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对于年轻的诗人而言,大多数时候,都会有一个貌似遥远却不停盘旋迫近的预言回响在他的书写之中,像漫长旅途中忽远忽近的终点,直到他在某一天能够轻松地坐下,将那预言读出,并真诚地相信它:你已不再那么年轻。这里的“相信”并不能简单地置换为“理解”“承认”或“屈服”,因为它既非一个仅凭个体认定的事实,也不是某件早已丈量了路途的不移之物。事实上,这一预言的实现和诗人自身的前行是相关的,甚至是一体的,它会调整自己的位置,调整自己被读出时的面目,在一个恰当的时刻融入前行者的身体,使他在读出自己的同时发现:并没有什么终点。
当我回望过往的创作时,我常能看到过往的自己,他和此刻正在书写的人有些相像,但不同之处更加令我在意。一个坚持写作,却从未在自己过往的声音中越出一步的诗人,通常具有某些特质,如足够的才华,足够的麻木,或足够的愚蠢。它们可以同时出现,这并不矛盾。拥有才华的诗人会信任自己已有的声音,而且,以这声音呈现的作品跃是获得认可,其信任感就越加强烈;令人遗憾的是,这一信任背后也有着对发声方式的简化处理,当某个写作者永远地拒绝了变声的可能,他拒绝的也是对更多经验的容纳能力。如奥登在评论露易丝·博根的诗选时所说的一样,大部分年轻诗人早期的所谓“成功”之作都是情感的宣泄,而一些诗人从未超越这一依赖宣泄的、被激情所掌控的阶段(奥登在文中所指向的是豪斯曼与狄金森),经验的变化与声音的重复会在个体身上形成摩擦,但对失败的恐惧又会阻止可能的“成长”。奥登这一论述的核心在于,抵制声音的“成长”源于对其与真实生命经验之关系的认知落差,而非否定某位抒情诗人的“早期风格”——自然,也没有任何理由否定任何年龄或写作阶段的情感宣泄与激情。
我以为,自己还拥有所谓的“激情”,在生活和创作之中(特别是在后者之中),并希望它不受限于年龄。无论是写作《钢琴》《雨后》还是《无名之辈》的时候,我都在尽量真实地面对新的经验给予自己声带的冲击,并更谨慎地回应犬儒主义或诺斯替主义的诱惑。但我也真切地感觉到,从身上流过的时间正在变化:它在变慢。在过往二十多年的求学过程中,时间像栖居在一只无形的秒表上,记录着一段有限的、可以想象终点的奔跑。在这奔跑的途中,我为每一个新景观的出现而战栗,并时常在感到停滞时(无论是创作还是学术上的停滞)陷入焦虑,似乎担心明天的秒表会拒绝辨认自己。而从几年前开始,那有限性的道路消失了;从我作为一个讲师站在话筒前的第二年起,我就意识到,时间正试图丢掉它的精度。课程讲义在今年重复着去年的错字,我在今天过着昨天的生活。
我无意为自己诗歌写作数量的减少进行辩护,事实上,那更多地源于懒惰,而非生活节奏的变化。我只是想指出这样一个事实:某个写作者的“变声”可能是自觉的选择,是对技巧、风格和精神向度的有意调整或扩充,但同时,它也可能是外部环境造成的结果。在我身上,这两者并存。
日常经验的重复让时间变得模糊,但同时它也意味着从重复中“跃出”的一瞬会更为清晰。我必须诚实地面对外部环境带给自身的影响,并诚实地与之争辩。在这争辩中,我创造新的、作为武器的声音,在恰当的时刻宣泄或节制情感,在与这世界巨大或微小的摩擦声中积蓄力量。我厌恶对平庸的赞美,就像厌恶那些心甘情愿地生活在同一天里的人。重力定律拉着人们不断下坠,像从巢中跌落的、还未学会飞翔的雏鸟,但总有人会在奔向死亡的旅途之中试着扇动一次翅膀。在杨德昌长达四个小时的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小四和他的父亲都曾经历漫长的坠落,也唯有如此,隐忍与暴力的不同抉择才能切开时代具体的伤口,对“这个世界是不会变的”的回答才如此清晰,不可逃避。在那回答中,短刀与少年共用着一个声音,像一双即将砸在地上的、愤怒的翅膀。
对电影的喜爱曾使我尝试书写了十几首以《电影课》为名的作品,当然,因为一贯的悭吝,最终能被我认可、会被人读到的,还不过一半。在为写作而重温一些伟大电影的时候,使我震动的已不只是类似“刀子的最后一扭”般的表达,还有那些在刀鞘的黑暗之中度过的漫长时间。我在不断重复的现实庸常之中向外跳跃,在腾空的瞬间感到片刻的眩晕,片刻的如目睹星辰毁灭般的震颤,但在今天,我也学会了书写一次跳跃前的庸常,希望它能更加具体地唤起疲倦、麻木、恐惧……让跃出的那个人更加勇敢。与之相伴的,一些虚构的戏剧性人物开始在我的诗中出现,一些“无名之辈”,他们经历了我不曾经历的、更为沉默的生活,他们或成功或失败的忍耐与抗争(甚至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一次“抗争”)都让我更加真切地感知黑暗的质量,坚定奔跑与飞翔的勇气。
在创造新的声音的过程中,我依然傲慢地信任才华,但并不打算任由她随意地接近或离开自己。有的作者会试图描述激情或所谓灵感到来的场景,有趣的是,他们总喜欢极端的意象,例如——“被闪电击中”,并且忽略掉那闪电诞生的阴暗子宫。这种表达和某些作品中对爱情降临的描述如出一辙,似乎有一个永远年轻的脸孔盘旋在诗人易朽的肉体之上,她的降临与离去都不可预知,像随时可以撤回的恩赐。我以为,这种表达不宜过多重复,因为它很可能变成某个缺乏才华的作者为平庸所找的托词。激情与灵感并非总是凭空而至,它们可能在每一片时代的阴云之中隐藏,等待被一个更加主动的声音邀请。抱怨它们的善变,抱怨它们未将自己选中,就像一个平庸而胆怯的男生在毕业舞会上抱怨没有异性被他深深地吸引。当面对即将坠落的黑暗时,我始终相信:探入那阴暗子宫的过程就是逼迫闪电诞生的过程。
诗歌并不是——至少不只是——对永不衰老的“美”的赞颂,因为那也是一种对正在发生的坠落与飞翔的回避策略。如巴塔耶所说:“诗只有在反抗的暴力中才能获得强烈的意义。”一个诗人所对抗的客体可以是某个庞然大物,也可以是最为具体的生活,暴力的诞生则来源于他永不满足的、面对自己和世界的真诚。一个诗人,他不需要伪装出不朽的肉体,也不需要在看不到终点的前行途中过早地给自己挖一道坟。新的声音永远等候着他,让他辨认新的自己。
我能想象这样一个场景:他走出教室,去楼下,抽一根烟,读公告栏里的战争,在傍晚太阳急躁的倾泻下忘记了时间。在这一生的某一天里,一个人就这样被即将燃尽的火焰烫到了手指,感到瞬间的疼痛。
如果他相信,那也是一道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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