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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蝉之歌:金子美铃的童诗世界

时间:2024-05-07

方棠

读金子美铃的诗歌之前,我曾對许多儿童诗产生过“傲慢与偏见”:有些诗太过甜美,令人望而生腻;有些则是成人故作小儿语,散发着矫揉造作的气息;更有甚者,充斥着说教和训诫的意味,不堪卒读。童诗不应只追求唯美和纯真,正如童年有欢乐亦有苦涩;童诗也不应只是幼稚和浅薄,因为儿童的心灵亦不乏细腻、丰饶和深邃。

金子美铃的童诗中也有许多轻灵、唯美之作,然而最触动人心的却是诗中那挥之不去的寂寞、凄冷和对万物生灵的悲悯。

寂寞是金子美铃的关键词,几乎贯穿了一整部诗集。过早离世的父亲不曾给过她应有的陪伴,终日忙碌的母亲也无法给予她情绪上的体察和安慰,在敏感而富有想象力的幼小心灵中,一种“不被看见”的落寞始终伴随着她,也体现在诸多诗作之中。有时,她在诗中揭示成人对儿童的敷衍和无视。如《冬季的雨》(节选):

“妈妈,街上有船划过哦,

嗨哟,嗨哟,摇着橹。”

“哎呀,真是个傻孩子。”妈妈回答,

低着头做着针线活儿,并不看我。

——我寂寞地把左脸颊贴在

冰冷的,冰冷的窗玻璃上。

当孩子满怀欣喜地与母亲分享自己的快乐时,母亲却忙于劳作,并没有真正尊重、回应孩子……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寂寞,在儿童的生活中应该很常见吧?

有时,寂寞则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感受,如《没有玩具的孩子》:

没有玩具的孩子,/很寂寞,/给他玩具,应该就会好了吧。//没有妈妈的孩子,/很悲伤,/给他妈妈,应该就会高兴了吧。//妈妈正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我的玩具多得/快从箱子里溢出来。//可是,/我的寂寞,/要得到什么,才会好起来呢?

儿童天真单纯,却未必浅薄。在满足了物质、娱乐和情感的需求之后,也依然会有不可名状的寂寞。这种寂寞指涉人的某种生存状态,即一种永远无法获得满足的苦闷和空虚。这种情感具有共通性,令童诗也显得意味深长。

金子美铃的诗中绝无高高在上的训诫。她从不轻视儿童,而是满怀真诚地为儿童立言,表达孩子对平等、尊重、关注的渴求。她是真正理解儿童的,总能捕捉到孩子细微的情绪,那些无法言说的委屈(《橙花》《闹别扭的时候》)、被同伴孤立的落寞(《午休》)、在人前摔跤的尴尬(《摔倒的地方》)……那些我们习焉不察的、早已忘却的童年事件,她却珍而重之,从生活中一一打捞起来,细细描摹。

金子美铃仿佛把自己的童年封存在了诗歌的字里行间,百年之后仍鲜活如新。读她的诗,品读那些童年的寂寞孤独,仿佛也在回望自己的童年时代,像是在拥抱自己内在的小孩。有时,又会以母亲的身份惕然自省:当孩子满怀欣喜地向我展示自己的小小发现和创造时,我是否也曾一心沉浸于日常俗务之中,而没有给予她真正的接纳、肯定和认同?

金子美铃的童年是落寞的,但在某些方面也是幸运的。1903年,她出生于日本山口县的一个小渔村,自家的书店是小镇唯一的文化中心,让她得以在书香的浸染中长大。

生于渔村的美铃自小亲近自然,热爱自然,对一草一木、一花一鸟都充满了怜惜和悲悯,始终用饱含深情的双眼去观照万物。正如她的文学导师、伯乐西条八十所言:“她的整个诗作包裹在一种温暖轻柔的情怀之中。”

在她的诗中出现过大量的植物:杉树、枫树、细竹、杏树、樱花、牵牛花、蒲公英、紫云英、山茶花、葫芦花、茅草花、桃花、莲花、松果、橡子、柿子、石榴、陀螺果、杉菜、羊胡子草、三叶草、麦芽……甚至是无名的小草,在她的笔下都各具性情,彰显着生命的价值。在金子美铃心中,万物生而平等;对其中的弱小者,她更是寄予深厚的怜爱和关切。如《千屈菜》:

沿岸边生长的千屈菜,/是一种无人知晓的花。//河水不远万里,/汇入遥远的大海。//在宽广的,宽广的大海中,/一滴小小的,小小的水珠,//一直思念着/那无人知晓的千屈菜。//那是曾经从寂寞的千屈菜上/滑落下来的露珠。

千屈菜无人知晓,一滴水珠更是微不足道。然而它们的生命曾经交汇在一起,产生了温柔的牵绊。即使再平凡的生命,也有彼此珍重的价值。读这些诗,心灵仿佛也被一种细腻的温柔层层包围。

金子美铃的诗中也出现了很多动物:鲸鱼、沙丁鱼、金鱼、马、狗、鹤、燕子、麻雀、鸭子、老母鸡、青蛙、蝉、蜜蜂、蟋蟀……乃至恼人的蚊子,也都被赋予了人的情感与品性。《小镇的马》一诗中,山里的马卸了货,就轻轻松松地回到山里去了;而小镇来的马,却“可怜兮兮地,/载上了鱼,/还要去远方。/一路被骂,被骂也要/一路驮着走下去。”看到这匹可怜的马儿,让人很容易就联想到那些驮着生活的重负、为了衣食劳碌不堪的人们。更令人唏嘘感叹的是《麻雀妈妈》:

一个小孩子/捉住了/一只小麻雀。//这个小孩子的/妈妈/在笑着。//小麻雀的/妈妈/在看着。//麻雀妈妈站在屋檐上/一声不吭地/看着这一切。

落于人类之手的小麻雀,变成了孩子的玩具。短短几句,一个平静之中暗流涌动的场景如在眼前。麻雀是一种极为活泼的鸟类,总是啾啾唧唧叫个不停,而此时麻雀妈妈却一声不吭。不动声色的缄默之中蕴含着深沉的痛楚。孩子母亲的笑和麻雀妈妈的沉默无声形成了略显残忍的对比。在人类的力量面前,麻雀是多么弱小而无助。这幅场景其实无形中也有诗人的身影,她像一个旁观者,用无比平静的口吻叙述着。末尾的重章叠句却让人感觉到,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麻雀妈妈的身上,无形之中流露出对麻雀的悲悯之心。

金子美铃始终对自然充满怀恋,大自然在她的诗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如《栗子、柿子与绘本》:

叔叔寄来了栗子,是丹波山上的栗子。

栗子中夹了一片,丹波山上的松叶。

阿姨寄来了柿子,是丰后乡下的柿子。

柿子蒂中,爬进一只丰后乡下的小蚂蚁。

我的家在城里,从家里寄来了漂亮的绘本。

可当我打开包装时,除了绘本,还有什么呢?

栗子和柿子既是来自家乡亲人的馈赠,也是来自大自然的馈赠,它们都携带着自然的气息。栗子中夹着松叶,柿子里藏着蚂蚁,大自然是丰厚的、有生命力的,而书本却只是书本。象征着文明的书籍在自然面前,显得单薄而贫瘠。类似的还有《车窗外》:山林中,野漆树的叶子红得发黑,“看起来有点儿吓人”;田野上,熟了的柿子红中泛黄,“看起来就很美味”;而天空中,车灯投射的光“是寂寞的红,了无生气的红”。人类制造出的红色灯光,是单调、寂寞、了无生气的;大自然之中的红却千姿百态,生机勃勃。

奥尔罕·帕慕克在《天真的与感伤的小说家》一书中写道:“天真的诗人与自然融为一体,他们率真地写诗,几乎不假思索;诗从自然造化而来,自发地流入天真诗人的笔端。”无疑,金子美铃便属于“天真的诗人”。

此外,死亡是金子美铃诗歌中一个极为重要的意象。

死亡历来是日本文学中常见的元素。无论是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还是村上春树,他们的作品中都时常充斥着死亡的意象。在《挪威的森林》中,村上春树写道:“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金子美鈴的诗亦是如此。这既是文化的熏染和传承,亦源自她对灰暗人生的悲哀和绝望。早逝的父亲、忙碌的母亲、寂寞的童年、不幸的婚姻……那些天真、轻盈、忧伤或者凄冷的童诗,是她超脱痛苦、自我慰藉的一扇窗口。她并不因为写给儿童,就避讳沉重。死亡为她的诗歌增添了仁者的悲悯和智者的哲思。例如那首最为著名的《大渔》:

朝霞小霞/大丰收,/大羽沙丁/大丰收。//岸边热闹得/像庙会,/海里却要为/上万条/沙丁鱼/办葬礼了吧。

这首《大渔》以人类丰收的喜悦和海里哀伤的葬礼作对比,快乐和悲伤并列,生与死共存,字里行间弥漫着对鱼儿的怜惜和关爱。渔民捕鱼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但美铃看重的不是人类的丰收,而是大海里无数生命的死亡。这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控诉,却举重若轻,以轻逸平和的词句缓缓道出。

《蚕茧与坟墓》则被西条八十视作金子美铃的“绝唱”。在诗中,她以无比欢畅的口吻描写了坟墓:蚕宝宝要到“又窄又小的蚕茧里去”,可是蚕宝宝很高兴,因为“它变成蝶儿/就可以飞翔啦”;人要到“又阴又暗的坟墓里去”,可是“好孩子/会长出翅膀/变成天使”。这首诗暗示了美铃的自杀倾向,她已不堪重负,想要用死亡求得解脱,以无所畏惧的心境奔向黑暗的墓穴……

西条八十称金子美铃为“童谣诗的彗星”,可这颗星辰却因婚姻的不幸而过早陨落。离婚时,美铃唯一的条件是年幼的女儿归她抚养。丈夫起初答应了,但很快又反悔了。1930年3月10日,他来接走女儿的那天,金子美铃在一种平静的绝望中,服安眠药自杀。

自20岁发表第一首诗歌,到27岁离世,金子美铃一共创作了512首童诗。她就像自己笔下的“哑蝉”,不停地写歌,“默默地在树叶上写歌,/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写歌,/一直写着谁也不会唱的歌。”(《哑蝉》)在秋天到来之际,哑蝉的生命如落叶般飘零。然而那些写在树叶上的歌,却仍旧深深地打动着我们。

责任编辑 李 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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