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7
万欣愉
诗词鉴赏循何径?穿花拂叶思辨行。古典诗词是思想、语言积累的宝库,但师生进入文本的阅读门槛并不低,需要较为丰厚的古典诗词涵养、科学的解读思路、实用的教学手段。而《诗人十四个》这本小书则提供了大量可观的鉴赏案例与解读思路。
本书作者黄晓丹老师将十四位唐宋名家两两组队,如王维与李商隐一组,呈现“春山的追寻”;陶渊明与辛弃疾一组,传递“春云的思念”。配对新巧,阅后每每有豁然翻新之感,追随作者的脚步在春山可望、春夜情迷、春闺伤逝、春江别离等七个章节中留连,在一个诗意悠然、春风骀荡的集子中获得心灵的惊颤。如何读?如何教?且去书里寻看。
一、循语码解读之路,品味深层意蕴
因为与古典诗词有年代隔阂与语言障碍,所以笔者在阅读与教学时常常因为遇到陌生字词与句法而解读受困,或是勉强理解了表层含义,但只是浮在表面滑行,无法产生更深久的共鸣。本书则提供了一种贴近文本的破局之路:叶嘉莹先生说,中国的古典诗歌中是有语码的,有一些自然就带有写作传统中积淀的意义与情感,若只是停留在表层浮览,没有将其还原到古典语境,就容易与诗文蕴含在其中的真正打动人心的意义与情感失之交臂。
本书第三章《春兰的孤独》深入阐发了陈子昂《感遇》一诗,其中有两句:“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表层含义不过是呈现了春夏间何其蔚然深秀的一株兰草而已,结合诗作的后半部分,我们对这株兰草的印象也只是停留在青春逝去、孤芳自赏等让人麻木无感的词语。但作者的一番追问,引导我们深入思考,挖掘背后的传统内涵:为什么用“兰若”二字?“兰花”和“兰若”到底有什么区别?作者提醒我们,其中“兰若”并举,源自《楚辞》,指的是“幽兰”和“杜若”,由此兰若就带上了发端于屈原种植和佩戴香草香花的文化意蕴,代表人生托寓与自我追求,所以本诗一开始陈子昂就借兰草、借“何青青”这样叠加强调的词语表达了一种强烈的自我期许,在春夏最好的季节,本有生命怒放的姿色,但自我期许越高,这种落空感、焦虑感就越是明显,这才让人真正感受到了高才陈子昂在无情时间里为何如此焦虑与迷茫。
又如第六章分析姜夔的《鬲溪梅令》“好花不与殢香人。浪粼粼。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第一次读到此词,若只是停留在表层含义就会不禁疑惑:春风归去自然是可惜的,但“绿成阴”却又全然是一番夏日好景,春花逝去还有夏叶的烂漫,又有什么值得心惊恐惧呢?但本书作者又再次引着读者从表层关注到背后的语码解读,“春风归去绿成阴”其实化用了杜牧《叹花》“自是寻春去较迟,往年未见曾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荫子满枝”。杜牧的《叹花》是怀想少年初遇的一位女子,后来诗人再次遇到,对方已嫁为人妻,开枝散叶,子女成枝。读到此处,姜夔的遗憾与怅然才从表层透出来,感动人心。正如作者在书中分析所言:“子满枝的丰收自是好事,但那初春的芳菲已经永远失去。”如果没有基本的古典文学涵养,没有语码解读的意识,诗词解读只会给我们留下浅薄的印象,无法触碰到诗人的内心。
二、循对比阅读之路,凸显个性特质
本书诗词的思辨性还体现在将单篇置于与其他诗人、其他篇目的对比视域中,更能体现“这一位”的诗人的个性艺术特质,或同一位诗人“这一篇”的特质。如本书选入十四位诗人,将每章设置成将两位诗人进行对比的对称结构。或是进行个性风貌的异质对比,如远观觉悟的王维与投入追寻的李商隐;或是相同的题材的不同表达形式的对比,如王昌龄和李白对盛唐宫闱的不同表达;或是同样是面对离别,姜夔与苏轼不同的人生态度。有了横纵向的开拓对比,诗人的个性特质更能闪耀人心。
试举书中陈子昂、张九龄的对比为例。张九龄也是以春兰为题材写了一首《感遇》。首联“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写“春兰”但并不拘泥于“春兰”一种生命样态,春天的兰草是茂盛的,秋天的桂花皎洁白净,每一个季节都有可观赏之处,开头就与陈子昂的呈現很不一样,将陈诗中秋天的时间煎迫感一扫而空。当陈子昂孤照一株空林幽独之兰草,无人欣赏但依旧独自灿然开放;张九龄却没那么孤苦绝望,他说“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宕开一笔,有人相惜。最后一联特别有趣,“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虽然他相信风里林里还会有人来欣赏,可我本心已定,活成一株兰草,或随时间流动成桂花也好,不需别人来采,我自成一派!经由巧妙的对比,陈子昂、张九龄的个性立现,由原来对诗人淡漠的认知,变为更能看清不同诗人的品性,看到不同诗人在不同阶段的情绪变化,更能对古诗作品产生经久的共鸣。
三、循整合纵观之路,感受生命样态
如果局限于文学史的风格划分,对辛弃疾的认识可能长期停留于其为入世豪放代表,陶渊明则是田园隐逸派的代表,二者代表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样态,贴标签式的办法固然有助于我们快速了解诗人概貌、风格写法,但这种印证式阅读却丝毫无益于我们从对诗人的刻板印象中挣脱出来,思辨性地阅读与认知诗人的生命样态,错失一个丰富立体的诗人性灵,更无益于我们从诗作中获得真正触动心灵的力量。本书作者在初读辛弃疾词时“只是对他晚年仰慕陶渊明之事有模糊的印象”,但通过整合通读辛弃疾隐居时期的作品,尤其是将辛弃疾与陶渊明相关联的作品进行细读对比后发现这两个粗略观之一入世一出世的诗人内在的精神关联。辛弃疾仰慕陶渊明恬淡宁静的心境,尤其喜欢陶渊明的《停云》一诗,所以在隐居带湖时也修建了停云阁,并做了一首《停云偶作》。陶《停云》中写到周遭的物象时,呈现出的画面是“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是人对自然的静观,人与自然的亲近,是复得返自然的宁静欢愉;而辛弃疾《停云偶作》里写到的山林之物却十分热闹欢脱,“偶向停云堂上坐,晓猿夜鹤惊猜。主人何事太尘埃!低头还说向,被召又重来”,猿猴白鹤似乎跟词人来了一段互动对话,主人为什么还踯躅于世俗尘埃?之前做好了隐居的打算,皇帝一旦召唤又忍不住重来再干一番,辛弃疾将山林意象化为有灵性之物来跟自己进行对话,用一种类似主客问答的方式,借动物之口传达出自己隐居后的不甘与矛盾。
黄晓丹老师没有停留在单篇对比,而是继续纵观翻阅辛弃疾其他十几首提到《停云》的词,发现同样热闹。里面有夸耀“水声山色,竞来相娱”的,有埋怨“野花啼鸟,不肯入诗来”的,还有吐槽雷公雨神节扰他写作“霎时风怒,倒翻笔砚,天也只教吾懒”的。一会儿觉得最好能让古人出来和自己相见,“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一会儿又认为或许也可以和青山聊聊,“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简直使人眼花缭乱。
所以借由本书对辛弃疾作品的整合纵观,笔者对辛弃疾的认识逐渐丰富起来:从一开始将陶辛二者简单划为出世、入世两大阵营,接着发现辛对陶的仰慕与模仿,打破了刻板印象的壁垒,发现满腔热血、无力回天的辛弃疾在隐居时渴望在陶诗中获得抚慰,得到心灵的片刻安宁。但我们还是发现,即便停云堂建起,仿陶诗写了好几首,他依旧有安放不下的牵挂与不甘,他终究是热烈活泼和积极入世的。此番阅读看似回到了一开始的起点,即对辛弃疾入世的印象,但这个整合纵观的过程已经让我们更深入感受到辛弃疾的精神变化,体会他的心灵选择,惟其如此,也更被他“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的独善其身而不甘、报国而不得的情志所打动,这是一个正反合的不断打破,既有认知又不断否定前进的思辨阅读过程,而这个过程必须经过对诗人不同阶段、多个作品的整合统观才有可能达成。如余党绪老师所言,零碎诗篇对人的启发是有限的,“孤零零的一首诗,很容易沦落为汪洋大海的一叶孤舟。要想牢记它,让它成为自己的‘活性知识,还须将它跟其他诗歌关联起来,与真实的生活关联起来,与自我人生关联起来”。(《古典诗歌的生命情怀》)我们通过纵观诗人不同人生阶段的作品、不同风格的作品、整合诗人不同题材的作品,来丰富对诗人的认知,也进一步从中获得生命体验与启发。
(作者单位:广东东莞实验中学)
实习编辑 陈慧敏
责任编辑 李 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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