这种流行并不意指当下的国内市场,她同步的更多是欧美乐坛。可什么是过时呢?她举了个例子,好比前两年EDM(电子舞曲)非常流行,可今年就已经不流行了。“很多事情都是一个循环,可能以后音乐类型的界限会更加多样化或者模糊不清,但好听的音乐旋律就是不会过时的。”
与她出道时相比,实体唱片市场已大不如前。成立个人工作室后,公司的发展、音乐的发行方式也成了她要思考的问题。谈到任何与音乐有关的事,她的表达都会明显顺畅很多:“就媒介来说,我们这个年代的人还是会对实体的东西有一种感情,所以现在为什么逐渐CD没有了,但黑胶又回来了,潮流慢慢在回归,就是处于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所以在这样一个时代,我做出的选择就是出数字专辑,然后限量发行黑胶唱片。这样的话,也不用过分地去考虑销量的问题,可以更专注于做音乐。”
她想成为一个“很酷的、不被任何事情所束缚”的人,但如今,公司的发展还是她不能放下的操心之源。她习惯了在娱乐圈里处于边缘,但从前矛盾于“要低调还是要夺目”“要做安静的歌手还是忙碌的艺人”的青涩时光已经过去——这青涩一如她听自己从前的歌的感觉,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
现在,她已经能够笑着调侃自己:“难道我不是一直处在边缘吗?”并且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我不觉得上进心就是要挤进中心。那些东西都是虚的,对我来说,一个人的精神比物质名利重要。”
“你自己会希望周笔畅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我问。
“你看得到我又看不到我的一个存在。半透明那种人。有事情出来一下,没事情大家都看不到我。”说“大家都看不到我”时,周笔畅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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